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燕成的头像

刘燕成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6/09
分享

老井·梨花


每年三月,井底总是看得见飞扬的白花,那是三月春风里美丽的梨花,是从井坎的梨树上飘落下来的,一片又一片,哗啦啦噗嗤嗤地飘舞在蓝天里,像一片云雾。落花的声音很轻,很细,除开井边那支细瘦的泉流,除开早起的挑水人的脚步声,除开一些啼晨的鸟鸣,清晨的木湾坳下静悄悄的。井就在木湾坳里,坎上是一棵苍老的百年老梨,苍翠,枝桠粗壮,树皮斑驳,有许多朽孔。许多鸟,把巢垒在那朽孔里,梨树洞,便是它们的家。

静静地站在井边,我看见云在天的上面,井在云的上面,雪花落到了云雾里,接着一片片梨花坠下井里,惊起了许多涟漪,也惊碎了我的天空。每天早晨,我就在井边放牛,让牛在井对面的竹林里安闲地吃草,不用去管看。这样的三月,满坡都有嫩绿的青草,还有细嫩的竹叶,够它们吃得胀鼓鼓的。我只管跑到井边玩耍,看那微软的春风打在满树洁白的梨花上,看那些金黄的蜜蜂绕在梨树下飞舞,看村庄枯烂的乱草里,渐渐地长出许多嫩绿的新芽。外面,许多野花也争相开放了,只可惜这三月的花瓣,总是那么的好动,风一来,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舞起来,一片又一片,哗啦啦噗嗤嗤地飘落下来,一井雪白的梨花,不一会儿便把井里的蓝天云雾遮掩了。

我就坐在井边的石坊上,懒懒地伸一个腰,或者打一些呵欠。三月里,总是睡不得好觉,早早地就被父亲叫起了床,去放早牛。大抵太阳升起来了,看见了朝阳越过了井的边缘,父亲才吆喝着牛去了地里打田。牛很壮,厚黑的皮肤上长满了青毛,没有牛蚊,但尾巴老是拖得长长的,从左边甩过右边,又从右边甩往左边,吸着粗气,望一眼坐在井边打望梨花的我,就走了。很多时候,牛是懂情的,倘是它很久没有见得我了,便一个劲地在山梁里喊叫,“哞——哞——”,声音粗犷,老远都可以听得见。

母亲从木湾那边的家出来,她挑着一对木桶,要到这石井里来挑水。我便用手拨开了井里的花,一捧又一捧,从井里将花捧到井外。落花很厚,很沉,却是浮在水面上的,像一抹洁白的麻布,被我渐渐撕裂了。慢慢地,我就看见了水的下面露出了一方蓝蓝的天宇,几丝白云飘在那里。早晨的阳光软和且干净,从云的边缘洒落下来,先是穿过木湾坳口,然后从坳口的山崖上跌落下来,打在梨树的花瓣里,最后才零零碎碎地淌到了水井里,映出许多花瓣的影子来。

我不是故意要弄醒落花的影子来的,手刚刚碰到了那一支细瘦的流泉,水的歌唱就转了音调,没以前的自然动听了,花影也变得摇曳不清。没有水流进井里,落花浮不到井的边缘,却是一个劲地沾在青石的石壁上,像长着了手,怎么扳都扳不开了。这井,就是因为这细瘦的泉流才变得丰盈起来了的。没有这股泉,就不会有这口井。木湾坳脚的人,把这泉和井,当作了会发灵性的神巫。母亲见我是坐在井边上的,还不停在拨弄着这井水,便丢下了肩上的木桶飞一般跑过来,拧着我的耳朵,骂:“背时的,背时的哦,你怎么玩到这水井里来了呢。”她唠唠叨叨地把我拧到了井外的干草上,要我朝了井的方向跪着作三个揖。我一边跪揖,一边哭泣。不就是因为打扫了那一井落花么,不就是因为坐在了井的青石上伸了些懒腰,打了几串呵欠么,我不相信我会得罪了水神。我哭着和母亲拌嘴,声音特别大,不像一个10来岁的少年说话。母亲没有再应和我的话,她一个劲地喊着“呸求”(“呸求”是赔罪求安的意思。老家人遇了小孩犯错都会这么喊的,犯了什么地方就朝什么地方喊,如果是小孩头痛,大人就会轻轻地抹一些口水,一边抹一边“呸求呸求”地喊着,以求得平安无事)。

梨花终于落尽,在四月刚刚来临之时,我不再看见纷飞的雪白梨花。一地溃朽的花瓣,她们写尽了春的残景,写满了春的悲伤。在这个梨花落尽的季节,父亲走了。我触摸着悲伤的河流,从别人的故乡走过。

我回到木湾坳下。当然,我首先要经过老井,要爬一座又一座坡,还要穿越一片苍翠葱郁的竹林,在另外一个山头的半腰深处,就是我的家。父亲常常蹲在木榄外的柴门里,举着一杆粗黑的老烟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喝酒的样子:干脆,率性。一饮而尽。父亲算得上寨子里的“酒圣”,他不光喝酒堪称“不倒翁”,泡酒的手艺也比别人好许多。每每见得家里的酒缸要露底了,父亲便摘下屋檐下的包谷串,一棒一棒地拨去了米粒,用石槽碾了粉,然后放到铁锅里,和上适量的山泉水,点燃灶火煮透,再在煮熟了的包谷饭里和上酒曲,待得半月光景,便可酿制成酒了。

父亲常说,什么水酿什么酒,这是苍天赐予的。比如国酒茅台,是属于赤水河的,除此之外的茅台,一定是假货。固然,老井里的山泉水,是专门酿制包谷烧的。并且,酿包谷烧是有秘窍的,每锅酒糟只能接3锅水。接水多了,便会冲淡酒味;接水少了,酒又显得太烈。父亲常常在包谷烧封坛之前,放入些许新鲜的梨花。父亲酿包谷烧很在乎火候,灶火既不过猛,也不过弱,恰到好处,不温不急。待到一锅酒糟接完了两锅水,父亲便更加仔细起来了,只见他每隔几分钟就会用酒瓢舀一勺酒缸里的酒,用舌尖舔了舔瓢沿,眯上眼,细细地咀嚼舌尖上的酒味,那样子可爱极了。父亲常常满足于木湾坳下那青山绿水间的老井,每每夜风吹过屋后的山崖,每每山鸟在老家周围的竹林间唱响归巢的夜歌,每每月光穿过了老家屋檐以下的水沟,父亲就会按响他拴挂在木楼上的喇叭,喇叭是父亲去湘西怀化看病时从街边的地摊上买回来的。一个人在家,没有伴说话,父亲就和喇叭对唱,喇叭里唱“东方红,太阳升”,父亲也就跟着唱“东方红,太阳升”,那样子也很可爱。

这些都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只有失父的疼痛,隐隐地在心里绞着。

后唐诗人杜牧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是在那样一个清明凄雨里最后一次返乡的。我看见三月清明里的梨花,白茫茫地染了一树,花下的老井,正汩汩流淌着一抹潺潺的泉,泉声低咽,风声细微,我似乎又看见了昔日的少年,孤苦的目光在落花流水间滴血。在一岭苍茫的山野里,我看见了父亲母亲,两堆真实低矮的黄土,潜伏在山风里,一些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披在坟茔上。山峦绿幽幽地,由东向西,从高到低,沿绵不绝,包裹着那个瘦瘦的村庄,村庄就甜甜地睡在这山湾里,做着一个千年的幽梦。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