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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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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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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酱

刘卫娟

去婆家吃饭,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酱香。果然,饭桌上有 一碗蒸豆瓣酱,里面掺了鸡蛋,黄澄澄的,顶上散着细碎的葱末, 香气透过那翠绿弥漫出来,不禁让人食欲陡增。 我迫不及待地先尝了一口,不消说,一种原始般的滋味在 唇齿间充盈,心绪徒添几分感动。我问婆婆,豆瓣酱是自己做 得吗?婆婆说是在超市买的,如今,谁还在家鼓捣这玩意儿。

我慢慢咂摸着,心里满是怅然,同是一碗豆瓣酱,跟母亲做的 相比,仿佛欠缺的不是味道,而是逝去的岁月里,亲人爱的温 度和旧梦。 小时候蔬菜少,饭桌上没多少荤腥,村里人的脸上,都少 了几分油润。母亲是个开朗的人,日子再苦,脸上总是浮着笑 意。她常对我们说,乡间有的是好东西,哪怕是棵野菜,巧妇 也能做出宫廷御膳的纯香来。

母亲围着锅灶,有着丰富的创造力, 她就像是一个能点石成金的仙人,明明是一篦子粗粮,经她的 手一摆弄,当将冒着热气的锅盖掀开时,那些食物宛如有了生 命 :地瓜软囊囊的,从皮里渗出一丝油糖,未曾入口,先甜进 心里。饼子金黄,酥香扑鼻。掺了豆面的菜团子如一朵朵盛开 的花,像大写意的素牡丹。最能勾起我馋虫的是那碗里盛着的 黄豆酱。蒸前,母亲在酱上淋了少许菜油,将它端上桌时,晶 亮的油珠还在碗里闪晃。我暗自咽了口唾沫,不想让姐弟们看 到那要流出嘴的涎水。母亲嗔骂我是馋猫托生的,让一碗黄豆酱, 毁了吃相母亲做黄豆酱确是一绝。每年春天,她 都会做一缸豆瓣酱,这样,即是四季里少肉, 也不会让一大家人感到亏了肚子。

收了鲜黄豆, 母亲会在石榴树下,用簸箕将豆屑扇净。斑驳 的阳光下,母亲眯着两眼,神情专注的像在精 选珍珠,生怕会有什么瑕疵。她先将黄豆煮熟, 倒在一个大缸里,盖了棉被,放置十天半月, 让它发酵。那段时间里,我感到分外漫长,母 亲像个有经验的窑工,天天围着缸边转,一会 儿听里面的动静,一会儿嗅缸边是气味,忧心 烧塌了窑一般。终于到了某个晴日,她感觉缸 里火候到了,将长满绿毛的豆子,一瓢一瓢舀 出来,再次下锅加盐蒸煮。然后,盛到一大堆 盆盆罐罐里,端到院子里晒。

每天,母亲像钟 表一样,准时要去搅动几回,随着水分的减少, 豆酱的颜色从淡黄慢慢变成了深褐,豆酱的特 殊香味也越来越浓。这当儿,爱干净的母亲就 用自制的一个纱罩,扣在大盆上面,防止虫蝇 捣乱。那是,我一放学回家就学母亲的样子, 趴到盆边去搅动酱豆,然后把筷子放到嘴里吸 一下。母亲看到总会笑着说,快去拿块干粮就 着,又不是什么佳肴,你怎么就吃不够呢! 当里面还有少许水分的时候,母亲就会 做一些蒸酱犒劳全家。她将一个鸡蛋和零星的 葱姜末跟黄豆酱调和在一起,满满的蒸一大碗, 浓浓的酱香一进门就能闻到,我跳跃着窜进厨 房寻找,母亲说我是馋人鼻子尖,不吃先闻见。 我就撒娇说,闺女不想肉不想鱼,就想母亲的 黄豆酱。

看我吃的欢,母亲一脸的陶醉,在一 旁不住的叮咛,别齁着。时间再久一些,酱豆 就风干了。母亲把它握成圆球状,每一个球里 放一块萝卜,拿到太阳底下暴晒。大概一个星 期,酱球干了,里面的萝卜也就咸了,浓浓的 豆香沁入萝卜里,真是说不出的好吃。母亲却 是一个都舍不得吃,给在外地上学的姐姐捎着。 我和爸爸偶尔的才能吃一个。几年后条件好了, 我们可以敞开地吃,花样也多了,母亲在酱里加了一些切碎的胡萝卜或青萝卜,红红绿绿的, 看得心先醉了。 学校里,嘴馋的孩子会将干酱豆装在衣 兜里,课间拿出三五颗,像孔乙己的茴香豆, 放进嘴里慢慢品味,看上去非常诱人,慢慢地, 同学间也会将兜里的酱豆交换着“香香口”。 末了,大家都说数我家的酱豆棒,比吃瓜子还 有瘾。开始大家用五粒酱豆换我一粒,后来想 换的人太多,我将比数提到了 1 比 10。我经 常揣着一大兜的酱豆回家,心里美滋滋的。但 将别人家的酱豆放进嘴里,总也吃不出母亲做 的味道,又不免遗憾地感到吃了大亏。 母亲从不吝啬,村里人来学艺,问母亲 做黄豆酱的秘诀。母亲总是说,没什么特别, 我也就是用心了点儿。有的人家来了亲戚,到 我家要点黄豆酱待客。每当这时,母亲就痛快 地给人家舀上一大碗,恨不得替人家蒸了送去。

直到若干年后,村里的老人提起我母亲,还常 念叨说,要说做酱,谁也比不上人家娟她娘。 那味儿,就是一个地道! 我结婚后,每年春天母亲做好了豆酱, 都会给捎一些过来。我放在冰箱里,馋了时慢 慢吃,就如品味一杯上好的普洱。母亲去世后, 我有次收拾冰箱,偶然发现有一个酱球藏在角 落里。真是老天怜我,我把酱球放在手心,呆 呆地看着,任时光流逝,泪流满面。前几天回 家看父亲,闲聊中,我问他现在爱吃什么。父 亲想了想,淡淡地说了声 :黄豆酱。我的心猛 地一凝,看到了一缕暮光里,父亲那凝重的神 情里,仿佛蕴含着太多的内容,又不免让我心 生唏嘘。

又见柳絮飘飞,母亲离开的日子也越来 越久。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就会拿出尚放在 冰箱里的酱球,看看,闻闻。脑海里便一遍一 遍映出母亲做酱的样子,嘴里就有母亲做的黄 豆酱的味道。我不会自己做,我将母亲的味道 封存在舌尖上,保存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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