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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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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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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楼

走过爬满小圆石的东河,在两棵古柏之间,是一座的庙宇式戏楼,戏楼背对南山,楼身稍稍向北倾斜,空阔的戏台口注视着北山脚下橙红的山神庙。除去寒冷的冬天,戏楼一直隐匿在白杨树的臂膀之中,高出白杨树黑沉沉的楼顶分外醒目,楼顶边沿不时栖落几十只咕咕叫唤的灰鸽,鸽子走走停停,起起落落。

戏楼大约有四百多平方米,两层土木结构建筑,戏楼底层朝东南西北开有四个常年关闭的小木门。我和小伙伴们常常眯着眼睛从积满灰尘窄窄的门缝往里看,看到的是从门缝挤进去的一束细细的光亮。吃过晚饭,小伙伴缠着红梅儿的奶奶,问那些房子是干啥用的?老奶奶说,是给山神爷放戏箱子的。白天山神爷去坡里放牧牛羊,野狐精就偷偷钻进去玩耍。野狐精是背着火炉子,长着花胡子的妖怪,走起路就像刮风。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从门缝往里看,在心里多了一份怪怪的好奇,总想看看山神爷的戏箱子是什么样的。直到我长大,亲眼目睹了戏箱子,才知道它是装着花花绿绿演出服饰的木头箱。我也和老奶奶一样,给不听话的小妹说野狐精来了吓唬她。然而,每当起风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奶奶说过的话,心里害怕极了。

空房子一踏咚咚响的楼板是戏台。南边墙面有扇小木门,是演员出入的通道,小门常年垂挂红铜大锁。逢年过节,精神抖擞的社火头打开木门,组织村上的自乐班在戏台轰轰烈烈地唱上十天半月的秦腔,是乡亲们一年中最大的快乐。故乡人最看重的是第一场戏,是全村男女老少唱给保佑他们四季平安的山神爷的。每年的正月初八,吃过晚饭,人们在一片锣鼓鞭炮声里,用大轿抬来闪着铜光的山神,敬供在戏场中央,才正式开始唱戏。男儿们穿戴花色各异的服装,两手合拢紧握五炷点燃的清香,端端站在台前。场院里,齐刷刷地跪着沉默的父老乡亲,依然两手合拢紧握燃香,香烟缭绕,台上台下人影一片模糊。

戏在肃穆的青烟中开场了,直愣愣婉转的秦腔一直唱到正月出头,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才鸣锣收场。

平日的夜晚,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爬上戏台,唱古老的歌谣,踩得木板灰尘四起。月亮正对戏楼,整幢戏楼披满了蛋黄的月光,孩子们稚嫩的嗓音绕过密密的木梁:

月亮、月亮半个的,

我娘把我惯下的。

咋惯来?

碗碗端上喂饭来!

月光如银,缓缓淌过街心小道,绕到戏楼后面去,在戏楼摇曳小青草的瓦沟里,金黄的亮色,仿佛一抹抹晨光,那瓦房、戏楼,仿佛富丽堂皇的宫殿。孩子们没有秩序的歌声,再度从戏楼飘出,停顿到更远的树梢上。夜,静得听不见一丝风声和云飘,只有月光柔柔的流动。当歌声落下,月光更高时,年轻的妈妈推开柴门,呼唤自己的儿女,孩子们便呼啦一声不见了。月光伸出长长的手指,拣拾楼板上重重叠叠硬钱币似的小脚印,把它们还给伙伴们小小的梦境。

下雪的早晨,我背挎书包向学校走去。戏楼前,从空房子里跑出一群绵羊,陌生的牧羊人催赶羊群向南河坝跑去,茫茫白雪挡住我的视线,满河坝的羊群很快在白杨林里消失了,常年关闭的空房子敞开,门扇在风雪里轻轻颤抖。我不禁想起戏箱里那些艳丽无比、柔软若水的戏装,此刻被放在哪里?

空房子成为过路的脚户歇脚的地方,他们吆喝牛羊,夜里安睡在里面,没有人去过问。时间久了,过路的脚户成为街道上的熟人,他们和大人们打招呼,夜里东家西家地走动,跟老人们饮酒聊天。

寒冷的冬天总算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村庄,春天的绿芽在戏楼顶的树梢上悄悄露出笑脸,很快就变成一丛丛绿叶,一片片飞絮迷乱地纷飞在戏楼四周,南来的大雁歇脚在戏楼顶,在这美好的春季里,队长站在贴满标语的土墙前宣布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拆掉戏楼。那是1971年春天,人们沉默了很久,戏楼还是被拆掉了,拆了整整一个月,楼顶上的灰鸽子一夜之间不知了去向,拆下来的古老木板全部存放在队委会杂草丛生的场院里,没有人敢去拿走。

拆掉戏楼,小伙伴们围着老奶奶,追问她为什么要拆掉戏楼?老奶奶颤悠悠地说,戏楼面向山神庙,是迷信。可我们还是听不懂,山神庙里的山神爷是固城村的大英雄,据说早年发洪水,他挺身而出,勇战恶魔,击退洪水,拯救了众多乡亲和土地,但他受伤严重,献出年轻的生命,人们为了怀念他,修建庙宇尊他为神。

没有了戏楼,后头崖壁上简陋得仅挂一块红布的山神庙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在拆掉戏楼的空地上,阳光直射村庄,空地显得大而遥远。从旧楼板上掉落到地面的细木渣,在阳光下轻轻跳跃,成群结队的小蚂蚁在木渣下面热情高涨地忙碌着。

一年后,两棵古柏也被砍掉了。

1995年春节前夕,我携带儿子回到老家,在东河岸边,又惊喜地看到白杨树簇拥的戏楼。我怀抱两岁的儿子,在戏楼前顿足,感到一种遥远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份诱人的熟悉,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戏楼静静地伫立在老地方,看起来楼身稍低了些,红砖青瓦,混凝土的楼板从复制的古意中透露出浓烈的现代气息。我把儿子放在宽敞的戏台,他迈着小脚拍着小手,笑呵呵地在楼板上跑来跑去,看着儿子幼小的身影和他不远处正焦急地等待在街口的外婆外公,心中顷刻间充满家的温暖。爸爸妈妈欢天喜地地抱着他们的外孙往家走去,猛然回头,感到在新修的戏楼底层,有双幽深的眼睛正在望着我,目光竟那般宁静,让我找不到一点点曾经被毁掉过的愁苦。我知道,十几年的岁月早已熄灭了一些世事的沧桑与变迁,一切终将会变,包括人心以及大地,甚至浩渺美丽的星空。

在老家小住半个月,父母和儿子陪伴我,让我在二十年后,又经历一次唱大戏过大年的幸福生活。那些技艺精湛的老艺人都已相继离世,如今站在戏台上的都是我的同龄人,童年的小伙伴们化着浓妆,神情极为投入地唱着从前的老戏,唱腔跟从前的似乎有些不同,细听起来又分辨不清。听他们唱戏,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一切都没有变,戏楼还是从前的戏楼,演员也是熟悉的面容,戏楼四周依然飘荡小伙伴们曾经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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