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书肆记

      金城书肆，最忆古籍书店。自西北师大乘车东行，过桥，黄河沿岸一处曰白马浪，一说因此处白浪滔天如万马奔腾而得名，然居兰州三载，数度游此处，并未见有浪如滔天者。道教“白云观”设于此处，尚有联曰“浪喧白马岸上犹存铁柱在”者。观门沿河而临街，盖因兰州地势为两山夹一河，山河之间为民居，最狭处仅容民房一排，背贴山坞，无暇以筑垣墙，门外则路，路则沿河。白云观临街，而入门即无喧嚣，道人不多，香客无几，楼阁简单，树木清疏，门庭极小而不觉局促，人丁不盛而自成世界，晨起午后，钟声悠然，渺渺茫茫，恍入世外，机锋寂灭，沉念顿消。可谓入观两隔人世间，出门恍惚他生人。沿此观西墙有旧路，路接南北，中裂沟壑，荒草萋萋，沟上架桥，亦属破败。行至桥处，转而东，数步即至古籍书店。肆分两爿，一间为原价书店，师大学生报校名往往可得八折优惠，另一间为半折书店，其间多蒙尘旧书，价亦低廉。书籍满架而书店狭小低暗，其黯然犹岁月沉积之垢，步入则不由浸淫于时光之旧，倏忽而至隔世境地；又极潮湿，其阴寒如年代不流之积潭，扑面泠然而身陷于时间之壑，细嗅尘息则感染于岁月顽固。沉湎磊磊书籍，久立鹅卵之地，以忘宇宙之春秋、天地之星移，万古穿梭于一地，何妨飘忽于往来古今之鸿蒙。出其门，则世间光明灿烂犹在，顿感身后店中世界古旧。余自2006年初冬偕友人初游此处，三载之中，行至几度，未尝不感叹，时间喧哗之中有此一处静地之幸。今，余去金城六七年，未知此间一切尚在否？

       出古籍书店东行，穿街走市，可至述古书店。先经一巷，敝旧芜乱，商铺杂然，犹记尽头处一回民衣铺，门首塑料模特拟人披红巾，巾本灿而有泽，然为尘蔽。余初至金城，此巾赫然在；余去金城时，此巾犹赫然在也。未尝不感慨此一店之一成不变而似有持守。
        巷尽而北，空地一爿，方正平整，为公交聚散之地，空地以外，路颇短狭而西去东来之车流慌乱仓促，逼仄转圜于此间。此金城中一等杂乱不章之地也。南隔马路则西单商场。环此，地走通廊，空架高桥，以供人行，更熙来攘往各色小吃，颇具西北厚重纯实之风味。又，是城中一等繁华喧闹之地也。

        因沿路复东行，不知几何，北折，述古书店者也。店外黑漆匾额及楹联，油然光泽，鲜明饱满。店亦不大，然较古籍通明敞亮，其间古书典籍、笔墨联帖杂陈，亦颇有古韵。
        由西单处穿梭委蛇南行，闹市一角则广场书城鹤立其中。此处风格迥异于古籍、述古二书肆，门为玻璃推拉，通达明亮，店面轩敞，架极宽昂，陈设亦新潮。所销书涉及理、工、科、农、文、政、史、哲等，容类庞杂，兼纳古今中外。不似二古之专意于古文典籍，书亦崭新。古籍、述古似深闺重帘之女，则广场书城类平凡家女子之学略有成、经济独立，不尚古雅而尚新范，未出国门而侈谈开明西化者也。 
        南关再东，远行至一天桥，桥下有书肆曰：纸中城邦。此为金成书店之大者。占地极广，设两层，楼梯阶陛宽缓从容。入门聆听，似空谷无音，端静朗阔，书类极多而量亦极大，自不必赘述。人于其中，自在恬然，择其所好，可于空地、台阶处或悄立，或散座，揽流风而欣阅，抚晨光以开卷，婉转简册以消光阴淡然，问思今古而感岁月静好。 
        古籍书店譬若皓首穷经之耆老，可以问古；述古书店譬若书香园林之静女，感其蕴藉；广场书城譬若半开明之新式女郎，有启化之心而不古不今；纸中城邦则如身出世家而泛海历洋之名门闺秀，学贯中西，参古透今，举手投足，大气卓然。
        又，师大北墙外，四海书店余亦时顾。店主为一衣衫整洁、矍铄有神之老者。余叩门之始则此店将歇业之时。诸类好书往往五折、七折，低廉售鬻。余与友人杨，不时一顾，节半月之美食，尽囊中之羞涩，收倾心之钟爱。钱穆先生《近三百年来学术史》、梁任公之《饮冰室合集》等当为此时购置。惜余等资财单薄，购书不能尽情，其中书籍不知散逸何处，尚有不可再版者也未可知。

        当此之时，余与杨抱书来归而心欢体愉，望肉兴叹而神饱意足。乘夕阳之清风，入百年之黉门，穿林荫之坦途，感青春之有幸。行至校办工厂废址，更有一半枯之苍树，余二人对斜晖以观此树，曰：叶似铜钱而光灿如金，此为发财之树，树若有灵，赐吾等资财，当饱食终日，罄四海之书。
        抱书而求资，求资以置书，雅邪？俗邪？余二人大笑绝倒。如此良辰好景俗人，历历犹在，而去今已八载之久。四海书店固无，余毕业后谋食于黄海之滨，余友人杨晚余一年毕业，至京谋职，始通消息，而今音讯石沉，未知如何。
        母校出西门南行百余步，又有“凤栖梧”一间，此间书籍品类颇杂，足观者绝少，然距吾食宿处近，每于晚间散步行至此辄信步入内，信手翻阅。故志之，以作他日之念。
        余母校地处甘肃兰州，曰西北师范大学。抗战时，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避兵燹而西迁长安，与国立北平大学、国立北洋工学院共组西安临时大学，次年春迁汉中，改称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北平师大为其教育学院。同年8月，西北联合大学教育学院改为师范学院，次年改称国立西北师范学院。1940年，国立西北西北师范学院始迁往金城兰州，新生渐于兰州招收。历四年，西北师范学院悉迁兰州。战后回迁，有师生留西北而远京华，续办学。几经辗转，于80年代末，更名为西北师范大学。母校在金城安宁区，背倚山岳而南临黄河，河面湍急而多旋涡，水势浩大而未尝浑浊，岸柳汀杨、木栈蜿蜒，花繁叶茂，殊为可观。母校地处偏远而孕育桃李，金城远上高原而文盛民朴，余尝忝列其中，卑微鄙薄而受母校辉光德泽，心有感，志之以稍安愧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