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 随物赋形
——苏东坡散文创作与当下问题关照
刘德奉
在中国散文发展的历史上,宋朝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在宋朝的散文发展历史上,苏东坡是一个颠峰似人物。尤其重要的是,苏东坡的散文如行云流水,会炙人口,影响深远。宋孝宗在其苏轼文集赞序中就说:“朕万机余暇,紬绎诗书,他人之文,或得或失,多所取舍;至于轼所著,读之终日,亹亹忘倦,常置左右,以为矜式,可谓一代文章之宗也欤!”最近一年多来,我也常将东坡文集置于便处,早晚阅读,甚至至夜深疲倦时,还可将其醒脑。
综观苏东坡文学思想,没有专论创作之文,但各体杂文之中,却时有作文心得与主张。虽说这些散论不成体系,可真知灼见,直指本体。尤其与苏东坡散文作品结合来欣赏,很见收益,可资借鉴。
古今往来,关于苏东坡散文创作论述颇多高见,然不同时代有不同观点,不同作者有不同认识,今亦借其前人之经验,杂以个人之思想,结合时下散文创作中问题,试谈初浅之见,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首先要说明的是,散文的界定有不同范围,广义的讲:“只要不是诗歌,又没有完整的故事,也不管写出什么人物,更不是专门发议论讲道理,却又不太枯燥,而且还有一点点感情,像这样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巴金《谈谈我的散文》)。狭义的讲,就是大众所喜爱的抒情性散文。那么,一般的作者所创作的散文当是抒情性的散文。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创作经历的作者,创作的当是广义上的散文。这里我要对比分析的是,既有广义上的涵义,也有狭义上的成份。
归纳苏东坡散文创作,主要有五个特点,但这五个特点亦带有散文创作的规律性问题,故此,千余年之后的今天,如果将其与现实进行比较,仍具有参考价值,这也是谈及此题的初衷与根本。
第一,从语言角度讲,就是要做到“辞达”。苏东坡在《答谢民师书》中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 :‘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辞达”虽是一句老话,早已出于孔子之口,然苏东坡却给予了新解,在散文创作中赋予了新意。第一“了然于心”,下功夫认识所描写的事物对象;第二“随物赋形”,准确地表现客观事物;第三“不能不为”,即创作使命。当然,这里的“辞达”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对于创作中的问题,苏东坡仍然很是看重,他在此文之后批评到:“扬雄好为艰深之辞” 。对此,从苏东坡的“辞达”可以看出,他对语言表达的主张是自然而流畅,明白而易晓。确也如是,文章是写给读者看的,不是自娱自乐,也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唐代的大诗人杜甫,其诗用典过多,字词艰涩,不仅是现在的读者读起来困难,就是唐时的读者也不易读懂。所以,唐人韦榖就因这一条,而没有把杜甫的诗选入《才调集》。“五四”之后,关于文学语言的争论十分激烈,有的主张保持文言,有的主张纯粹白话,有的主张白话中强调文学色采。我们现在仍可读到那时的作品,其语言表达真是各呈主张,五花八门。到了现代,虽然相对统一,但仍没达到苏东坡所主张的“辞达”之意。一种是艰涩。这主要体现在那些所谓的“学院派”,或者猎奇者身上。这些人有点头脑膨胀,自以为是文化的引领者,所以,常常出言故弄玄虚,夹杂时髦概念,或者自造词句、古汉语复活等等。有的认为散文就是要语言精炼,一语多义。本来,这种主张无可非议,但过之则谬也。余光中,是一位大诗人,也是一位大散文家,也有很多优秀的散文作品流传。然而其中有的散文就主张:“使用最多元、最有弹性的语言”,有时读起来,实在是累。本来散文所表达的是很浪漫的意境,却让理解字词的精力给充抵了。我十分欣赏巴金的文风,真个是自然流畅,一不小心几页就读过去了,思想深刻,表达准确;一种是诗化。散文中可以有诗语的成份,然而绝对不是诗。可是现实中这种语言表达却鲜为可见,尤以年轻作者、诗歌作者为众。把本可以直接表达的意思,非要用玄而又玄、虚而又虚的文字来表达,读完之后,总要在脑瓜里转几个弯才能理解。这些文字看起来语言很美,实际上一点没有价值。苏东坡也主张语言的意境要高,即说的是语言所表达的事物境界,而不是语言本身。他在《书参廖论杜诗》中说:“参廖子言,老杜诗云:‘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此句可画,但恐画不就尔。”年初,朋友送我一本《杜甫诗意图画册》,系陆俨少作品,亦画了这句诗。到底画不画得出意境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不管怎么说,这两句诗的语言是易懂的,意境是高远的。尤其出生在三峡腹地的我,更感深刻而准确;一种是文浅,也就是说常用一些概念性语言,或者一般意义上的观察来描写事物本质。苏东坡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一是要抓住事物的特点,尤其细节。一是求妙之难,不是人人可为。那么,尤其如此,更要大下功夫,而更多的作者,则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特别是那些所谓的文学采风,一般情况下是采不到多么深刻的作品的。《人民文学》杂志常有这样的采风专栏,我也读过几则,纯粹是采风日记,或者现场记录,根本没有达到“求物之妙”的程度。在这方面,苏东坡是高手,托尔斯泰也是高手。
第二,从结构角度讲,就是要做到“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东坡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在《答谢民师书》中又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读其所有作品,总有一个感觉,自然、多趣、无定制。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有一篇小文,其题曰:“东坡文章不可学”,原本说的是后人写了类似苏东坡的文章,千言却不抵三百之言。我这里却从范式上讲,苏东坡的散文变化万千,姿态横生,随性而出,真不可学。比如从结构上讲,有顺叙的,也有倒叙的。有先人后事的,也有先事后人的;从文体上讲,有叙事的叙人的,也有议事的议人的;从长度上讲,有洋洋万言出,也有短短数语评。虽说东坡文章不可学,但是,对照今人散文创作,则不可不反照出一些问题来:一是言尽。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甚至无话找话说,而不是“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二是做作。不按事物客观规律而叙,不按人之常情而论。读起来假,论起来失当。亦即没有自然法则,或者说不随物而赋形。三是单一。章法单一,布局单一,叙法单一。一个面孔,一个老面孔,一个没有肌肉的面孔,恰似一排排算盘上珠子,读其一二知其全貌,读其前文知其后论。程式化,模式化,没有动感。总之,太过于技巧化。美国作家福克纳说过:“作家假如要追求技巧,那还是干脆去做外科医生、去做泥水匠吧。”当然,他还指出:“要写出作品来,没有什么刻板的办法,没有捷径可走。年轻作家要是依据一套理论去搞创作,那他就是傻瓜。应该自己去钻,从自己的错误中去吸取教益。”那么,如果说我们读苏东坡的散文,仅从创作方法角度讲的话,无法则是最高的法,信笔所至才是最好的文。苏东坡的文章不可学,其实他自己也不主张任何人学他,苏门弟子都是文学大家,却各有所长,而且他还非常反对这一做法。苏东坡在《答张文潜书》中说:“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使人同己。”
第三,从主题角度讲,就是要做到“有为而作”。苏东坡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说:“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士之为文者,莫不超然出于形器之表”。这段话的意思至少表达了两个观点:一是文章要有思想。文以载道,这个道,不仅仅是说教,还要求其客观规律,表达事物本来面貌。他在《日喻》中说:“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在《答王庠书》中说:“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实用。贾谊、陆贽之学,殆不传于世。”那么,我们今天的文章是不是亦有此病呢?我看是有的。要么空言道理,大话道理,没有情感,没有事实;要么只讲现实,只讲现象,没有归纳,没有提炼。二是文章要发乎于心,而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现实中这样的反面事例却实在不少。比如遵命文章,达到某种宣传功用,完成某种领导要求。还比如图利文章,为了个人的经济利益、社会名誉而作,这类文章尤其为多。价越高写得越用力,字数多,文也长。称之为某某主题写作的也多,如科技散文、旅游散文、文化散文、教育散文、人物散文等等。写作这种散文最大的问题是无事找事做,无话找话说,没有情感还要强作笑颜。格调类同,架构类同,所描写的对象类同,甚至所用的词汇也类同。类同之文,一看就疲倦,一看就乏味。看似探讨了某些问题,实际上哗众取宠,借以吓人。这样的集子我称之为资料集,而不是散文集。更甚者,生产性写作,组织一批人,确定一些主题,东抄一段,西摘一章,语言很花哨,编排很奇特,很快就成书,轻松就上市。这种写作纯粹是为了赚钱,流传越广,遗毒越深。
第四,从情感角度讲,就是要做到“随物赋形”。苏东坡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在《南行前集叙》中说:“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通观苏东坡散文,无论是叙文,或是游记,或是笔记,或是杂感,或是题跋,总是情意浓浓,千年之后的今天读来如在目前,其事、其人、其作者之心境如读者之亲临。但是我们今天的散文呢?却并非如是。一是文中无情。平铺直叙,没有把作者与描写对象融为一体,似乎是在用文学语言写文件、写简介、整理资料;二是文中假情。本没有可叹之处却非要感叹不已,本没有歌颂之价值即非要大加赞赏,本没有悲悯之情份却非要假以哀伤。真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的味道。这种情况与作者隔,与读者更隔;三是用情不够。傅德岷先生说,散文是作者的心史。那么,在散文中能否充分的表达作者的情感的确十分重要。这种情感的表达应当是自然的,随文而生,随事而附,说有情处则有情,该高潮时则高潮。散文中的情应当如长篇小说,如长卷书法,如大气磅礴的山水图画,充满着作者的情感变化,喜怒哀乐和所有“隐私”。
第五,从真实性角度讲,就是要做到“务学而好问” 。苏东坡有多篇关于画家不了解生活,而将事物描绘失当的短文。比如说《书黄筌画雀》,他记载了黄筌画飞鸟,颈足皆展的失误。开始苏东坡也只是听说,后来经过他的验证,“飞鸟缩颈则展足,缩足则展颈,无两展者。”而这样的现象,不但古代有之,今人亦有之。我就见过一件雕塑作品,所表现的是人牛耕田,而人和牛的脚却全露在外面。南方的田是有水的,是稀泥的,耕时肯定脚在泥下,腿在水中,脚何以能见?文学作品的描写也有这个问题,苏东坡为王安石改错过诗,有朋友也为我改错过诗。我说的是:“遥望江南山月小”(此江南为一地名),他非要改成“遥望江南小树摇”。江南十数里,何以能见树,更何以见其摇。我们现在的作者,有的来自城市,不了解农事,非要写农民;有的来自教育,非要写军事;有的来自工人,非要写警察。隔行如隔山,即使通过采风可以了解一些行业知识,但并不一定深刻认识其规律,此类散文要么浅,要么不准确。所以,写作还是要写熟悉的生活,要写自己有把握的内容。或者要有一种求真精神。古人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还有一种现象是不深入生活,整天泡在写作里,整天想的是出文章,整天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从网上来信息,从电视里找素材,从空空到空空,从现象到现象,从理性到理性。再有一种现象是不学习不提升,以为“实践出真知”,但是没有知识的储备,没有大量的阅读积累,何以笔下生风,何以文采四起,何以做到“万斛泉源”。苏东坡在《记欧阳公论文》中说:“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