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把头伸出窗外,不冷不热地回应着:“大门白天开着哩,自己上楼来嘛。”
锅边生哼哼唱唱地走进屋来,提着半瓶高粱酒。老辈人都说贱名好养活,村里好些人的名字都很土气,但张一鸣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叫锅边生这样的名字。张一鸣他们村子散得开,他家住寨脚,锅边生家住寨顶。两家又不沾亲带戚,一鸣从小就在外上学,跟锅边生没什么往来和交情。听老乡说锅边生在工地上干活,每天也有几十块钱的收入。但他好赌,出门好几年了,也没有攒下一分钱。碰上雨天工地停工,他没钱吃饭,就去老乡家里混吃混喝。次数多了,老乡们背地里都说他的不是,没人愿意跟他来往!
锅边生几个月没有理发了,头发遮住了小半边脸。不晓得是怕冷,还是没有薄衣服,大热天居然套着厚T恤。厚T恤好几天没洗过,散发出一股汗臭味。发白的牛仔裤破了几个洞,不清楚是不是为了赶潮流故意剪的。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女式拖鞋,鞋小脚大,走路一挪一拐,像个裹脚的老太太。
“哈哈,资格老不如运气好,赶得早不如来得巧,进门就碰上你们吃饭,三十夜洗脚洗着膝盖啰,有口福有口福。”锅边生一边说一边去找碗筷,就当在自己家里。别看他个子矮小,嗓门却大得很,张嘴说话屋子就跟着摇晃起来。他夹了一块烤鸭,没夹稳,烤鸭掉在了饭桌上。他嘿嘿笑了笑,接着去夹鱼肉,鱼肉还烫,他也没吹几下就放嘴里。鱼肉烫着舌头,他慌忙吐出鱼肉,不停地哈气。锅边生还是不甘心,又夹了一筷子凉拌折耳根,放嘴里磕嗤磕嗤地咀嚼起来。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甩了一下长头发,用力拍了一把大腿,眉飞色舞地说:“铁锅,我前天晚上梦到了一条蛇,我走到哪儿它就追到哪儿。我昨天买六合彩,中了二十块的独码,独码呀!”他生怕铁锅不信,急着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指头上沾着唾沫,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他数了几张,就停下来瞟了张一鸣一眼,又接着数钱。
“边生哥,你别嫌我话多,听兄弟一句劝,往后别买六合彩了!你出门好几年了,没有给家里寄去一分钱,你的爹娘都老了,他们盼着你娶媳妇生娃娃,有个自己的家!”
“铁锅,既然你提到了媳妇,那我问问你,你去对门寨张石匠家相亲了吗?”
一鸣弄不明白,锅边生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人家铁锅去相亲和你有什么关系?
“去了。”铁锅漫不经心地说。
锅边生慌忙把手搭在铁锅的肩上,嘴巴凑在铁锅的耳朵边,说起了悄悄话。他的声音太小,一鸣听不清他说什么。铁锅时不时皱一下眉头,显得很不耐烦。
锅边生把手从铁锅的肩上移开,挪了挪凳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高粱酒,啃了一大块烤鸭,打着酒嗝说:“铁锅,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没有半句假话。张石匠是我的一个远房姑爹,我小时候毎年都会去他家走转几回。张家幺妹嘴巴甜,一口一声表哥,叫得我的心里暖烘烘的。唉,去年我请媒人去张家提亲,两位老人没说什么,张幺妹说她就把我当哥看待,不去想感情方面的事。你说我有手有脚,鼻子耳朵一样不少,她凭什么看不上我呢?我是工地上带徒弟的大师傅,每天工钱也有好几十块,不比你铁锅差嘛!我个子没你铁锅高,力气也没你大,可我的皮肤比你白。我是个不服输的人,会和你掰掰手腕较量较量,就算夺不回张幺妹,也要给你使上几回绊脚,好果子不会轻易让你吃进嘴里!”
铁锅笑了笑,摇着头轻描淡写地说:“边生哥,我去张家相亲,是走走过场应付家中的老人,当不了一回事。”
“哈哈,你心里头想哪样,我清楚得很!从你见着彭慧那天,你就喜欢上了人家。我谈过几回恋爱,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铁锅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脸一下红了,低着头不说话。一鸣望着锅边生,不晓得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的,彭慧是个知冷知热的女孩,铁锅要是和她走在一块,会过上幸福而甜蜜的曰子!
锅边生见铁锅不说话,得意地笑了笑,抹了抹下巴,提高嗓音嚷着:“铁锅,你一个大男人,爱上一个女孩也不敢承认?胆小鬼!你和老乡们在一块聊天,老是拐弯抹角打听彭慧的情况。你还找各种借口去彭慧她们厂门口走走转转,就想着见上人家一面!你玩的这些鬼把戏,哄得了小鬼,骗不了阎王!”
锅边生只顾大声说话,越说越带劲,像跟仇人吵架一样。唾沫星子雨点般飘落在铁锅的脸上,铁锅只好把头歪在一边,时不时摸出手机看一下时间。
一鸣见场面有些尴尬,举起筷子喊铁锅夹菜吃。屋里闷热,锅边生又喝了些白酒,满头是汗。他一把脱下厚丅恤,擦起了汗水。他把擦过汗的T恤搓揉几下,搭在肩膀上,摸出一支烟点燃,咂了几口,比划着大声说起了人生梦想:“一些人见我大热天穿丅恤,以为我是个讨饭的叫化子,他们的眼睛瞎了。我是个有梦想的人,上小学时老师布置了一篇《我的梦想》的作文,我一口气写了一千多字:我长大后当一个大老板,在村里修学校,让每个贫困人家的娃娃都可以上学;我还要修厂房,让村里年轻人不用出远门打工;我也要办养老院,让村里的孤寡老人安享晚年。没想到作文得了满分,语文老师一个劲夸我有出息。长大后出门打工,我的梦想从未改变。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买彩票,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身后一双双期待的眼神!自己的鞋自己穿,自己的路自己走!再说老子不偷不抢,用自己挣来的血汗钱去买六合彩,谁管得着?我没闲功夫跟你们磨嘴皮子,说多了你们也听不懂。爹亲娘亲,没有钱亲!我身上有几百块钱,过会儿去洗脚城洗洗脚放松一下,走啰!”
锅边生又从身上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嘴唇边吻了一下,唱起了《我的未来不是梦》。他唱着歌出门,嗓子沙哑,像有人在过道上敲着一面破锣。走了几米远,他又返回来,提着门边的那小半瓶高粱酒,摇摇晃晃下楼去。
锅边生走后,一鸣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铁锅冷笑了几声,叹着气说:“嘴有一张,鞋做不了一双!自己的鞋子自己穿,只可惜连买双拖鞋的钱都没有,不晓得脚上的那双女式拖鞋是从那个旮旯角落捡来穿的。饿着肚子谈梦想,就不怕人家笑掉大牙?他说的哪是什么梦想,简直就是空想。整天做着白日梦想着发大财,什么时候才从梦中清醒过来哩?”
“铁锅,锅边生说你喜欢彭慧,是真的吗?”
铁锅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半天后才点了点头。
一鸣拍了一下铁锅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彭慧是个好女孩,叔叔为你感到高兴!不过感情的事也急不来,有机会多接触一下,我会在她面前替你说些好话。“铁锅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叔,听说有个叫冬雪的女孩喜欢你,你们为什么分开了呢?”
听到铁锅提起冬雪,一鸣的心就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疼痛并流出血来,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啤酒,用力抹了抹眼角,缓缓地抬起头望着铁锅那温暖而亲切的目光,低沉地说起了那个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我是在一家工厂实习认识冬雪的,那时她就在工厂对面开餐馆。我每天穿着灰扑扑的工衣去她那里吃饭,因为贫穷和自卑,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冬雪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就不管不顾地和我就走在了一块。她二哥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嫌我是个穷光蛋,给不了他妹妹幸福的生活,死活不让冬雪和我来往。一个晚上,冬雪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哭喊着叫我带她来深圳打工,只要和我在一块,喝白开水都是甜的。我们打车到了车站,买好了来深圳的车票。可就在等车时,冬雪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她妈病倒了,送进了医院抢救。冬雪心软,发疯一样往医院扑去。她刚跑出火车站,就被她哥带着人拽进了一辆面包车。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冬雪,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是不是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叔,别难过,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你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女朋友。我没在工地干活了,去虎门批发一些化妆品回来,跑业务。搞这行自由,虽说风里来雨里去苦了一点,但每天也有百把块钱的收入,比在工地干活强!我想自己开家化妆品店,尝尝做老板的滋味。开店需要几万块钱的投入,我一分一厘攒钱,一步一步走下去,吃再多的苦心里头也是甜的。刚才福永有家美容院的老板叫我送货,我带你去耍一耍。”
铁锅想着开一家化妆品店,可你又有什么样的人生规划呢?张一鸣轻轻地问自己。你出门打工,就想着挣钱供妹妹上高中考大学,太遥远的东西不敢去想。要是往后的条件好了起来,你会写一部打工小说,真实地反映底层打工者的生活,让社会更多关注这个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
铁锅一边往业务包里装化妆品,一边和一鸣闲聊。下午四点多钟,他背着鼓鼓涨涨的业务包,带着一鸣下楼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口,上了石梯正要穿过马路,有人在后面大声喊:“站住!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