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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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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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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中大地


晚风吹过天台山

“云从天出天然石峰天生就,月照台前台中胜景台上观”,这是黔中天台山上的一副门联,我特别喜欢。当然,我更喜欢的是,夏日那月光下的五龙寺,听得那琉璃瓦下,木鱼声声,便感觉到那久远的宁静的气息,袭上心头。又见得那瓦外的山谷,朦朦胧胧的暮色渐渐铺开,远山越来越模糊,唯独那树梢上的弯月,越发晴朗起来,若一圆盘,白白地挂在那树天镶嵌的夜空里,若是你走,月也跟着走。凉凉的,略略带有一丝丝冷意,在不经意之间,晚风就这样拂来了,卷起了洁白的长袖,在夜幕中悄悄飘飞。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晚间,席地坐在天台山望月台上,细听那迎面吹来的一阵阵山乡晚风,诉说着尘间清寂梵语。

若同许多先贤一样,我对山川河流有着一种特别不可名状的好感和情怀,幼时便特别喜欢在故乡山梁上放牧,山高我为峰的快感,深深地埋在心里。天台山当然就是这样的一座山,它于万山丛中一峰崛起,三面为绝壁悬崖,危岩耸立,如一岭登天之台,这山有着坚毅性格,有着丰茂文脉和诸侯将气,有着言不尽道不完的历史叙说。翻开《明史纪事本末》和民国《贵州通志》,我们可以读到明朝建文皇帝流亡黔地隐姓埋名削发为僧的记载。我深信,黔山秀水也曾养育了这个流落的明朝帝王,我也相信,在那迷局一般的传说里,是天台山庇佑了大明朝的帝君。但我总是觉得,这位远远不及其祖父朱元璋那般喋血疆场的皇室后人,他的脾性到底是其父亲朱标遗传下来的,是那般的文弱,那般忧郁和胆小,他的骨子里有太多的儒家精脉,而缺少了统领江山的君王之气。当这个生性柔弱的皇帝的23个皇叔(史料记载他有25个皇叔,第九和第二十六叔早逝)金戈铁马向他杀来时,他大抵只有狼狈出逃削发为僧而苟全性命的。好在,黔地山民没有嫌弃他,而是接纳了他,歌赞着他。也好在黔地崇山峻岭之下,信男善女们没有对这个流亡的皇帝产生半点歧视或仇恨,而是给予了他皇帝的尊严。

历史到底如一抹轻烟,风往哪里吹,烟就飘向哪里。山乡的月亮,因夜的渐深而更加明亮了。我在望月台上往下看,见到从山的东面峭壁边缘那延伸而上的天街,一梯一梯的青石板,被古今的人们踩得亮亮的。青石板串联着“黔南第一山”、“天中之天”、“印宗禅林”和“清静禅院”四重山门,直达山顶的五龙寺。从山林间碎落下来的月光里,可以清晰地辨出五龙寺顶的鱼背梁,可鉴出那雕花的朱色门窗,在烛光与香火的闪烁中,晚风拂来,嘘嘘的吹响在阵阵木鱼声内悄悄隐落,这样的夜色实在是太寂美了。

若是将历史的风往前吹,或者,若是有心翻开明末清初的史料,便可见到,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明朝遗臣吴三桂,为抢夺自己心爱的女人陈圆圆,竟引清兵入关,明朝江山由此跌落。史料上大致是这样说的:1662年,斩桂王有功的吴三桂,路经因明朝屯田西南而兴旺起来的平坝天龙时,在天台山下病倒了,突然一日却听得寺庙钟声悠悠传来,便登天台山五龙寺探访,留下随身宝剑和官服。白日里,走过天台山下的天龙古镇时,就见得这一镇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屯堡人,身上仍是穿着明朝的服饰,嘴里仍是说着明朝的官话,六百余年的明朝遗风在这片热土上仍是那般的清晰,且处处可见。因而,我特别相信这样的史料是真实的。而且,让人无法去想象的事儿是,这个官位显赫却又特别的儿女情长的明朝遗臣,当他走过黔中平坝的这片土地,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呢。难怪他沿途此地便大病一场。那远去的历史,远去的英雄和美人,是任由后人评说的。而江山呢,六百多年过去了,它仍在那里,或许,又几个六百年过去了,我想它也仍是会在那里的。如同先贤说的: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样想来,可见作为肉身的我们,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多么的细小和轻薄,多么的微不足道呢。

“停骖且作天台客,为入寒山第几重。绝顶摩挲千仞石,危梁回首一楼钟。丹枫黄树愁客老,疏雨微云画意浓。胜欲乘风寻玉宇,潇潇落木杳仙踪”。在晚风轻拂的天台山上,在五龙寺清寂的木鱼声中,一个人不禁悄悄念起这样的句子来。

五月里的塘约

五月盛夏的暖阳,洒在清幽幽的端午水面,乐平河泛起了碧绿的浪波。弯弯曲曲的河床,从村头那翠翠的山林深处蔓延下来,柔柔地绕过村子中央,像一条碧绿的飘带,从村口摇落而去。白鹭和黑鹰,从山崖那端疾驰而下,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车子穿梭在黔中平坝区到草子坡的山村公路上,从车窗即可看见一岭岭清白的晨雾,浮在山腰间,在五月微凉的夏风里,山谷被吹得绿油油的,打眼望去,见到那低矮处,是翻卷着绿浪的麦田,而金色的油菜花,沿着山梁盛开在村庄高处。花丛掩映下,我看见了那白墙黑瓦的村庄,层层叠叠的稻田铺在村子周围,整洁的柏油小康路沿着田埂修到了家门口,牧童奔跑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前方是待耕的牛群。同行的平坝友人告知,塘约村到了。

年轻的白衣村长在进村的路口等着我们,远远地,见了车,便摇手示意,可以停车了。下了车,便闻得清爽的五月山风,深吸一口,可嗅出那路边小花的芬芳味,稻田上也吹来了春泥味,远处飘来了山野透亮的果味。这些味道,是我最熟悉的故乡的味道。我长在山里,熟悉山的性格,当然也熟悉那流淌在山谷里的河流的水性。但同行的作家朋友们,多为城里人,或是已远离山村很久了的城里人,他们涌进五月这绿绿的塘约,走在花下,行在水边,切肤地享受着青山绿水带来的乐趣。不知什么时候,那兴奋和尖锐的口哨声,穿过水面,落在对面的瓦房上,便见得那屋门口的长发女子,转过背来,灿灿的笑脸是那么的可亲和可爱。还有那瓦廊下金灿灿的旧年谷梁,火红的旧年高粱串、辣椒串,以及夏风拂过的笑脸,它们是天然形成的画作,似乎,缺少哪一个,都会逊色,都是一整块必不可少的机体。

这是我第一次到平坝,当然也是第一次到塘约,但这村庄的气息,是我已经熟悉了三十余年了的,相对塘约人来说,当是熟悉得更久了。引路的村长手指水流潺潺的乐平河对我们说,塘约,就是因了这一河碧水,村里老人个个长寿,小娃个个聪明。据说这一座三百余户的村庄,大学生就有上百人,自古,文墨留韵,代代相传。村庄里世居着汉、苗等多种民族同胞,他们是塘约真正的缔造者和主人,数百年来,守着祖业,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着宁静自在的山乡生活。我们沐浴在五月塘约的盛夏里,沿着平整的进村山道,一边信步而游,一边听村长细数塘约发展巨变的动人故事。

是的,乐平河延绵不断的两岸,那层层叠叠的绿荷,看上去像极了一张硕大的碧盘,荷田四面,是苍翠的山木,微凉的五月山风就是从那绿木林内吹下来的,润润的,潮潮的,暖暖地抚过塘约的每一个角落,山岗与河流,便是这风中最美的景致。水中之荷,已经长出嫩绿的新叶,但尚未见到花蕾,花开花落,它们当然是由着自己的习性来的。养荷的人们固然也就并未着急,当然这也由不得他们的急性子来的。撑长篙的手,在荷丛中快速地荡着,刨着,比划着,水波远远地落在身后,山道的那头,是红衣姑娘,头顶油纸伞,似是等待离岸的归人。这样的五月,是怎样美好的时光,它让我窥见了塘约柔软的美丽。

五月的塘约,虽还真未有见到那大片艳美的荷花,但因塘约荷田的浓绿和塘约人的美艳,我很容易就想到了清人石涛的句子来——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

小河湾的端午

或许是因为自己出生在大端午罢,二十四节气里,我特别喜欢端午,就连与端午相关的物事,如菖蒲,如屈子和他的诗歌,以及他投江自尽的壮美故事,我都抱以无比热爱之情。因而,接到友人邀约去黔中平坝小河湾过端午的消息,我差点喜出声来。

当我们顶着端午日的太阳到达小河湾时,便见得村庄进口的柏油路上,挤满了来自省城贵阳的游人,他们把车停在下道的两旁,从后车厢取出自备的自行车,让心上的人儿坐在后车架上,男人便坐在前面,一双有力的脚,拖着自己的女人奋力前行。进村的道路是设置有自行车道的,最适合开展自行车越野运动,闷在钢筋水泥间久了,这样的一条乡村小道,便可带来无限欢乐。

进寨的路是一条宽敞平整的柏油乡道,约莫是新近方才打造出来的罢,路面上的斑马线是崭新的,道路两侧的绿化带也是刚开挖出来的,树枝上虽然刚冒出了不少新叶,但那是挂在树身上的营养液催生出来的。白灿灿的,红彤彤的,蓝艳艳的,各色花样数不尽数,盛开在进村的路旁。小河湾就这样点缀在花的海洋里。

打眼望去,见得一条碧绿的河,从村头飘落下来,缠裹了小村的三个环面,继而奔流东去。刚涨了端午水,河流湍急,那浩浩荡荡的江涛,让人想起,逝者如斯的感叹来。这是一条名叫文殊河的地母经脉,是工程性缺水特别厉害的黔中大地上的重要河流之一,它的上游是险峻的安顺市邢江河,下游为筑城贵阳市的水缸红枫湖、百花湖、阿哈水库等,它是一条承上起下的脉流,静静地环绕在小河湾的周围,滋养着黔中大地上的无数儿女。

上午九时,便听得文殊河上的星湖水畔,传来欢腾的锣鼓声,远远望去,便可见得祭水的队伍,整整齐齐排在河流两岸,顷刻,便是万籁俱寂,只听得花开的声音和河水流淌的涛声,小河湾人一年一度的庄严而又神圣的祭水仪式就要开始了。星湖的桥面上,是数名健壮的汉子,他们身着汉服,有的手举高香,有的托捧着祭祀用的生鸡,有的抬着烧猪和大埕米酒,他们虔诚地祭拜和祈祷。水畔两侧,美丽的舞娘手握彩带,她们跳起了祭水的舞蹈。祭奠场上,祭钟响起,木鼓雷动,一群白发老叟手端祭文,他们在浪涛翻卷的河面桥上恭敬地念诵祭词。祭奠的人们将祭盘里的水果、糯粽等祭品,或是缓缓洒向河心,或是抛向河畔上的人群,欢腾的河流和欢腾的人群,瞬间滚涌起来。小河湾的人们,数百年来便是这样,敬天敬地敬人,以这般庄严神圣的祭水仪式,表达内心的祈祷,渴求一年年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景。

中午时分,又一年盛大的黔中端午诗会在小河湾拉开序幕。先是平坝的父母官们发表热情洋溢的致辞,然后是省领导高瞻远瞩的重要讲话,接着便是小河湾人自己的才艺展示,这是我观看到的特别有意思的文化盛宴。朗诵节目《离骚》,让我不禁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远去的诗人,他悲壮的生命之光一直烛照着我前进的路途;苗族舞蹈《山尖尖》,体现了小河湾人多才多艺的同时,更让我这样的蚩尤子孙清晰地看到了先祖的族统之火。这是一场视觉的盛宴、思想的盛宴和文化的盛宴。

村子里,麦浪、油菜花,以及绿绿的菖蒲,将村庄染得五彩缤纷。在这样清幽美丽的村庄里,是随处可见到那爽爽的乡村景致的,比如闲散的乡村民居,白浪滔滔的河流,以及那搁浅在河岸的旧蓬船、水畔那静幽幽的木廊凉亭、廊上坐着的热恋中的红衣女子,还有,光着脚丫奔跑在水畔的牧童、漂游在河水中央戏水的农家少女,这多么闲静的美,多么温暖而又甜蜜的乡间生活,就这样一幅幅展现在眼前。可是,几乎是没有半点儿征兆,突然间就飘起了端午雨来。正忙着耕种的人们,是顾不得躲雨的,披了蓑衣,戴了斗笠,那勤劳的品性深入骨髓,如何都改变不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小河湾的人们,是谙熟了这民谚里的道理的。好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淅淅沥沥的一阵过后,便又是晴空万里了。先前的欢腾,悄悄地又开始了。

老舍先生有这样的句子:端午偏逢风雨狂,村童仍着旧衣裳;相邀情重携蓑笠,敢为泥深恋草堂;有客同心当骨肉,无钱买酒卖文章;当年此会鱼三尺,不似今朝豆味香。我深喜这诗意中的端午,也深喜这样的句子,更深喜端午里的小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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