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们从西安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到达关山草原的时候已是黄昏。天气可真好,真的是碧空如洗,一汪湛蓝,夕阳把森林的影子从山巅投过来,起起伏伏的草原变得深一绺浅一绺,五颜六色的房子、白底蓝花的蒙古包三三两两点缀在草原上,像极了一副立体的油画。公路下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几匹枣红马正甩着尾巴在悠闲地饮水,也许是马呼出的气息惊扰了宁静的湖水,那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扩散,终于重新归于安宁。
我们的车子正在等待通行,便有人过来揽客,给我们热情地介绍旅馆,也有蒙古包,看得出他们是深谙此道的,知道这个时间到草原来,必定要在草原过夜。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子一边给我们发卡片一边介绍他的蒙古包,说是价格便宜,我们问在什么地方。顺着他指点的手势,我们发现在山坳深处隐隐约约露出一片蒙古包的顶子,离这里还有好远的距离。正犹豫着,忽然附近一栋红色建筑楼顶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我们一看是关山宾馆,就在草原中间,后面是平缓的坡地,四周碧草如茵,视野开阔,一条浅浅的溪流横穿而过,正是我们期待的场所。
办好入住手续,放下行李,我们直奔刚才见到的那条小溪。没有路,草原上可以自由穿行。暮色已经一点一点从草叶上升起,但正是薄暮的样子,一切都显得朦胧而婉约。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就在我们脚边,黄的,紫的,粉的,一朵朵,一簇簇,小小的,透露着健康和精神,不过即使再美,它们也是这草原的陪衬,无边无际的青草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王者,它们这么茂盛,这么恣肆,这么势不可挡,从远远的山坡汹涌而来,又向另一面山坡呼啸而去,像碧玉,像绸缎,像波浪,置身于青青草地之上,仿佛游弋于万顷碧波之中,从山下带来的暑气竟在短短时间内消失得干干净净,让人觉得无比惬意和舒适。不时有晚归的马群从我们身边穿过,蹄声哒哒,从容不迫。我们也不说话,只是任由目光跟随它们渐行渐远,直到峰回路转。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头顶。也许是空气特别纯净的缘故,它那么圆,那么亮,天地之间是这么空旷。山下正是暑气蒸腾的七月,坐在这里的草地上,却感到一股凉意自心头升起,据说关山草原年平均气温5℃左右,想来这西北“小天山”的名头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八点左右,宾馆在院子的空地上生起篝火,铁架子上烤着羊腿。爱好热闹的旅客吃着、闹着,围着哔哔啵啵的柴火跳起欢快的锅庄。我们几人都不爱热闹,但是也不反感别人快活,于是在木棚下找到一个较远的角落,点了一份羊腿,几瓶啤酒,一边吃着喝着,一边看别人陶醉的样子,心里居然也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回到房间已是深夜,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月华如水,想到关山草原、入住的这个关山宾馆,突然想起唐朝诗人王昌龄两首《从军行》关于“关山”的诗来,一首是“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一首是“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我知道,王昌龄笔下的“关山”与我今夜所在的关山完全是两回事,把他们扯在一起是我自己的联想,但是诗中所流露出的清冷、寂寞使我突然之间竟感同身受,想当年那些戍边的士兵,羌笛悠悠,琵琶催泪,一杯浊酒,乡关何处,即使没有萧瑟秋风,也早已是寒意逼人了,此地七月已是凉意飕飕,遑论更在西边的青海湖畔。这样想着,虚拟的关山与现实的关山竟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其实,认为今日陇县关山就是古诗中的关山也很好,因为这里也充满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值得人们去书、去画、去想象,而且它们之间有着天然的内在联系。史书记载,这里是一片天然牧场,西周时期秦人先祖非子便在此为周天子养马,秦朝时期这里被视为“咽喉呼吸之关,锁钥关键之固”的兵家必争之地。西汉时期,霍去病第一次率军出击匈奴,就是过关山出陇西,沿祁连山直驱西北。盛唐时期,朝廷在此设立陇右牧马监。由此观之,这里总是与马有关,在冷兵器时代,有多少士兵从这里持枪跃马征战沙场,又有多少人从这里瘦马西风埋骨他乡,过了这座关山,西去还有多少关山,已经没有多少纠结的意义,一次次背井离乡,一次次生离死别……英雄侠客也好,流寇盗贼也好,烽烟过处,累累白骨早已化作了淡淡灰尘,只有这关山依旧,月光依旧,还是那样深邃清冷,相对无言。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瞪瞪进入了梦乡。整个晚上,我都似乎听到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但是想细听时,一切又归于沉寂,好像从森林之间传来的幻觉,我想这会不会是古代那些戍边的魂魄正在趁月光赶回他们的故乡,或者是岑参、高适、王昌龄正龋龋独行在西去的路上……等到醒来,天已放亮,推开窗户,我发现宾馆后面的山坡下,一匹白马被人拴在草地中间的一根木桩上,正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绕着圈子。
要是放开缰绳,让这匹白马自由驰骋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