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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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干涸的城市在骄阳的炙烤下，像一片枯脆的叶子，用力一搓就碎成了粉末。天气异常沉闷，听不到虫子的叫声，墙角的小草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儿生机。路上见不人影，这个世界渐渐沉寂下来，处在焦燥不安的等待中。张一鸣热汗淋漓地走在烫热的水泥路上，铁皮棚发出了爆裂的声响，成串成串的汗珠掉落在他的脸颊上，怎么也擦不干……
深圳的天说变就变。突然刮风了，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往空中飞去，像蝴蝶一闪一闪地颤动。路边的树开始摇晃起来，鸟儿一声声呼叫着同伴。张一鸣抬头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不由得加快脚步赶路，走着走着，他索性跑了起来。火舌般耀眼的闪电一闪而过，头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稍倾，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砸了下来，落在张一鸣的身上。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忘记了记忆和想象，一个劲往前冲，头发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掉落，酸苦辣一下涌上心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找工作的路怎么这么长这么远这么难呢?
张一鸣担心雨水淋湿了证件，一把扯下衬衣包起来，抱在胸口光着上身在雨中拼命跑着。路面淌着污水，张一鸣跑着跑着不小心踩在一截树枝上，脚下一滑重心前倾，一跟头摔在了地上，手中的证件掉落在污水中。他顾不上痛，手掌撑地，借着双腿的力量用力爬过去抓住湿漉漉的证件，咬牙撑着站起来，一腐一拐地走赶着。他跑不动了，但没有停下赶路的脚步，更没有低下头来，他就想在困境中走出一条路来!
有家螺丝厂的大门口竖着一把太阳伞，张一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暂时忘掉了疼痛，拖着疲怠的身心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他把证件放在圆形的台柱上，咬着牙拧起湿衣服来。
“你的眼睛瞎了吗？这是你躲雨的地方吗?”门卫室的窗户猛一下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张长满青春痘的脸，张嘴就吼起人来。
张一鸣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冷漠，大雨天也不让人在伞下躲躲雨。他假装没听见，接着拧湿衣服。窗户“啪”地响了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厂大门“咣当”一声响了，保安从里面骂骂咧咧地冲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根木棒。张一鸣叹叹气，闪入雨幕中。张一鸣记得自己还在上学时，一到冬腊月，村里在深圳打工的大姑娘小伙子，一个个洋里洋气地带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也就从那时起，他开始做起了远离故土闯荡天涯的远行之梦，巴不得早点毕业，去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城市走走看看!可当他赤手空拳来到了深圳，才深深体会到漂泊中的无奈和艰辛!打工，是一个苦累的词!
雨渐渐小了，天空飘着雨丝，落在身上痒痒的，像虫子在蠕动。湿衬衣紧紧地贴着后背，凉嗖嗖的，张一鸣忍不住接二连三打起了喷嚏。他又饿又困，路过一家小店时，摸出身上那皱巴巴的几块钱买了一桶泡面，给店主要了点开水泡吃。张一鸣迫不及待地掀开杯盖，撕开调味包，再倒入滚烫的开水，诱人的香味飘进了他的嗅觉，真的太香呀!望着热滕滕香喷喷的泡面，他那脖颈上粗大的喉结艰涩地耸动了一下，吹了几口，狼吞虎咽
地吃了起来。
店主是个矮胖的妇女，望着张一鸣蹲在地上吃泡面，进店里搬来一把椅子，叫他坐着吃。这位好心的妇女还倒来一杯纯净水，放在张一鸣的身边。望着她那亲切的笑脸，望着身边的那杯纯净水，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店流淌着浓浓的暖意。感情的潮水翻动着，一浪浪拍打着张一鸣那干瘪的胸膛!
“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你是刚从家里来深圳的，对不对?"
“嗯!”张一鸣停下吃面，点了点头。
“你找着工作没有?”妇女接着问。
“还没有哩。今天一大早出门去沙井找工作，走到桥底被一个招工的女孩骗去了二十块钱，后来在潭头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被几个小混混打了一顿。没想到老天突然下雨，我出门时忘了带伞，淋了一场大雨，还摔了一跤。"张一鸣老老实实地回话。
妇女点了点头，望了望椅子边的空杯子，又回店里给张一鸣倒了一杯水。他接过妇女倒来的水，喝了一小口，心底涌出了丝丝凉意。漂泊的日子，除了艰辛和无奈，还充满着温暖和感动!
“好多电子厂只招女孩子，男孩子不太好找工作，我有个远房表弟来深圳一个多月也没找着工作。对啰，我一下子想起来啰，我有个熟人叫廖小兵，在四海工艺品厂当保安，你去他们厂问一下，看还招人不。我姓王，你就说是开小店的王姐叫你过去的。”
张一鸣万万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妇女不但给自己倒水喝，还热心地帮自己介绍起了工作，望着她嘴角浮现出的那丝笑意，他不晓得怎样感谢人家。他一下记住了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他觉得今天吃的这碗泡面，是世界上最香的吃食!
张一鸣离开了小店，攥着王姐写下的厂址去四海工艺品厂找廖小兵。雨过天晴，洗涤过的天空飘浮着洁白的云朵，肥大的芭蕉叶片看上去是那样的鲜活。叶脉上滑动的水珠，亮晶晶的，闪着希望的光芒。
四海工艺品厂在第二工业区，厂门口拴着一条半人高的了大狼狗。大狼狗见有人走近，呲牙咧嘴地扑上来咬人。门卫室有人吆喝一声，大狼狗温顺地退回去，躺在地上半闭着眼睡觉。
张一鸣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卫室，笑着对里面的值班保安轻声说:“你好，我找一下廖小兵。”
“我是廖小兵，你是谁，找我有啥子事嘛?”廖小兵放下手中的报纸，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问。
“我在王姐的小店里买面吃，她介绍我过来请你帮忙找份工作。”张一鸣一边说一边把王姐写下的厂址递了过去，满怀希望地等着人家回话。
廖小兵从椅子上站起来，挺了挺胸，用手梳理一下头发，咳嗽几声清清嗓子，仰着头说:“哎呦，我这个王姐呀，老是给我找些麻烦事情做。我就是一个看门的小保安，手头没啥子权力，哪能介绍人进厂嘛。”
张一鸣听廖小兵这样一说，叹了叹气，热滕滕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是呀，男孩子本来就不好找工作，再说你和人家初次见面，谁会给自己找麻烦事来做哩?”
廖小兵伸手进口袋摸了摸，望着张一鸣说:“兄弟，烟瘾来了，我的烟抽完了，你带烟了嘛?”
张一鸣不会咂烟，可铁锅劝他出门找工作带上一包，给别小看一支烟，有时能帮上大忙哩。他慌忙把身上的烟掏出来，双手递了一支给廖小兵。廖小兵吸了一口，脸上露出了笑容，说话的语气也不那么生硬了。
“小兄弟，既然是王姐介绍过来的人，这个忙我一定帮，王姐是个好人，她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听了这话，张一鸣那颗冷冰的心又开始热滕起来，只要人家帮了忙，他是会一辈子记住人家的恩情的!
“小兄弟，我诚心诚意想帮你，可话又说回来我有自己的难处呀!我要去找领导疏通关系，这吃吃喝喝少不了也要二三百块钱。唉呀，求人难呀!”
张一鸣摸了摸干瘪的口袋，里面除了半包烟，一毛钱也没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咂了咂干裂的嘴唇，脸上写满了失落。
廖小兵见张一鸣不吭声，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冷笑一声，坐着看起了报纸，不理人。张一鸣想说说好话求一下人家，可他实在开不了口，更不晓得说些什么，只好低着头走人。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望了望，一脸的迷惘。张一鸣刚转过身来，有个五六十岁的老伯走了过来，眯着眼问:“你来我们厂有哪样事?”
这位老伯虽说说的是普通话，但夹杂着贵州口语，听起来亲切得很。老伯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个中学老师。
张一鸣慌忙说:“老伯，我找工作路过你们厂，顺便问问缺不缺人。”
“我们厂刚从福田搬迁过来，厂里头缺人。听你讲话的口音，你应该是贵州人吧。”
张一鸣笑着点头，他无意中看到廖小兵抬头挺胸站在厂门口，像在等大领导回厂。
老伯哈哈大笑起来，对张一鸣大声说:“我姓田，也是贵州人，老乡见老乡，我们就讲家乡话，听着亲切!走走走，去我的办公室喝杯茶解渴。”
田老伯刚把话讲完，有个穿着高跟鞋的长发女孩也来找工作，田老伯带着张一鸣和那女孩走进厂去。廖小兵见着田老伯，点头哈腰地笑着说:“田主任，您回来了，您出差这两天，不少人来找工作。我说田主任出差了，叫他们过几天再过来。”他说完这话，又对着张一鸣笑了笑。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像跟张一鸣很熟。
张一鸣一下明白过来，田老伯原来是厂里的主任，自己的工作应该有了着落。田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房间有三十几个平米，摆着几张黄色的办公室。田主任刚招呼张一鸣和那长发女孩坐下，廖小兵又敲门进来，忙着倒茶水。他不知是紧张，还是手脚粗笨，倒茶水时打翻了烟灰缸，田主任皱了皱眉，叫他出去。他退到门边，又对着张一鸣点点头，咧着嘴巴笑了笑。
田主任喝了一口茶叶水，放下杯子开门见山地问张一鸣:“老乡，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中专。”张一鸣慌忙站起来，回田主任的话。
“我在中学教过书，中专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少说也要四百分，考上中专不容易哟!厂里后勤部门缺人手，你过来协助我抓抓这方面的工作。”
张一鸣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晓得点头。
田主任又问那个长发女孩:“你是高中生还是中专生?”
“我叫陈剑虹，是高中生。”那女孩有些紧张，站起来时差点碰倒了面前的水杯。
“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我做过文员。”
“好，人事部门刚好缺一名文员。我是个爽快人，你们两个试用期的工资是750元，转正后涨到950元。工厂刚搬迁过来，不包食宿，每月补助300元。你们要是满意的话，明天过来上班。”
“我有个姓冯的表哥在三江五金电子厂上班，我住他家，明天可以上班。”陈剑虹爽快地说。
张一鸣品尝过找工作的种种无奈，他万分珍惜每一次面试的机会，可一听食宿自理，顿时倍感无奈。吃饭不是什么难题，工业区门口有人卖饭，价钱也不贵，填饱肚子就好。可麻烦的是住宿问题，去租间房子，房租少说也要一两百，加上押金等七七八八的费用，没有四五百块应对不下来，可他身上哪来这么多钱呢?他想找一家包吃包住的工厂，只能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叹叹气，低声说:“田主任，谢谢您的关心和照顾，我想去找份包吃包住的工作。”
田主任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显得有些失望，急着说:“老乡，外头的工作不好找，你要是嫌工资少，我可以多给你100块钱。”
“田主任，你这么实心实意地帮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哩，怎么会嫌工资少呢?我……我就想……就想找一家包吃包住的工厂，那样……那样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田主任听张一鸣这样一说，取下眼镜擦了几下，叹了叹气，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在外边找不到好工作，就来我这里吧。我想起来啰，邮局边有家人才市场，你去那里看一看，说不定会找着满意的工作。”田主任说完，递上一张名片。
张一鸣伸出双手接过名片，感动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怕被人看见，像贼一样慌忙逃出办公室。
张一鸣一路走一路想，明天就去人才市场找工作，要是碰不着适合自己的工作，那就跟着张四哥去工地上打建筑。为了亲人，为了那个家，这人世间的苦他都愿意去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