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农村还是公社化集体化时代,物质非常贫乏,尤其是渭北旱原上的农村。平时要是能够达到温饱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说吃水果之王——苹果了,几乎连见也很少见到。我对苹果的第一印象就是村里条件较好的人家柜子里飘出的浓浓的苹果香。我第一次吃到的苹果是奶奶给我的,还只有一小块。那是亲戚给奶奶送的礼物,奶奶舍不得吃,藏在了挂在炕上方顶棚下的竹篮里。苹果的香味一直在飘荡着,刺激着我的味蕾和唾液。好几次我都想趁奶奶外出的时候好偷偷地拿出来过过嘴瘾,但都由于个子矮小或者没有机会而没有如愿。直到年夜的时候,奶奶才作为贵重的年夜礼拿出来掰成几块,分给了我们兄妹吃。吃了后,才发觉苹果并不好吃,绵绵的,没有一点味道。从此,我就对苹果失去了浓浓的念想。
放学回家,父母还没有下工回来。我把书包扔进父母房间,准备出去玩耍。突然,一股淡淡的苹果香飘进了我的鼻孔。苹果的香味又勾起了我的欲望,口里不自觉地就泛出了许多口水。我忙循着苹果的香味寻找,终于在门背后的墙角挂在钉子上的布包里发现了半袋子苹果。我数了数,也就七八个苹果。我从中挑拣着,不知道该拿大的还是小的。拿了小的,可能爸爸妈妈就发现不了丢失了苹果,拿了大的,他们肯定会发现的。我试着拿了一个小的,然后又摸了摸布袋。布袋明显缩小了一些。我就又犹豫地放了回去。但想吃苹果的欲望还是催使着我把手又伸进了布袋。我又拿出了一个。刚刚要塞进嘴里咬一口的时候,我又犹豫了。要是爸爸妈妈发现丢了一个苹果怎么办?毕竟苹果是很金贵的,他们心里肯定有数。我又不甘心地把苹果放了进去。我就这么反复地把苹果拿出来,又犹豫着放进去,不能离去。直到大门被推开的咯吱声传进耳朵的时候,我才赶紧把苹果放进布袋,离开了房间。几天后,当我再次禁不住诱惑又偷偷地关上门,寻找苹果的时候,才发现门后面的钉子上已经没有了布袋,只是静静地挂着一把麻绳。我失望地出了房间,来到后院,寻找了一段扫帚上的竹管,自制了一个哨子吹着玩去了。很快就忘记了有关苹果的事情。
之后的一个暑假,我去三姨家玩。她们家的后院有一株苹果树。黑绿的叶子,青涩的苹果挂满枝头,很是诱人。每次经过苹果树上厕所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望望苹果树,鼻子里泛出的就是村里有钱人家那醇美的苹果香,口里也不自禁地流出了浓浓的口水,真想走到苹果树下摘一个尝尝味道。但每次都因为害怕被三姨家的人发现而硬压住了内心的冲动。有一天,三姨家的人都上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就强压着砰砰砰狂跳的心,快步走到苹果树下,摘了一个,简单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就塞进了嘴里。苹果很硬,很酸,也很涩,并没有想象中的味道。我赶紧吐出了口里的苹果渣,把剩下的苹果也顺着院墙扔到了墙外。从此,我对苹果就再也没有了以前那么强烈的奢望了。
忘记了是在上小学几年级的时候,好像是后半学期的一个周末,我和弟弟去外婆家玩。那天下雨了,淅淅沥沥的还非常大。没有地方玩耍,我就随舅舅去了外婆家斜对门的一户人家。那是舅舅的同学家。我在那户人家的炕上发现了一本连环画,至于是什么内容,已经无法记忆,只记得我看得很专心,连舅舅他们出去了也不知道。
舅舅比我只大三岁,基本上算是同龄人。我经常随着他打棒猴,捅马蜂窝,拔草,不到晚上不回家。那天,正当我看得上瘾的时候,他和他的同学突然抱了许多特别大的绿苹果回到了房间。苹果上还带着青翠的绿叶。苹果的表皮绷得紧紧地,水嫩嫩地,似乎一不小心就要爆裂了似地。舅舅给了我一个。我说,我不爱吃苹果。他同学的母亲要了一个,硬塞进我的手里,道:“瓜娃。赶紧吃。好吃着呢。你不吃,一会儿就叫馋猫吃完了,想吃都没有了。”我就边看书便啃了一口。还真好吃。水水的,酸酸的,脆脆的,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我干脆放下书,认真地品起了苹果的味道。很快就吃完了一个。
“舅,你从哪里弄得苹果?真好吃。”我望着舅舅手里的苹果,道。
“从果园里摘的。”
“下恁大的雨,你不嫌湿?”
“嫌湿的话,你能吃上苹果?”
“果园在那里?我也想去。”
舅舅向门外看了看,神秘地道:“就在院子后面。我们是翻墙去的。有人看着呢。出了门不敢说你吃苹果了。”
我忙闭上了嘴巴。又看了舅舅手里的苹果一眼。想吃又开不了口。
舅舅把他手里的苹果掰成两半,给了我一半,他留了一半。
这半个苹果再也没有了刚才那个苹果酸香了,但苹果特有的酸香却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直到现在还萦绕在我的记忆里,齿颊间。
有了这次经验,我对苹果又有了渴望,总想再美美地吃上一次,可就是没有机会。因为,苹果树费水费肥,难以管理。我们渭北旱原上的村庄,果园很少。而那稀有的果园里出产的苹果,也要卖了给村里换钱买各种生产工具或者年底时给社员分红,很少分给群众的。留给群众的也只有卖完苹果后树上剩余的青涩的次果了,如果去得迟了的话,还摘不到手。为了能够吃上苹果,我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了。
我四姑在季家坡。季家坡的土地大多数隐藏在两条深沟里。北面的沟叫做(雨)苇子沟,沟里有茂密的芦苇丛和清澈的泉水、浩淼的水库。南沟上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下面则是繁茂的果园。里面有梨树、林金果以及苹果。听说,果园里有地炮,凡是偷苹果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地炮炸坏腿的。后来,我在四姑家还见过地炮。那是一个一尺半长、茶碗口大小的钢桶。后面封口,前面开口。靠近封口的桶身上有一个小眼。上面就是撞针,用机关固定着,钢针下的小眼里装炸药。听姑父说,钢桶里装上火药,火药前面装满钢珠。晚上,在偷果子的人必经的地方布置好地炮。把装满火药和钢珠的地炮隐藏在草丛里,用细线把能够扳动撞针的机关连住,小心地引到远处,固定在树干上。地炮的炮口就端对着撞线的偷果子的人。一旦偷果子的人不小心撞到了细线,那么,地炮就会被引爆。那些钢珠就会猛烈地扫向偷果子的人的小腿,既不伤害性命,还给予了偷果子的人严厉的惩罚。地炮的威力还真吓退了许多企图偷苹果的人。但也有一些人为了苹果的美味铤而走险,听说张家坡就有一个人因为偷苹果被地炮炸坏了腿。
平时,不上学的时候,我就会和小伙伴们结伴下沟割猪草或者挖草药。说是割猪草或者挖药,其实还是去玩耍的。有时候我们也会到雨(苇)子沟里去玩的。摘摘羊奶奶(一种植物的果实)尝尝鲜,拔拔甜甜草的根嚼嚼,寻找成熟了的酸枣过过瘾。望望沟里的美丽风景,看看小溪水面上跳跳蹦蹦的六只腿的小黑虫,听听山鸡呱呱呱的叫声。顺便到清澈的小小的泉眼那里喝喝水。不到天晚都不想回家。等到回家的时候,才发现笼里的草或者药材太少了,这才抓紧时间随便割点草或者挖点远志或者地骨皮,聊以塞责。有一次,我们站在(苇)雨子沟浩淼的水库旁,望着天上毒辣的太阳,想起了季家坡的果园。于是,有人提议去偷苹果。我说,果园里有地炮。有人说,白天有人看着,不会放地炮的,还说是他爸爸说的。于是,我们就穿过沟谷,来到了季家坡的果园里。那个最先提议的小伙伴悄悄地向四周看了看,道:“没人。好像吃饭去了。”说完,他就开始摘苹果了。我的心砰砰砰地直跳着,生怕被发现了。也不敢四处走动更怕地炮。就在跟前的树上,就近摘了许多苹果,还有梨。也不管大小,只是往笼里放,塞进草下面。突然,远处有五六只鸟飞了起来,向远处飞去。看守果园的狗也使劲地叫了起来。我们忙伏在了草里面不敢动弹。好像过了好几年的时间,狗终于不叫了。我们探头望了望,也没有任何人经过。我们这才猫着腰悄悄地顺着来路走向了一个隐蔽的沟叉里。这时,才发现,还有一位小伙伴没有回来。那位最先提议的伙伴赶紧跑回去寻找,那位小伙伴竟然还在果园里摘林金果。好在,看守果园的人没有回来,地炮也没有响。我们高兴地向回走去。边走边取出苹果或者梨子大嚼起来。但怎么吃,都没有在外婆家对门吃的那个苹果酸香。回到家里,我给了奶奶几个苹果。奶奶问是从哪里来的?我给奶奶说了。奶奶说:“以后不要再去了。叫你爸知道了看不打死你。”于是,我就把苹果和梨装进布袋里,藏在了奶奶的门后面。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如果没有大人的约束,也就会习以为常,直至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滑向深渊也不可知。在我上五年级的那年暑假,舅舅来我家看我父母。中午没事,我想起了那次在外婆家舅舅从果园摘的苹果,想起了苹果特有的酸香,就要舅舅和我去东村的果园里摘苹果。舅舅不去,说怕被人发现,逮住了就要挨打。于是,我就打消了去偷苹果的念头。记得当时似乎还有深深的遗憾的感觉,很不舒服。
舅舅回去后,我和几个小伙伴们翻过围墙进到学校打了一次乒乓球,被看门人发现了,撵了一次。那时候,爸爸已经是我们村的大队长了。看门人就告诉了我爸爸。那次,爸爸没有打我,只是给我严厉地训了一次话。
“你和某某翻墙进学校了?”
“嗯。我只是去打乒乓球而已。难道不行吗?”
爸爸的脸色变了。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
“你知道翻墙是什么行为吗?”
我知道错了。没有敢回应。
“那是做贼啊。”
“他们经常去,我才去了一次。”
“你还想去几次?有一次都错了,你还想去几次?”
我低下了头。不语。很害怕也很恐慌。
“你还要你舅舅和你去东村果园偷苹果?”
“恩。但没有去成。”
“我知道没有去成。如果真的偷了苹果,我会打断你的腿的。”爸爸恨恨地道。
“我听你奶说,你还去雨(苇)子沟偷了一次苹果。本来我早都想和你说说了。但因为忙,就忘了。还好,那次你们没有碰到地炮,要是碰到地炮的话,你的腿估计不要我打,就早都断了。你还记得咱们北村的某某吗?”
我摇了摇头。
“你小时候跟我去醍醐公社开公判大会。某某偷了人,在戏台子上被警察捆绳捆得兹戾妈啦(象声词,形容痛苦的叫声)地叫唤,你忘了?”
“嗯。”我记起来了。当时,爸爸把我架在肩膀上。虽然离得远,但我能清楚地看到,某某被两个警察一人一个胳膊,捆得弯下了腰。我的心一颤,似乎被捆的人不是某某,而是我自己。
“以后你还敢不敢再偷苹果,再翻墙进学校?”爸爸严厉地道。
“不敢了。”我忙小声地道。
这时,再想起苹果的味道,就很复杂了,那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了。
从那以后,我不仅再没有偷过苹果,而且连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再也没有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