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坐落在一座挺拔的大山脚下。听村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讲,四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里的一棵棵大树,要两个人牵手才能抱住。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张一鸣的老祖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飘过一道道水一座座山,撒落在这片荒凉而瘠薄的土地上。老祖人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握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赶走了凶猛的野兽,砍倒几棵粗壮的大树,割来一捆捆柔软的茅草,在大山脚下一块平整的土地上搭起了几间低矮的茅草屋,荒山野岭开始升腾起了袅袅炊烟。老祖人娶妻生子养猪喂鸡,用他那勤劳的双手一锄头一锄头开垦着温馨而宁静的家园……
听说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房前屋后的樱桃花像冬天的瑞雪,把小山村映衬得如仙境般美丽。村里一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赶着家里的一群白白胖胖的猪崽去村头的半山腰上晒太阳。谁也没有想到,老母猪带着那群猪崽钻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石洞里,再也没有出来。那以后,一泓清泉从石洞里流淌出来,泉水清澈透亮,犹如母亲那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山脚下的儿女。村里人为了纪念那头母猪,就给那口古井取名“母猪龙洞”,村子就叫大水井。大水井是一个穷村子,村里人就靠种田地过日子,日晒雨淋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到头来就糊张嘴饱,连新衣服也买不起一件。特别是一些人多地少的人家,大米不够吃,碗里装着的是黄橙橙的包谷饭。青黄不接的季节,连包谷饭也吃不上,只得把麦面擀成手指头大小的颗粒,放进甑子蒸熟吃。村里人把这样的吃食叫“麦疙瘩”,耐饿,胀肚子,不容易消化。村里那些女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做梦都想着找个街上的男朋友,过上轻松富足的日子。而那些小伙子们,把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读书上。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专生还分配工作,村里要是谁家娃娃考上了中专,那可是一家老小的大喜事,甚至是整个村子的大喜事。开学前几天,主人家就会大办一场酒席,请三亲六戚左邻右里吃上一顿,猜拳行令一直闹到夜半深更。
一九九七年六月,张一鸣中考结束后,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一边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一边满怀期盼地等着录取通知书。他觉得那个暑假是那样的漫长,又是那样的燥热,而这漫长的等待中又多了些许的甜蜜和激动。八月的一天中午,张一鸣背着一捆几十斤重的青草,赶着老黄牛汗流浃背地往家里走去。他刚进堂屋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水,母亲就从灶房跑出来,抢着大声说:“听教辅站的黄老师讲,你被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你爸坐车赶去城里领录取通知书。”一鸣一下子立在天地菩萨的面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亲接着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一鸣猛一下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高呼起来,饿着肚子喊叫着往村口扑去。这时,洁白的云彩遮挡住了炫目的阳光,从田野上吹来了凉爽的风,树上的知了欢快地唱起了动听的歌谣,幸福的泪水在一鸣的脸上肆意流淌,他一直舍不得拭去……
中午一点多钟,父亲一脸汗水地回来了。他顾不上吃饭,小心翼翼取出录取通知书左看右瞧左瞧右看,压抑不住内心的亢奋,激动地说:“儿呀,我们这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就你考上了中专学校。我吃不透招生政策,跑去问了校长大半天,校长说明年国家就要实行并轨招生政策,你今年考上了中专学校,赶上了分配工作的末班车。儿呀,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就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了。”一鸣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就像捧着自己的梦想和未来,整个世界都是眉开眼笑的样子。
那以后的日子,一家人都为一鸣上学的事儿忙了起来。母亲去八里外的乡场给一鸣买生活用品,儿子去上学的地方很冷,她生怕儿子冻着,去一家店里称了十几斤棉花,弹了两床厚实的棉被。父亲带着一鸣去粮食局办理“农转非”手续,接着去派出所办理户口转移手续,最后又马不停蹄地返回县城,去照相馆照相。进照相馆时,父亲对照相师傅说:“师傅,我们父子急着赶路,你看娃娃的脸上全是汗水,麻烦你打点水给孩子洗洗脸。”一鸣洗脸时,父亲又在边上接着说:“娃娃,记着爸爸的话,照相时坐直身子,抬头挺胸,面带微笑。”父亲仔仔细细地交代着,生怕漏掉一处细节,照相师傅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他还帮一鸣整理衣领拉扯衣角。从照相馆出来,父亲又领着一鸣进了一家装修考究的服装店,挑选了一套米白色的西服。一鸣看了西服的价格,一百二十块,而父亲一个月的工作只有四百来块钱。一鸣对父亲说:“爸爸,这衣服太贵了,换一套价格便宜的吧!”一向节俭的父亲满意地笑了起来,说:“这衣服穿着合身,就要这一套!娃娃,你考上了中专,爸爸高兴,多少钱都愿意花!”听着父亲这些亲切的言语,一股暖流在一鸣的胸膛里汹涌澎湃起来。一鸣顿时明白到自己上学的那条路,沟沟坎坎角角落落都撒满了亲人们的汗水,他就是踩着亲人们的肩膀向着梦中的地方一步步走去的!他轻声对自己说,爸爸喜欢喝酒,等自己中专毕业后有了工作,领到工资就给爸爸买瓶茅台酒!
那个瓜果飘香的九月,高远的天空静静地飘着洁白的云朵,金黄色的稻浪在秋风中一波波滚动着,天地间弥漫着清香的气息。张一鸣在父老们那羡慕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了四面环山的村子,走向了人生的另一个开端。刚进中专学校时,张一鸣觉得四年的时光是那样漫长,可当他渐渐熟悉生活和学习的环境后,时光就像清澈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一鸣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毕业的钟声就在耳边敲响了。毕业前几天,班主任老师说从一鸣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开始,国家取消了包分配制度,毕业生自己寻找出路。这意外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头顶响起,同学们一个个开始惊慌失措起来。是呀,班上的同学大多数都是农村娃娃,家里为了供他们上学,只得把最值钱的牯牛卖掉,几年下来欠了几千上万块的债。同寝室的一位好兄弟抱着一鸣泪流满面地说:“好兄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户口落在城里,可城市没有为我们打开一扇门窗,回老家去又没一寸土地,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呀?”一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喷涌而出的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他轻轻地摇头,不知道脚下的路在哪儿。毕业后,张一鸣和班上的大多数同学一样,背着简单的行李,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他在城里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生命的原点。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树梢,朦胧的月光流淌在无边的夜里,撒满了小山村的角角落落。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暗影。树叶在夜风中轻轻地晃动,地上的暗影也跟着晃动起来,一闪一闪的,像透亮的溪水淙淙地流。蟋蟀那细腻的叫声,一下一下响了起来,像蜻蜓在河面上点水,泛起一道道波纹。也许是受到一鸣的脚步声的惊吓,蟋蟀的叫声眨眼间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大姑娘小伙子都出远门打工去了,冷清而空荡的村子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声响,不知是谁家的小孙子饿了还是渴了,一声声哭喊着,老奶奶在偷声缓气地逗哄着。村里最热闹的是村头的古庙,古庙修于清朝雍正年间,前前后后住过好几位师傅。记得小时候一鸣最喜欢去那里听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讲故事,在那些老人的讲述中,村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灵性。可当一鸣来到古庙时,厚实的木门挂着一把大锁,听不到清脆的木鱼声。古庙边的小卖部,没有顾客上门,店主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头一栽一栽地打盹。
一鸣摇了摇头,叹着气往村子中间的土坝子走去。当他穿过逼仄的巷道,路过十字指路口时,见到几个妇女坐在一棵碗口粗的梨树下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