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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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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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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如秋

作者:素先生

此时,街上开始沸腾起来了,人流都朝着城里有名的剧院汇去。

“快走,快走,何家班来城里唱曲儿了。”

“哎哟,那咱们得赶紧去看,错过了开头我都会后悔的呀。”

“那可不是呢,听说是刘官员包的一场戏呢。”

悠长的街上,宽窄不齐的巷子里、胡同里,小商贩、路人、乞丐等都暂且将所有的忙碌抛开,一人一语,一步一言地赶去了剧院。霎时间,整个剧院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在叫喊着,相互推挤,狗在低吠着,摇着尾巴。好一副万人空巷的壮景。

“锵锵隆锵”随着一声锣鼓声,戏剧开始了,人群也瞬间安静了下来,纷纷注视着渐渐划开的幕布, 第一个角儿出现了,末角汤显祖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一场《牡丹亭还魂记》拉开帷幕。直到柳梦梅出场,那袍带小生身披戏服,袖有香梅,拂过的地方都似有寒梅绽放,面容俊扮,五官端正清秀,一对柳眉勾起伊人相思,整个人儿看上去就如仙画中走出来一样。而小生柳梦梅正是城里那出了名的戏子所演——翟水生。

水生生来就有一副俊俏的面孔,精致的五官犹如出自仙人之手,着墨点成,好一个俊俏的面孔,却是出生于穷人吴氏家,吴氏说他出生那晚,吴氏梦见自己荡在一叶扁舟之中,快而不急,稳而不缓地飘着,忽地船舷生出一水芙蓉,吴氏欲要摘下时,那水芙蓉又轻轻滑入水中,被一褐尾鲤鱼随波推走。吴氏将昨夜梦到的事前前后后告知了官人,后又经算命先生一番讲述,便取名为水生,却又不知是何缘故,只是简单说到,舷生芙蓉却落于水中,必然逃不了人生的磕碰,被一绿尾鲤鱼叼走,说明他必有归宿,船容他不下,便让他作一株水生芙蓉罢,由此便取名水生。

戏剧的情节在潮起潮落中结尾了,看戏人一边为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所唏嘘,一边对水生的演技赞不绝口,知道散场许久到还有人在一旁津津乐道。我只是好奇来到后台,寻得水生,想亲眼看看这盛世容颜是否真值得我来这世间,虽然俗话说吃饭不看厨房,看戏不到后台,不过戏既已演完,所以我这倒也就不失礼数。当我见到水生的第一面,上前和他攀谈几句,他倒有几分和气,但并不如其演技那般让人喜爱,他的言行虽有几分温柔,交谈之中微笑是没有一点黯淡,但是也没有过分的喜悦表露其中。水生快速地收拾了那身行头,换上一件满是芙蓉补丁的大马褂,急匆匆地想要起身,说是要赶回去。我见天色也不早了,便也没有多问,只说有空想要登门拜访,他也爽快的答应了,只是要我应允来时不要带什么多余的东西,倘若非要带,非芙蓉花不可,我笑道哪有随手带芙蓉的,不过我也答应了。

离别之后几日,我整天几乎忙于整理书籍和读书笔记,将这事全然抛之脑后,鉴于心里实在过于烦闷无心在家,也就出门散心,无意之中便来到了水生家附近才想起此事。水生住在城东,那里一般是布衣百姓集中一些,我径直来到水生家,见大门没锁,便拂门而入,偌大一个院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屋檐下两只大水缸,一缸一只水芙蓉,然后便只见水生身着梅花戏服,正对着一把木椅在一旁唱着戏,那把木椅年代看上去很久了,但应该是刻意去保养了的,所以看上去不那么陈旧,木椅的一个扶手上挂有一根细银簪子,那簪子给人感觉很简朴,但很漂亮,漂亮就漂亮在它和水生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我又说不出,我对它和水生有着一样的感受都有种亲和感。我蹑步走进院子,静静的站在一个角落,注视着这一场“特殊演出”。与之前在剧院的演出不同,他更加专注、更加投入,好像在给一个人表演似的。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彷佛练习了十几年一样,我正赏得兴致,水生忽唱一句“一溜溜一个女婴孩,梦儿里能宁耐!谁曾挂圆梦招牌,谁和你拆字道白?怠也么怠,那秀才何在?梦魂中曾见着谁来?”。那日清晨,阳光正好,透过院外的树顶被零零落落的散在院子中,也许是过于劳累,水生额头上开始冒出珍珠般大小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他带着凤冠一般,那一颗颗珠子璀璨夺目,汗珠滑过他的脸颊,缓缓地落在青石阶上,溅开的小粒儿构成似牡丹似芙蓉的模样,顷刻间又摔在地上不见了。也许是太过投入,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早晨的日光虽不猛烈,但我也有许些热了,我见水生也有些蹒跚,出于担心我本想上前叫住他,这时他也发现了我,也察觉到我想要做的,但水生只是轻轻的摇手示意让他继续丝毫没有停下来意思,我也不好再过去阻拦,《牡丹亭》不长,但要一人演全角儿,着实费神,就这样我看着他直到晌午,烈日正晒,他还在继续,努力坚持着,似乎这一场非演不可一般,尽管烈日中天,但他的每一个动作仍然是那样的均衡,和谐,舒展,干净利落,直到他险些摔倒,我才连忙上去搀扶,他有些执拗坚持要继续,又一把将我撇开,哼声道“莫要拦我!”我强行要阻拦他,还警告他不能再继续了。他挣扎一会儿晕倒了,险些磕在石阶上,好在我一直把着他的一只手臂。我扶他进屋躺好,请来附近的郎中为他熬药喝下,我请郎中为他把把脉,询问情况如何,原本只是以为是小小的中暑,但郎中一席话却让我惊愕。送走郎中,我缓步走向屋子,一旁的水芙蓉,在烈日下居然有几分没有精神,待水生醒来后,我嘱咐他要好生吃药,演戏的事莫要强求。他只是两眼缓合,随后把头侧向窗外,目光凝聚在那把椅子上,然后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彷佛有着不甘,遗憾和亏歉,我不明了其中的缘由,只是把把他安排妥当,离去时我仍旧听见他轻唱着戏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第二日,我再来探望,见他一切如平常一般,我也就放心了。自那以后我就少有机会再来拜叩门拜访。

时隔半月,街上流传着城里有名的戏子在家里晕倒被发现了,是常去他家讨饭的小乞丐发现了他。我听说这件事之后,将手上的书丢掉,立刻往城东水生家赶去,待我到时大门依旧开着,似乎他知道我要来特意为我留的。走进院子,第一眼见到的仍然是那两支水芙蓉,叶片显得枯黄无力,完全没了之前的活力,阳光透过院墙外的树叶,直直的刺在了院子的每个角落,然后就是那把椅子,把手上已经盖有一层薄尘,但座面上是干净的,好像有人一直坐在上面一般。我径直走向水生的房间,见他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但是他脸上依旧保持这微笑,郎中说过他恶疾缠身多年了,已经病入膏肓了。但让人奇怪的就是他似乎并为此不担心,还有一丝满足感夹杂在那表情之中。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让他不顾自己的身体,他笑而不语,只是一直盯着院子里那把木椅,还有那根银簪,嘴里哼着戏。我深感不解,但我也没有多问了,最后简单的问候一下,并反复嘱咐他一定要注意身体,便离开了。,约半载之后,我收到噩耗,水生已经离开了,葬在东南城郊外,与他的夫人葬在一起。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水生有一个夫人,我给自己收拾了一下,去东南城郊水生墓前祭拜,但我仍然不明白水生为何这么执着《牡丹亭》。好奇心驱使我来到水生家,大门紧扣,透过门缝只能看见两朵水芙蓉,也许是许久没有人打理照顾,两朵莲花已经凋谢了。这时候一个小乞丐在门口看着我,一直注视着门缝的我,并没有察觉到旁边有人盯着我,直到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口,问我可是水生先生的朋友,我答道是的,我又顺势问了问小乞丐关于水生的事,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看见水生先生每天都会在那把木椅前练习唱戏。我感觉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小乞丐说完便也走了,辞别之后,我在门口站了许久,正当转身离去,一位双鬓白如雪,髯发长飘飘的长者拦住了我,说他可以告诉我一切,一番询问之后得知,他是何家班的头,也是水生的师傅。在找到一家小茶馆坐下,他捋了捋白须,将水生的生前生后娓娓道来。

水生在来到何家班时,还是一个穷小子,从小父亲就病死,他的母亲吴氏不久后也痛心而死,是何家班收养了他,这之后,水生一直跟随师父学艺,也颇有天赋,在一次望春楼唱戏时,与官家小姐郭莲相识,两人一见钟情。这女子生来就是一头漂亮的褐发,面容也叫人怜爱。但家人已打算将她配给杨将军,两人不肯分离,想要私定终生,但被郭家老母所知,用计将两人骗来府上吃酒,郭母在酒下药欲要废掉水生,逼迫水生喝下,后被莲娘发觉抢先水生一步饮下毒酒,中毒后的莲娘在一日之后手脚冰凉,目光黯淡无神,如同尸体一般,不言不语,不喜不悲水生悲痛欲绝,想要报官告了郭母,奈何郭母狡诈愿意以莲娘许配给她为条件,了解此事,水生没有办法,明白一个穷小生没办法打赢何郭母的官司,便也允了这桩亲事。亲事结束之后,水生也将莲娘带回家中,莲娘是很喜欢的看他的戏,尤其是《牡丹亭》,但现在的莲娘已经像一个木人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水生将她安坐在一把木椅上,为她束发,又用赚来的钱买来一根银簪,为她插上,一天早晨,日光照在银簪上,闪闪的发着光,正巧水生又在院子里排练戏,他忽然注意到莲娘的嘴角微微上扬了,露出了一个微笑,那让水生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莲娘的那楚楚动人的妆容,和那惹人的褐发。水生为此十分喜悦,于是就每天清晨开始将莲娘带来院子,一人全角儿地唱着《牡丹亭》,身上的那梅花戏服,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所穿的戏服。奈何戏子多秋,三年后的一天水生又莲娘前想以前一样唱戏,但那一天莲娘合上双眼睡了过去,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了。水生在那以后消沉了许久,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状态,依旧每天早上唱戏,他脑海中,莲娘一直坐在那里,等着他的戏。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他每夜都能梦见莲娘,总觉得莲娘会在某个地方死而复生,等着自己去找他。但现实终究是现实,戏剧依然是戏剧,生者可以死,死却不能生。身上那件衣服的芙蓉补丁是莲娘亲手为水生缝补的,所以水生一直不舍得换,也不舍得扔掉,彷佛莲娘就在他身边一样。痴情人,难免不了疯疯癫癫。没了莲娘,水生吃不好,睡不好,常年累月地就染上了重疾,最后走的时候都还是坐再那把木椅上,看起来走的很安详,阳光透过院外的树冠零零碎碎的撒再院子里,和他的脸上,他的表情没有一点痛苦,反而是期待已久的。正因如此,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生前遭受疾病摧残的痛苦。他生前告知了何家班,要把他葬在东南城郊,和莲娘一起。

辞别何老,我又回到了水生的门前,透过门缝能看到的还是只有那两朵凋谢的水芙蓉,阳光被树冠稀稀落落的洒落在院子的每一寸土地上,石板上,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戏如秋,只有人去楼空;人多秋,却也痴情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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