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汪曾祺写进文章的广西美食不多,粗略算一下,大概有三种。这可能跟汪曾祺没有长期在广西生活,只是路过有关。但与只字不提的其他省份相比,广西应该知足了。遗憾的是这些美食仅寥寥数笔,甚至一笔带过,作为本地人,我觉得有必要作些补充。
关于老友面,《五味》这样写——我和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老友”。
为什么叫做老友,是先有老友面还是先有老友粉?网上有不少杜撰的所谓典故,时间人物地点样样齐全,似乎可信。其实哪有什么典故?何时何人首创,无法考证。南宁地处盆地,邕江穿城而过,空气潮湿,夏天湿热,冬天湿冷。为驱逐体内湿邪,南宁人喜欢刮痧泡脚,饮食偏向酸辣。肉类如柠檬鸭,粉类即老友粉。南宁人,甚至大部分广西人,喜欢吃米粉。较典型的有宾阳酸粉、蒲庙生榨米粉和老友粉。前两种特定标出地名,以示自己有隐秘配方,做法正宗,别人做不出那种味道。而老友粉,似乎一切公开,只要有高汤、大蒜、豆豉、辣椒、酸笋、米醋等基本配料,就可以烹饪。铁锅烧热,放半勺花生油,先把大蒜、豆豉、辣椒、酸笋等爆炒出味,加肉类炒熟,注入高汤烧滚,添加番茄丁,再放米粉,不待水开,撒一把葱花,即可出锅。
南宁人打招呼,不习惯生硬地叫“先生”“小姐”,也不习惯亲密地叫“哥”“姐”,喜欢说“友仔”“友女”。粉摊老板招呼客人,不管男女,都叫“阿友”。解放前,南宁是一个小地方(广西省府在桂林),流动人口少,来往的客人基本是街坊邻居,属回头客,老熟人,是老友。
“吃什么?”
“老友了,还用问?跟上次一样。”
“喔,明白。”
老友粉也许就这样叫开了。
老友粉的特点是又烫又酸又辣又咸,吃完一碗粉,准出一身大汗,多少带有南宁人的性格特征,坦诚、热情、奔放。
南宁的老友粉,以米粉为主,而且是切粉,宽如筷条,薄如纸片,软而不糜。老友面捎带着卖,主要是满足少数人的口味;有的粉店甚至没有老友面,或者没有湿面,只有伊面,而伊面的口感是要差一点的。
我年轻时爱吃老友粉,也爱吃老友面。
南宁的老友粉店,专卖老友粉,加卖老友面,不卖别的。普通的瘦肉老友粉,二两的5元,三两的6元;要是老友猪杂粉,因为加了粉肠和猪肝,价格要相应提高。这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价格,现在都翻倍了。品种也增加了,老友牛杂、老友炒粉、老友粉利也都有。是否有老友鸡杂粉和老友鸭杂粉,我不知道,因为我没吃过。
那种既卖老友粉又卖螺丝粉,既卖凉拌粉又卖煮粉的综合粉店,煮出来的老友粉味道逊色些,吃惯嘴的人是不会在那里点老友粉的,除非是饿得不行了。
南宁七星路,在南宁二中附近,曾有一家复记老友粉店,生意可好了。店内摆四张方桌,除了门口和面向厨房的两堵墙壁外,其他两面墙壁都各撑着一块长板,当作餐桌。凳子是四个脚的实木独凳,随便挪来挪去。店铺前面的人行道上,放着一溜独凳,独凳旁另有一张小矮凳,坐凳摇身变成了餐桌。
食客交了钱,拿到一张写有序号的小纸条,就找地方站着,等有空位出现。几乎每一个正在用餐的人背后,都站着一个等候的人,催债似的。盯着别人用餐,被别人盯着用餐,都觉得难为情,所以就加快咀嚼吞咽速度,于是头发湿了,睫毛湿了,后背也湿了,顾不上这些,用餐纸擦下眼睛,继续用餐。可是碗里的料太多,除了原来锅里煮的,还另外加了诸如炸黄豆、葱段、蒜米、炒酸菜、腌萝卜等配菜,急不得。一急,反而被呛到了,猛烈地咳起来。最窘迫的是,等位置的人,被香辣气味刺激着,不停地咽口水,声音之大,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在那里用过一次餐,大汗淋漓,至今难忘。
不知汪老他们当年在哪个粉店用餐,按照时间推算,那时的粉店不会有空调。
在空调房里吃老友粉或老友面,是体会不到“老友”滋味的。
老友粉和老友面是一种粗俗的街头小吃,逢年过节家里是没有的,也不会出现在寿宴或者婚宴的餐桌上。
能摆上餐桌的得是正经菜,比如芋头扣肉,就是汪曾祺所说的芋泥肉。《肉食者不鄙》写道:夹沙肉和芋泥肉都是甜的,夹沙肉是川菜,芋泥肉是广西菜。厚膘殿尖肉,煮半熟,捞出,沥去汤,过油灼肉皮起泡,候冷,切大片,两片之间不切通,夹入豆沙,装碗笼蒸,蒸至四川人所说“粑而不烂”倒扣在盘里,上桌,是为夹沙肉。芋泥肉做法与夹沙肉相似,芋泥较豆沙尤为细腻,且有芋香,味较夹沙肉更胜一筹。
芋头扣肉是不少人年夜饭必备的一道大菜,尤其在桂北一带。我的岳母生长于桂林,至今保持着桂林人的生活习惯,比如不吃稀饭,比如做芋头扣肉。扣肉的做法,与汪曾祺所说的略有不同。
肉是五花肉,有猪皮-肥肉-瘦肉-肥肉-瘦肉五个层次的部位最为理想,切成比手掌稍大的方块,放进铁锅,没于水,慢火煮熟,捞出晾干,拿竹签均匀戳破猪皮,然后下锅油炸,待表面焦黄,即可捞出。不想当天吃的,整块留着,或放冰箱强冻;若是当天吃,则切成薄片,厚约半公分,长约四指,肉片干爽,基本不见血水,且整齐,无零碎感。
芋是荔浦芋,母芋,圆椎形,饭碗口粗,重约二三斤,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荔浦芋,皮薄,粉糯,香浓,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曾作为贡品进贡清朝皇室,电视剧《宰相刘罗锅》有过展示。《荔浦志》记载:纹棕色致密,粉松而不粘,气香。他处有移种者,仅形似耳,无纹,谓之榔芋。把皮削掉,对半剖开,切成半圆形薄片,厚度与肉片略同,下锅油炸。炸透后的芋头片,香气扑鼻,外焦内粉。
配料是生抽、蚝油、豆腐乳、酸藠头、白糖,有陈年腌的酸梅更佳,把料捏碎,搅成汁。
把切好的肉片和炸好的芋头片两片两片码在汤碗里,瓷碗或不锈钢碗皆行,肉片与芋头放平碗口即可,然后把汁淋上。
放进锅里,隔水蒸。如果用高压锅,喷气二十分钟,就可以停火;如果用一般的蒸锅,时间会稍微长些。
出锅后,用一个大盘,最好是白瓷盘,盖在汤碗上,双手大拇指压住盘底,其余四指各捧住碗边,碗是热的,烫得手指难受,但这时要沉住气,千万不能松手,双手同时发力,扭转手腕,把碗倒放在盘子上。
轻轻把碗提起,椭圆形的扣肉堆就出现在眼前。
趁热吃,肉片和芋头同时夹起,肉肥而不腻,芋粉而不噎。我的岳父平时不吃肥肉,他说:“咬到肥肉就想吐。”可他爱吃扣肉,一餐可以吃二三片。
我不会做扣肉,我的妻子会。家庭聚餐,每次最先光盘的都是芋头扣肉。
做芋头扣肉,必须用豆腐乳,用的正是汪曾祺在《豆腐》里提到的广西桂林豆腐乳——广西桂林、四川忠县、云南路南所出豆腐乳都很有名,各有特点。
当年,妻子的大姐调离合山矿务局,去的单位就是桂林腐乳厂。桂林有三宝,豆腐乳是其中之一。花桥牌豆腐乳,深受用户欢迎。严格来说,豆腐乳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种调味品。但在我们那里,喝白粥,有豆腐乳送,是一件惬意的事。豆腐乳咸而微辣,不好白嘴吃,但送饭送粥乃至送面条是没有问题的。记得刚工作那年,我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买菜买肉都很困难。幸亏村里的小卖部进有豆腐乳,我就经常用豆腐乳拌饭解决燃眉之急。当地流传一句话:腐乳送饭,鼎锅刮烂。
后来,桂林腐乳厂被北京王致和食品有限公司收购,“花桥”变成了“王致和”。王致和白腐乳与花桥豆腐乳味道接近,是否沿用桂林腐乳厂的工艺技术,不得而知。
时代在进步,饮食在发展,新的吃法层出不穷。有一次,在必胜客,我尝过一款新的披萨——老友披萨,味道颇为奇怪。为了迎合南宁人,必胜客也够大胆的。后来再去,下架了,想必不怎么受欢迎。倒是扣肉出现不少新品种,除了猪肉扣,羊肉扣、鱼肉扣,也写在餐厅的菜单上。
(2023.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