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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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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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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神

      一

巷道口卖菜的农妇,在路边铺开一张塑料布,将嫩绿的小瓜摆成尖塔状,垂手站立等人来买。

走来一位穿裙子的女人,问妇女:“一斤瓜多少钱?”农妇笑着回答:“一块五毛钱一斤。”女人反问农妇:“能不能便宜些?”农妇说:“一块四毛吧?”女人伸手选出三只小瓜,农妇称过说:“两块二毛钱,你拿好。”女人说:“那就两块钱吧?”农妇说:“那可不行,二块二毛钱,称得高高的,少给我赔本。”女人说:“赔啥本啊?你自家地里长的,那就换个大的,我给你两块二毛钱。”说着从袋里取出一只小瓜,拿起瓜堆里最大一只放进袋里。农妇赶忙劝说:“那不行,你的钱我不要,瓜你放下?”女人将塑料袋甩在地上,拧身走了。

农妇捡起塑料袋,取出三只瓜,一只磕破一块皮,农妇用手背将破掉的瓜皮儿推了又推,还是缺少一小块。农妇朝着朝满是尘土的地面看了又看,也没有找到那一小块儿瓜皮。农妇把缺一小块皮的瓜,伤口朝下放在瓜堆上,把女人甩在地上的塑料袋捡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拉直、抹平、叠好,装进红布包里。

农妇抬起头,平静无澜的眼睛朝四处搜寻,仿佛被人窥见她内心波动处,那一缕幽邃的闪烁,她装做若无其事的高声喊叫:“卖瓜来,卖瓜来…… ”

            二

村街叫石门街,四周尽是石头叠加起来的山峰,距离市区武都仅10多公里,几千年来一直爬在白龙江边陡峭的山岩下,像蛰伏于沙漠中的蜗牛,头都不能轻易动一下,因为覆盖于头部与身体各部位的石头,一定会随身体的轻微转动溃散崩裂而导致一场灾难。

这种环境对生命的褒赏,不是自然的善意奉献,是生存在石门街的人,用尽力气从峭拔干旱的石头缝里,拼命夺取养家糊口的粮食。

可在这里遇到的人都在微笑,村民老李快乐地对我说:“村里的柿子一颗能卖一块钱,都被从兰州下来坐小车的人买走了。村里的西红柿送给城里的亲戚都说好吃,大白菜更好,一斤能卖一块两毛钱。”

村口,她像一只蜗牛的黑影,正往村里挪动。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天生直不起腰的年老侏儒,她背着柴草,每走四步放下背上的柴草歇息,腰弯曲得近乎直角,头是抬不起来的。旁边的年轻媳妇告诉我:“老人家年轻时结过婚,因为长得太小,不生育,男人另娶妻,说好要养她到老。坚持了几年,人家自己管自己,再也不养她了。她一不哭,二不闹,自己到山上捡柴,爬到坡上找吃的,多少年过去了,就那么大点身躯,一不向政府要,二不向村民讨,还过得好好的。”

老人看着议论她的人,目光毫无意识,就像一棵树看到另一棵树。她刚从石头坡上捡回来一捆小得像小女孩的马尾辫的干柴草,放在她小得精巧的脚边。一只婴儿般的小手,拿着一只伊利酸奶的空盒子,另一只小手拄比她长的锄头定睛看我。我问她,她不开口,始终用老羊般布满血丝的眼神看着我。

南桥段的桥墩下面,白龙江被一道沙滩分为两条,江水分别绕到桥北桥南,中间突出的沙岛上,住着捡破烂的夫妻和他们唯一的女儿。

女人蹲在沙上,穿一身红色塑料雨衣,收拾啤酒瓶和长长短短的木棍,男人穿长筒雨鞋,从江边一趟一趟地往沙岛背塑料瓶子,女儿赤脚踩水抱着纸板跟在父亲身后。

太阳西斜,父女俩把家当全部从江岸搬到孤鸟。

女人脱下雨衣,穿起男人脱下的长筒雨鞋,将蜂窝煤炉子提进桥洞,双膝跪地,用麦杆扇子扇火,扇着扇着,女人呛得一声声咳嗽,一股股浓烟从桥洞窜出。

女人钻出桥洞,双手揉搓眼窝,到沙岛去取挂面,叫女儿不要再折腾堆在沙岛上的泡沫纸板,自己到桥洞里捞面吃。女人煮好挂面,又到沙岛上去取饭碗,来回四趟,把一碗飘浮绿菜叶的面条递到男人手里,男人端过饭碗朝女人吼叫:“盐呢?”

女人被男人吓了一跳,惊呼着反问自己:“盐呢?”

女人问自己时,眼睛仿佛两颗煤球,发出一道让煤球燃烧的光。

白龙江流到东江,在一片菜地边拐了一个弯,弯里站立排白杨树,树与树之间挂些江水从上游带来的杂物。跛腿的老婆婆手拿铁钯,弓腰站在树下,用铁钯钩挂在树间的柴草。老婆婆一遍遍钩拉,还是没有钩下来多少,一次次地扑空,又一次一次的成功,她终于钩过来一堆干柴草。

老婆婆拄着铁钯坐在江水退潮的地面歇息,风吹她苍老的面额,吹她弯曲如弓的脊背,吹她稀少的白发。

老婆婆坐着歇息打起盹来,树上几只喜鹊,鸟瞰老婆婆坐着睡觉。喜鹊觉得老婆婆真睡着了,跳下树飞到老婆婆的背篓上,朝老婆婆喳喳叫,老婆婆睁开眼睛,喜鹊哗啦飞上树。老婆婆拉起铁钯,颤微微站起来,将乱柴草装进背篓,几根飘散额头的白发,总是不听话地遮掩那双曾经如一汪水井的眼睛。老婆婆揉搓迎风流泪的昏花眼睛,靠白杨树蹲下来,使足力气,背起背篓,身体前后趔趄、站稳、挪脚,一瘸一跛地走上堤路。

老婆婆再回头时,江水和喜鹊,突然鸦雀无声。

老婆婆83岁了,用一条板凳做成架子,将盛满烧饼的竹笼放在上面,自己坐条矮板凳,从早到晚卖烧饼,老婆婆的烧饼养活着一大家子人。板凳一侧,老婆婆给天生智障的小孙子,用一张塑料布做成放置鞋油、鞋刷、鞋垫的台子,给路人擦鞋。她之所以将小孙子的擦鞋摊放到眼皮底下,是因为小孙子只知道擦鞋不知道收钱。

老婆婆与小孙子的对面,有个年轻男人,用泥巴草根做成粗糙灶台,灶台上放大铁锅,灶边放一麻袋板栗,男人握紧小铁锨用力翻炒锅里的板栗。

老婆婆闻香起身去买板粟,称好两斤板粟后,男人身旁的孩子突然摔倒。男人转身抱孩子,老婆婆迅速从锅里掬起一捧板粟,放进给她称好的塑料袋里。男人抱起孩子转过身,接住老婆婆递过来的钱。这时,小孙子来到炒锅前,像奶奶一样将手伸到锅里抓板粟。老婆婆伸手将孙子的手打出铁锅,圆睁怒目,光聚眼球,振振有词地说道:“人活着绝不能拿别人的东西,要自己出力气去挣。”

男人听得动心,从锅里捧起一把板栗,送给老婆婆的小孙子。

看见女孩时,她正拿着一把被人丢弃的扫帚,从北街扫到南街,扫得灰尘飞扬,行人躲避,她不知疲倦地挥舞扫帚,快乐得大喊大叫。

女孩是个疯子,实际年龄不到十八岁。

整个夏天,满脸污泥的女孩都在挥洒自如地扫大街,无拘无束地唱歌,随意奔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叫什么名字,她夜里睡在哪里?

女孩见谁都笑,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精灵,脏污的脸蛋闪烁贼亮的光。

一天,女孩扫大街时,看到一个大男孩踩扫帚走过,女孩追上去,看着英俊的大男孩傻傻地笑,男孩被突然追上来的疯女孩笑得不知所措,赶紧拐到巷子,走进挂教育局牌子的大门。

从此,疯女孩扫着街道,盯着蒸包子的妇女转过身,快步跑过去抢一个包子,跑到教育局,将包子放在大楼传达室的窗台上,飞跑出大楼,蹲在房檐角落蜷缩一团,眼睛像被黑泥包裹的两颗祖母绿,盯住大楼独自嘿嘿笑。

起初,女孩扫大街,趁机抢包子,后来干脆扔掉扫帚,躲藏在角落盯着蒸包子的蒸笼揭开,空中飞人般降落,抓起滚烫的包子跑进教育局,放在大楼传达室的窗台上,再跑回去抢苹果、抢香蕉,抢地摊上花花绿绿的水果糠,将抢到的食物全部送到男孩上班的窄窄的传达室窗台上。

国庆放假,教育局上班的人大多外出旅游去了,就连平时坚守大门的门卫白天也不在。女孩一如既往地往大楼传达室的窗台上送抢来的包子、苹果。空荡荡的大楼里,传达室窗台上的包子、苹果,整齐有序地放一排。一个干得裂了口的包子上面,有女孩抢包子时,被包子的主人用包子夹,打破手指滴在上面的血迹,飘零下树的银杏树叶落在血迹旁,生动又凄美,却没有人明白包子上面的血迹意味着什么?

冬天的下午,缩在大楼门口冻得发抖的的疯女孩,看到男孩从大楼出来,突然跑上去抱住他不放。男孩甩开她,将她推翻在地,一脚踩破女孩乌黑的脸蛋。她将要站起来时,男孩再次将她打倒在地,扬长而去。

不知是那一天,疯女孩颠着大肚子,脸蛋糊满黑泥,眼睛溜溜转,笨笨的身体,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依然天马行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又是什么时候,她背着女儿,站在小吃街,眼睛贼溜溜转来转去,看见蒸包子的妇女一转身,上前抓起滚烫包子,跑到墙角的阳光下,哈哈笑着喂给女儿吃。

在小城,满脸乌黑的疯女孩背着同样黑的小女儿,总被人追得满大街跑,跑过的地方总是留下一串串欢快的笑声。

想不起是哪一天,小城再也看不到她肆无忌惮的眼神,再也听不到她鸽铃般的笑声了。

过外纳乡,车速就像是爬行,车轮下的泥泞坎坷,仿佛一双拽住车轮不放的魔爪。这条白龙江边上的乡村公路,头悬万重山,脚抵白龙江,本地人叫抽筋路。地震后,更加扭曲的抽筋路来了一群穿橘红衣服的修路大军,修路工仿佛这条绝壁江水夹峙的岩石缝隙,被地震震出来的精灵,给这条路上喘息的人们带来了希望。

雨雪中,过几里路,悬在江水岸边的蚁族修路大军中,就有一位指挥过往车辆的女人摇旗指挥车辆。接近临江时,一辆来自宁夏的白色三夌嗄然陷进泥坑,对面右侧斜插进来一辆拉运砖头的重卡车,头包红色头巾的妇女,手摇小绿旗,从泥泞处跑到白车与卡车差点碰瓷的间隙,使劲摇晃手中的小绿旗让卡车后退,从蒙住嘴、鼻子的红头巾后面发出嗡嗡的声音。风夹杂雪渣横扫河谷,真是冷啊。妇女半睁眼睛吼了多时,卡车与白色车辆中的司机无一理会,她敲白车车门,司机岿然不动,用小绿旗在卡车高高的驾驶座前摇晃,司机当作没有看见。

她着急地原地转圈,找不到一个帮手,将小绿旗插到上衣扣子缝隙,跑到路边抱来一块泥泞石头,垫进白色车辆的前轮下面,又跑到路边去找石头,风吹掉衣扣间的小绿旗,她抱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弯腰跑至车前,司机打开门,朝她一声吼叫,她抱着石头,吓得趔趄后退,司机回到车上,轰一声加大油门,将车开出泥坑,车轮飞溅泥水,挤过大卡车,碾过妇女胸前掉落的小绿旗,飞驰而去。

妇女抱着石头,眼睁睁看着飞驰而去的白色车辆,担忧让她忘记放下石头,再一次跑到卡车前面,试图用怀里的石头为卡车开道,然而,卡车在她还未跑过来前,轰然开走。

妇女放下石头,回头望着通行的车辆笑了,她手里的小绿旗,此时就在车辆堵塞几个小时通行的车轮下面,捡起那面象征交通法规的旗子,她只有站在风雪中,等待车流停下,才有机会。

快速通行的车辆里几乎没有几个人,还能回头看看她用红色头巾包得严实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像深夜的星辰,发出了欣慰的光。

从文县返回武都半途,尘泥中的江边悬石上,站一位男孩,前几天,我去文县时,从车窗玻璃后面拍过他,脸上完全就是一个大孩子天真的笑。这一次,他没有笑,他神情严肃地朝我们的车子挥动通行的旗子,乘这个机会,我打开车窗,问他多大了?他埋下被灰尘糊得只见乌黑瞳仁的眼睛,低声说:“16岁。”车子擦着他橘黄色的衣襟缓慢前行,他把腰身向后躬了又躬,身体弯曲成弓,手里的旗子使劲向前摇晃,几乎晃到了车窗,他的双脚还要再往后退两步,才能让出灰尘中的车道,他要再后退两步的话,就有掉进白龙江的危险。他努力站稳脚跟,让弯曲的身体保持平衡,灰尘中,他手里的旗子树叶样摇晃,一辆卡车驶入狭窄路段,跟在我们后面,车身巅簸,男孩退至路坎边沿,一只脚踩在路边的铁架框边,铁框架下面眩晕着滚动的白龙江。另一只脚站在石头上面,石头都是分心分身的乌合之众,踏不稳立马就会崩散。灰尘升腾,仿佛大雾,车辆跟着车辆,没有男孩喘息的时间,男孩努力让自己保持身体的平衡。灰尘挡住了男孩的眼睛,那一刻,世间所有的眼睛都被灰尘蒙蔽了。男孩儿晃动身体,两只手各拿一红一绿小旗子,朝过往车辆挥动通行或暂停的小旗子,即使灰尘飞进他的眼睛,他根本没有机会停下来,挤出眼睛里的灰尘。他只有半睁半闭着眼睛,在指挥车辆通行、暂停的过程中,使劲用闭眼睛的办法赶出眼睛里的灰尘,以致于他的眉头总是皱成一团。

车子通过,我只能凭借想像看着男孩儿,从悬念似的铁框架挪动一只脚到石头上,再从石头上面跳到下面的石头上,再一步一步回到路面。

男孩在灰尘中站一整天,在风雨中挥一天小旗子,能赚到70元钱。这份工作不是每一个男孩都能得到,是要通过特殊关系才能得到。

我相信男孩儿,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站在自己的路上。

2011年中秋节,我带着全国造林劳模刘尚文老人家,送给米仓山护林员中秋节的礼物--月饼和点心,在一片突然降临的大雨中,攀到米仓山雷达站。雷达站周围草木丛深,一片荒凉的山坡上,野兔子、野鸡成群结队,山顶只有一家人,住在雷达站的老房子里,大雨中,我从齐腰深的野草中下坡,走进雷达站的院子里,看到站在两尺多深的泥泞中的女人,正在背对我,面对群山高声喊叫男人回家。女人身材娇小,身穿红衣,耳聋到我走到她身边都没有觉察。院落泥泞深厚,仅四五米的距离无法让我走进护林员的家里。我只好将刘叔送给她们的月饼点心,隔着大雨、隔着泥泞递给耳聋的女人。

女人掩住一双好看的眼睛,接住刘叔送给她们的月饼点心,埋下头盯住自己陷进泥泞的双脚,仿佛受了委屈,不再抬头看我一眼。

雨大起来,雷达站笼罩了一层昏黄深厚的黑雾,天地合在一起,一阵大雨倾盆,一个金黄色的闪电从天边滚过,突然间,大雨停了下来,天边涌出一道彩虹,悬挂于雷达站上空。

彩虹下面的群山中传来女人的男人,一声接一声的喊叫:“等等我,等等我,给刘爷捎一背篼洋芋?”男人的声音像雨后的彩虹,从山脚向山顶攀爬上升,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站在深草中等待,男人的声音在群山中重复回响,像远古的崖娃娃的回声在山中跃荡。

等待多时,大雨再次降落,雨声隔离了山中男人的喊叫,我的衣服完全湿透了,整个人像一片浓雾,滚落起雨水。雨越来越大,男人的声音听不见了。我只好上车准备下山,山陡路滑,车开得很慢,摇下窗玻璃边走边朝后看,只听见山风大雨,却始终看不到人。

快要下山时,车子前面冒出一个雨淋淋的黑点,车刚停稳,背着洋芋的男人,走到车前,掀起后备箱,把背篼里已经被雨水洗干净的洋芋,倒进后备箱用力按下,挥手让我们走。

我下车与男人道别,看到他满脸的汗水夹杂雨水,眼脸处的睫毛与下巴处的胡须,被汗水和雨水冲涮得像一片飘游的野草。

男人睁大湿漉漉的眼睛,透过哗哗下落的雨水,眼睛好像突然高度近视了,近距离看着我,用雨水淋得沙哑的嗓音说道:“把洋芋给刘爷捎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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