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奉
前段时间,读了苏东坡的一则小文,便写了《苏东坡与“穷而后工”》从《“穷而后工”说开去》。前者说的是“穷而后工”中穷的问题,在生活窘迫的情况下仍奋力追求精神生活,创作大量作品,传递有益文化,可谓真正智者。后者说的是仕途窘迫,精神受到打击,却一味发些牢骚,释放心中郁结。然而,近来又有了一点新的想法,似乎话犹未尽,便有了如下文字。
今天想表达的是“穷”而“不穷”,以一位志士的姿态对待困难,看待不公,积极向上,奉献社会,成就人生。
首先想到这一典型人物的就是杜甫。杜甫的一生,是与诗歌、贫困、战乱、为官又遭贬谪的一生。作为杜甫首先是一位官人,先做京官,后贬华州,战乱中做了军中的闲职官员。但无论在什么岗位,无论在什么环境,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心中总是装着国家,一切以国为重。比如,得知某种战斗的胜利,他会喜出望外,他会以诗歌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就是突出代表,其中有句“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还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其中便有:“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还有,从一个诗人角度讲,其心忧的是天下,其胸装的是百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三别”“三吏”等等都是代表之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是一首体现这一精神的著名诗篇。杜甫自己都生活在“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环境里,心中企盼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历史上称之杜甫为“诗圣”,我认为最根本的就是其思想境界和艺术成就的高度统一,在赵敏俐、吴思敬主编的《中国诗歌通史》中,作者吴相洲对杜甫的“诗圣”做了一个很好的解读,我觉得这解读十分正确。他说诗圣“是一个有圣人情怀的诗人”,而不是“诗艺出神入化,达于神圣境地”。 “圣人情怀就是能够超越功利而心怀天下。”宋人王安石也做了同样的解读,王安石在《杜甫画像》一诗中说:“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尝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飒飒。”清人仇兆鳌在其所注的《杜诗详注》序文中也说,杜甫“凡登临游历,酬知遣怀之作,有一念不系属朝廷,有一时不痌瘝斯世斯民者乎?”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才有韩愈的千古评价:“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吧!
与这一观点相关的,还有一位历史人物,他便是司马光。众所周知,司马光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文学家,而且还是一位杰出的史学家。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博大精深,流传千古。这里要说的不是《资治通鉴》本身,而是这一著作背后的编著精神。
事在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司马光向英宗皇帝进献记载战国至秦二世时的史事《通志》,英宗皇帝特别高兴,便命他再编著一套《历代君臣事迹》(后神宗皇帝改为《资治通鉴》)。司马光本在朝中任官,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降职,后来干脆迁居洛阳。但是,司马光却不是如同司马迁那样愤愤不已,时常叹息“最下者腐刑”之事,也不是如孔子厄而略《春秋》,韩非囚秦,《说难》、《孤愤》,更不是因为“由居庙堂之高,转处江湖之远,仕途困厄,政治失意,方专注于治史,得以蔚然成就《通鉴》”(改革出版社《文白对照全译
近人中大家所敬重的季羡林先生,亦可谓这类典型的突出代表。别的不说,就说他在“文革”期间所翻译的《罗摩衍那》,就让人十分敬佩。
不用韪言, “文革”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文人的最大罹难,也是中国文人的最大悲哀。在这十年,有很多文人被革掉了命,即使有幸保存生命,有的也大受精神打击,或者失去斗志,如季羡林先生以平和心态对待者,真是凤毛麟角。
《罗摩衍那》是印度的两大史诗之一,其长度达八万余行之多,翻译出来的作品就有八大册之巨。可是,这样的宏著不是在书斋里译出来的,也不是靠政府科研经费资助译出来的,而是季羡林先生的“门房”之作。
“文革”期间,季羡林先生与众多的文化人一样,被批斗,被劳动改革,好在他却弄得了一个北大三十五栋学生宿舍兼党政办公楼的门卫,他在《牛棚杂忆·完全解放》中说:“我的差役就是当门房,第一个任务就是看守门户,第二个任务是传呼电话,第三个任务是收发信件和报纸。”他还说,他非常乐意这样的任务,因为“没有哪一个人敢给我写信,也没有哪个人敢来拜访我。外来的干扰一点都没有,我真是十分欣赏这种‘不可接触者’(印度的贱民)的生活,其乐也陶陶。”只是他真的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他在《牛棚杂忆·罗摩衍那》一文中说,“我是一个舞笔弄墨惯了的人,这种不动脑筋其乐陶陶的日子,我过不惯。当个门房,除了有电话有信件时外,也无事可干。一个人孤独地呆坐在大玻璃窗子内,瞪眼瞅着出出进进的人,久了也觉得无聊。”所以,他一直想做点什么,“最后我想到翻译。”不过“我不想翻译原文短而容易的,因为看来门房这个职业可能成为‘铁饭碗’,短时间是摆脱不掉的,原文长而又难的最好。”“最后我决定了翻译蜚声世界文坛的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季羡林先生“于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时间,仔细阅读原文,把梵文诗句译成白话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楼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后看门、传呼电话、收发信件的间隙中,把散文改成诗,改成押韵而每句字数基本相同的诗。我往往把散文译文潦潦草草的写在纸片上,揣在口袋里。闲坐无事,就拿出来推敲、琢磨。我眼瞪虚空,心悬诗中。决不会有任何人——除非他是神仙,知道我在干什么。自谓乐在其中,不知身在门房,头戴重冠了。偶一抬头向门外张望一眼——门两旁的海棠花正在怒放,其他的花也在盛开,姹紫嫣红,好一派大好春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心态下,六七年时间之后,《罗摩衍那》完稿了。季羡林先生在《学海泛槎》中说:“这就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后几年所做的唯一的一件当时并没有认清它的重大意义、后来才慢慢认识到的工作。”看来,今天的读者还得“感谢”“文革”,“感谢”三十五楼门房,否则就不一定有《罗摩衍那》中文本的诞生。这难道不是“穷而后工”的又一例证么?
当然,这类的典型还很多,举其三者只是想说明,人在窘途并非人人衰落,那些大智者、大勇者,始终把国家、社会放在第一位,把个人境地放到第二;始终以积极心态对待生活,把个人恩怨化为阳光雨露。如是者,能不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