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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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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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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词帝千古愁

 ——浅析词帝李煜的词帝人生

/ 陆相华

李煜(937-978年),字重光,初名从嘉,号钟隐、莲峰居士,祖籍彭城(今江苏徐州铜山区),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于宋建隆二年(961年)继位。开宝八年,国破降宋,俘至汴京,被封为右千牛卫士将军、违命侯。太平兴国三年(978年)7月7日,经历了囚徒生涯后,李煜死于汴京。南唐最后一位国君,世称南唐后主、李后主,李煜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诗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李煜的词,继承了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派词人的传统,又受李璟、冯延巳等的影响,语言明快、形象生动、用情真挚,风格鲜明,其亡国后词作更是题材广阔,含意深沉,在晚唐五代词中别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因此,李煜被赞为“一代词宗”或“一代词帝”。

作为君主,雕栏玉砌,锦衣玉食,浓浓的艳曲中,他任情放纵;作为词人,他从王到囚,从九五之尊到西楼独客,大跌大宕中,他伤情难消。李煜的词直言本是,一往情深,将人类这种常有的、可感不可说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红日已高三丈透

 

 陈善《扪虱新语》卷七:“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贵气象。”《五国故事》中说李煜:“尝于宫中以销金罗幕其壁,以白银钉瑇瑁而押之。又以绿钢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于其外。又以花间设画小本亭子,才容二人。煜与爱姬周氏对酌于其中,如是数处。”宋代陶谷《清异录》卷上记载:“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拱阶砌,并作隔简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

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

别殿遥闻箫鼓奏。

——李煜 《浣溪沙》

红日金炉,玉楼碧阙,佳人美酒,无不显现李煜帝王生活的种种。或浓或淡,皆是缠绵缱绻、显贵荣华。这枕温柔乡,这片富贵地,曾摄过才子的魂魄,掠过词人的心田。此词当作于宋开宝八年(975)之前,是李煜前期的作品。李煜前期,身为南唐国主,生活奢华,沉醉于歌伎舞乐,放荡不羁,尝题石壁自称是“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十国春秋》卷一七引《诗话类编》)。他不仅是喜爱歌舞乐艺,又通音律,善填词,而且兴之所至,也起舞弄影,以尽欢娱。在这个时期,他的词作多以酒宴歌舞为描写对象,这首词就是其中的代表。此词是南唐后主李煜在江南国家尚盛时对其宫中歌舞升平景况的描写,反映了李煜早期的宫廷生活。

红日升,已有三丈之高。大殿里,太监和宫女们忙着金炉里添加炭火。侍者往来不绝,连地上的红地毯都被踏出了褶皱。善舞的美丽宫人,随着舞曲翩飞似蝶,跳到用情处,束发的金钗从光滑的青丝上垂落。或是因为缭绕不去的香气,或是因宫人曼妙的舞姿,或是因舞者那柔顺乌黑的长发,或者只是因为美酒,置身其中的李煜有了些许醉意。他随手摘下一朵鲜花,希望能借此醒酒。恰在此时,其他宫殿里乐声缥缈,先入君王耳,再绕君王心。从内容上看,词中反映的生活是空虚腐朽的,不仅在生活起居上一味地追求奢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享乐安逸当中。从艺术上看,此词的结构严谨,技巧娴熟,语言华丽,喻象生动。上下两阙承接自然紧密,浑然一体,场面描写细腻到位,情态表现活灵活现,尤其是“红日已高三丈透”句,更是被称为“绝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 《渔夫》二首

词史上最早写《渔夫》词的,是唐代的张志和。李煜这首词,继承的是张志和的“渔夫家风”,写渔父的快乐逍遥。开篇入画,将画中意境以言辞写出:“浪花”成“千重雪”,“桃李”作“一队春”,写春江浪涌,春光明媚,中间嵌以“有意”和“无言”,作者以情见景,借景寓意,心态淡然而出。有酒、有竿、悠然独钓,这种情境虽静寂却清新,所以作者以问做结,“快活如侬有几人?”其叹如赞,表现出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和满足。这首词语淡情疏,清丽简约,诗情与画境浑然一体,趣致盎然。

李煜当然不是真想做“渔夫”,他写这两首词,意在高调表示归隐之心。史载“其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有两个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仓颉、舜、重耳、项羽四人,或成帝王,或成圣人。重瞳本为吉相,却会给他招致无穷祸患,因为李煜有一位“为人猜忌苛刻”的弘冀。李弘冀刚毅勇猛,虽为储君,但不讨父亲李璟的喜爱。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长早逝,待他成年时,已是实际上的次子。目有重瞳,加上次子身份,李煜自然成了李弘冀登基路上的障碍。不求威仪天下,万古不朽;但求独善其身,性情而为!正如李煜所说,他崇尚的不是武力与征战,而是一种春风暖雨,落絮飞雁的诗意生活。

李煜给自己取了一大堆外号,什么钟隐,钟山隐士,莲峰居士,钟峰隐者,钟山白莲居士等等,他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他要当隐士的决心,在这个时期内,他纵情地歌唱隐士的生活。这两首词就是这个时候的作品。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李煜 《谢新恩》

李煜的哥哥李弘冀病故以后,在世的众皇子中李煜(当时还叫李从嘉)年龄最长,立为“储君”。李煜登基以后,南唐在北宋的虎视眈眈中挣扎喘息,李煜也少了玩乐的兴致,连教坊内的歌舞也停了数日。见李煜闷闷不乐,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求罢朝一日,登高赏菊,吟咏助兴。而这一天,恰恰是重阳节。

红叶、台榭、茱萸、菊花、烟雨、大雁,再加上“暮”、“咽”等情状,一幅晚秋的悲凉气氛便笼罩了全篇,也十分自然地引出“愁恨年年长相似”的哀叹和感慨。在那个混乱的五代十国,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如何面对有欲统一南北的赵匡胤?时局艰难,江山日暮,此情此景亦非常人能所感受。

如果说李煜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总结,那么下面这首《浣溪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心曲了: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

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

登临不惜更沾衣。

—— 李煜 《浣溪沙》

“天教心愿与身违”的无奈,是对无常生命啼血的控诉。如“转烛”,似“飘蓬”,必是一段难以言说的身世。“转烛”,最早见于杜甫的古诗《佳人》,其中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两句,道破世事艰辛。未曾识干戈的李煜曾在祖父的膝下承欢,与父亲诗词唱和,与大周后携手种梅,与小周后画堂幽会……即使兵戎迫近,也不肯从偏安迷梦中醒来。然而,一朝烽火起,国门破,这个被江南暖风湿雨孕育出的“绝代风华”,就像杜甫笔下失去父兄的佳人,零落无依。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时,你侬我侬的日子,已如东流的逝水。斜阳被琼楼玉宇掩映,在花荫上洒下一层金黄的余晖,如梦似幻。李煜畏惧的一切,都成了现实。下阙中“空”“漫”二字,道出了说不尽的寂寞、悲凉、迷惘、无奈和追忆。登高望远,独依栏杆,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

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 《子夜歌》

这首词是描写李煜宫廷享乐生活的,是李煜前期的作品。写宫廷享乐生活,是李煜前期作品的主要内容,其中绝大部分都显露了一种耽于欢歌美酒、溺于春光美人的心态和追求。词的上阙,开头两句以意起词,不是写景,而是先抒胸臆,其实是作者追求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的真实体现。唐杜秋娘有诗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煜词取其意用,作为此词的主旨,全词基调确定如此,也使得这首词的整个思想格调不高。后续两句承前二句之意,直接描写饮酒作乐的具体场面,酒美人也美,和下阙春光之美相对应。

《子夜歌》的下阙进一步细写作者与美人对饮赋诗、调笑作乐的情景,继续充实及时行乐的具体内容。开头两句写作者与美人都是无拘无束地玩笑作乐,因此觉得春归也晚。这里是一种“移情”的描写,春来春归本是自然现象,是不以人的情感要求为转移的。但是在纵情欢饮、恣意享受的作者的感觉中,许多美好的景色似乎永远不会消亡,明媚的春光似乎永远都在伴随着他,这不是错觉,而是一种“移情”,十分真实地体现出了作者的心态。结尾两句,醉已成为“同醉”,评也已成“闲评”,作者那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性格特点毕现,而他的大部分追求似乎也只是“诗随羯鼓成”了。全词通篇都是描写饮酒赋诗的闲逸生活,以景会意,表现结构上顺畅完整,别具特色,整首词都体现了一种不饰雕琢、自然清新的语言特色。

 

二、桃李依依春暗度


李煜的事迹,载于史书,传于民间,然而总有些许遗憾。他的很多故事语焉不详,未被写尽。他像一阵化入江南春天的风,行人能看到花影摇动,青丝拂面,却抓不住那片刻的轻柔。他有诸多诗词传世,阙阙都似一支以其命运沉浮为主题而谱出的曲子,拨弄着读者的心弦,当人们的好奇被撩拨至极时,乐声戛然而止,大戏还未开场,便已曲终人散。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 《一壶珠》

纵是春日,北方的风也不及南风温柔。读罢词章,放下书卷,萦绕心头的居然不是“烂嚼红茸”的美人,反而一心纠结于词中的“檀郎”。檀木质地坚硬而色彩绚丽,香气永恒,万古不朽。女人们把檀奴幻化为理想的爱人,亲昵地唤其“檀郎”。后世男人争相自比。李煜或许也是一个自比“檀郎”的男人。此词是一曲描写男女欢情的艳歌,从整体风格看,应是李煜前期的作品。

这首词的上阙,描写歌女为情人歌唱的情景。词人在描写中注意到了各个生活的细节。“晓妆初过”,点明时间,其实也照应到了下片的“殷色可”,或者说预示着与情郎相会的时间不会短,不然也不会清晨化妆准备。“沈檀”一句,细致描绘出了歌女“点唇”的动作和情态,这个细节的抓取,不但能起到以点带面的描写效果,而且也开始了紧紧以“唇(口)”为中心的人物和情景刻画。“向人”一句少女情态妩媚动人,“一曲”句取白居易“樱桃樊素口”之喻,不但不见其俗,而愈发见其清新,同“丁香颗”相对,更见别致。整个描写,明喻、暗喻相搭,动静结合,既展示了歌女神态情貌的欢愉艳美,也从侧面衬喻出歌女的歌声是多么的迷人动听。

词的下阙描写歌女与情郎在一起欢会调笑的情态。刚才罗袖上的酒痕只是隐约订见,及至深杯大口时便旋即被弄脏了,“旋”字如画。此二句写尽宴会时的热闹兴奋和歌女酒醉时的骀荡恣意。“罗袖”一句先应上阙,喻示了时间已经很久,而歌女表现在容色上更加娇媚动人。在行动上,“杯深”一句恰到好处地把歌女因与情郎欢会而贪杯忘情表现出来。结尾三句表现歌女醉后的情态,地斜倚着华美的绣床,娇憨无比,把烂嚼的红茸,笑着吐向词人。其情态大胆放纵,极其可爱娇艳。可见歌女恃宠撒娇的得意。词人的语言仿佛给读者画出了一幅情人之间天真烂漫的欢笑调弄之景,人可见,动作可见,连神情娇态亦可见,实在传神之至。词人把歌女的音容笑貌,神情媚姿全都与“口”相联,对“口”的描写,笔笔都能点睛传神生动、准确地描绘出了一个美丽可爱的歌女的形象。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  《玉楼春》

马令《南唐书》载:“唐之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典,罹乱,瞽师旷职,其音遂绝。后主独得其谱,乐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而未尽善也。(大周)后辄变易讹谬,颇去哇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李煜与大周后都精通音律,二人情爱又笃深,更何况《霓裳羽衣》本为唐玄宗时的著名大曲,先失后得,再经过李煜和周后的发现和亲自整理,此时于宫中演奏起来,自然欢愉无比。所以不仅要“重按”,而且要“歌遍彻”,由此也可想见作者之耽享纵逸之情。

《玉楼春》是李煜于南唐全盛时期所创作的一篇代表作。词的上阙主要写春夜宴乐的盛大场面。首句突出描绘“晚妆初了”的嫔娥们的盛妆和美艳,渲染出夜宴的奢华豪丽。继之两句宴乐开始,歌舞登场,作者极写音乐的悠扬和器物的华美。比如,笙箫二字可以给人一种精美、奢丽的感觉,而“吹”作“吹断”,“按”作“重按”,不但字字可见作者的放任与耽于奢逸,而且十分传神地赋予音乐以强烈的感情色彩。谁说春风不解风情?这撩人的暖风,已让帝王喜不自胜。“临风”一句明是写香,暗是写风,暗香随风飘散,词人兴致阑珊,由“谁更”二字而出,更显得活泼有致。“醉拍”二字直白而出,写醉态,写尽兴尽欢妥贴至极,因此才“情味切”,耽溺其中无以自拔。曲终舞罢已不知何时,该回寝宫安歇了。李煜不忘嘱咐:“不必掌灯,莫辜负了这郎朗晴空如玉的圆月,我且骑马而归吧。”意味盎然,余兴未尽。

李煜和大周后,是君臣,是夫妻,还是知己。若无大周后,则《霓裳羽衣》难复,《玉春楼》难成。在这场宫廷欢乐颂中,他与她,谁之风华更胜?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

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

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李煜 《菩萨蛮》

自古以来,帝王身边从不缺少美女,却大多与爱情无缘。李煜的第一桩婚姻,散发着“联姻”的味道。十八岁奉旨与娥皇完婚。娥皇的父亲周宗是南唐开国功臣,年轻时为李煜的祖父李知诰奔走效力,之后又劝谏李璟继承皇位。于是,皇子公主就成了父亲的筹码。好在天命待他不薄,李煜发现娥皇不仅有月貌花容,还能与他诗词唱和,音乐上的造诣甚至超过了自己。花为媒,月为媒,均不及琵琶曲中结下的这段良缘,如柳暗花明,风流了千年。

有人说:“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菩萨蛮》是李煜早期词作,是李煜与小周后的偷情之作。词的上阙写男女调情。奏乐者的玉手,在乐器上拨弄,丝竹便奏出了美妙的乐曲。乐美,但奏乐的人更美。她如秋水般的目光勾魂摄魄,向男主人公大胆地表露着心中的爱慕之情,男女二人眉目传情,心意相通。下阙写欢情不成的感伤。首句意承上片,两人情意相通知后,却未能情意和谐而成云雨之欢,原因是“深绣户”,大概是深宫之中不便偷欢。因此后面才有“成空”之语,表达了两人相见恨晚之情。与之相对应的《菩萨蛮》,还有一首: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 《菩萨蛮》

该词也是李煜描写自己与小周后幽会之情景,是小周后在晚上潜往李煜的居处,与上一首是姊妹篇。小周后是南唐重臣周宗的女儿,大周后娥皇是她的姐姐。姐妹二人先后嫁给李煜,成为南唐的国母,后人以此排序,称她为“小周后”。李煜迎娶娥皇时,小周后还是五岁的幼女。《南唐书·昭惠后传》形容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赞她“貌尤绮丽”。与大周后的天姿国色相比,小周后的美更多了小家碧玉的澄净。如果说大周后像雍容华贵的牡丹,那么十五的小周后就如素雅清新的李花,洁白得如同一张等待落笔泼墨的宣纸。正因为世间有太多不能成真的“如果”,才有了更多的恩怨情仇。娥皇病重时,小周后住进了南唐的后宫。当时大周后病卧多日,又因刚刚痛失爱子,形容枯槁,“国色”全无。刚刚成年的小周后,如含苞怒放,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撩人之美,猝不及防地闯入死气沉沉的后宫,闯进了李煜的心里。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 《菩萨蛮》

幽美的庭院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在华丽的房屋里白天睡觉,没有人一起说话。人熟睡时头离开了枕头,头发乌黑光亮,衣服上都残留着异乎寻常的香气。偷偷地进来碰到了有珍珠镶饰的门环,惊醒了女子的好梦。甜美可爱的脸上,洋溢着盈盈笑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真有说不完的无限深情。该词是描写了李煜正午时分悄然行至小周后的寝所与小周后幽会之情景。李煜的三首《菩萨蛮》均与小周后有关。

 

三、柳枝不是无情物


很多人说,承袭帝位非李煜所愿。由是出发,无数拥趸以“天教心愿与身违”诉说李煜生于帝王家的无奈,认为登基为荣耀的时刻,是才子命运的源头。少有男子如李煜一般,桃李花草,乱红秋千,都出发他的伤情,令柔肠百转千回。他为帝王时,词中既不见王者霸气,也少有皇室贵气,总有股道不尽的绵软情思,就像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润心无声,风情万种。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李煜 《杨柳枝》

如果不是有李煜这样的多愁善感,大概也不会为一个年华老去的宫女留下一阙诗词。据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载:“江南李后主尝于黄罗扇上书赐宫人庆奴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想见其风流也。扇至今传在贵人家。”明顾起云《客座赘语》中亦云:“南唐宫人庆奴,后主尝赐以词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书于黄罗扇上,流落人间,盖柳枝词也。”其他如《西溪丛话》《六砚斋三笔》等本中,也都有类似的记载。由此可见,这首词当是李煜前期的作品。这首词是李煜代宫女庆奴书、书后赐与庆奴的。《杨柳枝》这首词于清《全唐诗》中有题作“赐宫人庆奴”。

《杨柳枝》的开篇“风情渐老”直写女主人公青春不再,人老色衰。“见春羞”是自觉羞于见春之意。春花盛开,春色明媚,是女子容颜娇美艳丽的映照,而此时不敢与之相比喻。“到处”是指女子原在宫中受宠时的恩爱欢情,处处都曾留下过她与他的足迹和影子。此处用来颇有深意,既表示对过去的无时无刻的怀恋,也喻示出如今处处见情伤心、触情生愁的感慨。“芳魂感旧游”,旧地重游,情已不再,怎能不黯然魂消。“多谢”句以柳枝相喻,“似相识”照应“感旧游”,正是女子怀思、处处生情的真实写照。“强垂”二字愁意渐深,刻意求宠,而又因“风情渐老”而求宠不得,勉强不来的无可奈何让人感伤不已。全词以第一人称口吻写成,既有直叙,也有妙喻,通过宫女的感伤情怀侧面地透露出她的不幸身世,虽是李煜代笔,但个中深情却真切动人。不过,也正因是李煜代抒,词中难免有帝王之眼,格调相对不高。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

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

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李煜 《谢新恩》

“秦楼不见吹箫女”是一句典故。《东周列国》记载,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善吹箫的箫史因箫声结缘,在秦楼共居十年,鸾凤和鸣,最终乘风而去。李煜以“吹箫女”代“琵琶女”,言善弹琵琶的大周后已逝去,就连李璟赐给她的烧槽琵琶,都随她长埋地下,如今留下李煜一人,形单影只。没有像秦穆公女那样的美人,有皇家上苑的美景也是空的了。那些花开得如此美,瓣是粉红的,蕊是金黄的,可是只有它们自己或低或昂,没人能和我去欣赏。也许东风不高兴我,所以才使那些花开了一半。残日照琼窗,往昔的华美映衬着今日的悲凉,当年的爱意有多浓,今朝痛苦就有多长久。杨柳于风中媚态万千,好一片盎然春意。这美景是不是美事的预兆,难道能再见到娥皇吗?哪怕是瞬间,和梦一样,还是懒于再想那些事了。谢新恩:词牌名。王国维《南唐二主词》校勘记:此首实系《临江仙》调。从词意判断,此词应为娥皇的悼亡之作。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首李煜的《梅花》: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梅花》语虽直白,情感却深婉,梅花啊,你的主人已经离去,你竟然不知。纵使再美再想香又有什么用呢?这片梅花是李煜和大周后一起种下的,相约赏花的他们,当初并没料到这个约定会实现无期。“壮岁失婵娟”,忽发哀音,跌入深潭,凄恻动人,给读者心灵以强烈冲击。不论娥皇有怨无怨,怨深怨浅,李煜心里终归还是觉得歉疚。他怨梅花、恨天公、怯春风、懒思量,这一切的一切,都杂糅着说不清的爱与愧。这纠缠不清的情愫,还有瑶光殿旁盛开的寒梅,一同成了一代帝王词客笔下的风景,也被埋葬在他的心里。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

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埽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李煜 《喜迁莺》

这汹涌而来的思念,大抵是多日以来早在心理埋好伏线,以至于入梦时,李煜也舍不得将其丢掷一旁。大周后的辞世仿佛还在昨日,但时光没有因为李煜的伤心而做片刻停留。瑶光殿旁的梅花开了又榭,萋萋芳草像是绵延不断的思念,爬满坟茔。“晓月坠,宿云微”,这两句对偶,描写晓月西沉,暮云渐上,一片祥和之色与梦回后的惆怅。这种气氛使得词人便更加思念远方的人,不知不觉魂归梦中,情思悠悠,伊人之芳香弥漫在词人整个心中,在梦乡里,只见雁影在苍宇之间渐飞渐远,却没有带来任何音信,词人因此伤感。而《清平乐》中“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更与“雁声稀”、“芳草”相印证,意趣更加明晰。这两句,扩大了空间,增强了离恨,心情尤觉不宁,所以只得频频欹枕,默默无言。

“啼莺散,馀花乱。”莺散花落,春天也即将逝去;雁声稀少,啼莺也纷纷振翅而去,似有别处风光更加迷人,总会比这残花乱舞的寂寞画堂增添几分生气。上阙坠月余辉、微云抹岫与梦里残痕、天边芳草暗相融洽,使人感到曲折深邃,缥缈汪洋。下阙描写冷静堂院与词人的寂寞与伤感。“片红休埽尽从伊,留待舞人归”。落红满地,无需打扫,只盼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舞人”早日归来,也看一看这最后的春景吧。娥皇病故以后,李煜很长时间没有唤人侍寝,连风头正盛的小周后也受了冷落。这首词在晓月、宿云、芳草、雁、莺、花、片红等密丽意象中,融入词人的“闺阁”之思,将寂寞深情表现的伤感而优美。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

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

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李煜 《阮郎归》

这是一首写女子伤春闺怨的词作。首句“东风吹水”形象生动,与李煜同时代稍早些的冯延巳就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名句。虽然“日衔山”与“青山欲衔半边日”意思相同,但“山衔日”有日升之意,多用于形容山极高之势;这里不仅点明了傍晚这一时间的概念,而且还暗从主人公细致的观察和感受中渗透出“闲”的味道。“风吹水”、“日衔山”两个动词很精妙,将风过水皱,日坠山巅的情景描写得十分细腻。这本是每日都在发生的景象,女子却观察入微,并如此精准地表达出来,可见其“闲”。或许,她已经这样观察了一整个春天。落花满地,酒意阑珊,这就是她每日生活的写照。除了观景,醉酒,她没有别的事可做。三、四两句是女主人公无聊生活的具体化、形象化,“落花狼藉”不仅是春景,而且是女子的内心世界和生活现实的写照。

女子春睡醒来,明知晚妆已残,却懒得装扮,是因为爱人不在身边,青春无人欣赏。下阙开头三字另一版本为“佩声悄”,这是借物写人,说明女子醉意未消、懒动腰肢,自然有慵倦之意。“晚妆残,凭谁整翠鬟”更说明女子无意梳妆,只因春心无人解,自伤无人知。结末两句点明主旨,进一步渲染出女主人公感慨年华逝去,无奈空唤青春的情绪。春光是美好的,朱颜也是,但若无人欣赏,再美也是枉然。等到“一朝春尽红颜老”之时,再来欣赏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她在独自倚阑远眺,等待着爱人归来。

 

四、明月斜侵独依楼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 《清平乐》

公元971年秋,李煜派弟弟李从善去宋朝进贡,其中的贡品有:绫罗绸缎、文房四宝、瓷器新茶等。次年润二月,赵匡胤封李从善为节度使,赏赐他府邸和美女。974年,李煜请求宋太祖让从善回国,未获允许。南宋陆游在《南唐书》里记载:“后主闻命,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以疏示从善,加恩慰抚,幕府将吏皆授常参官以宠之。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看来,李从善在北宋的日子不一定有多么凄苦,只叹苦了李煜为人兄长的一颗任心。帝王的眼泪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息,南唐臣民惴惴不安,似乎已经嗅到了强国铁蹄卷起尘土的腥味。北宋赵匡胤接受了南唐的委屈求全,低声下气的纳贡,对李煜自降身份的行为也欣然接受,只是,秣兵厉马的进攻筹备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首词有可能是李从善入宋的第二年春天,李煜为思念他而作的。在以文采传家的李氏家族里,李从善虽从小习武,但其诗文造诣也算超群。他赠给徐铉的《蔷薇诗一百八十韵》,便是一首文采昭然的佳作。

绿影覆幽池,芳菲四月时。

管弦朝夕兴,组绣百千枝。

盛引墙看遍,高烦架屡移。

露轻濡彩笔,蜂误拂吟髭。

——李从善

李从善文采虽逊于李煜,血脉相通的融洽却是他人不及。可是现在,李从善被滞留汴京,不能陪同李煜饮酒赋诗。如今,春期过半,石阶旁的梅花一瓣瓣凋落,美好的春色在无人欣赏的惆怅里渐行渐远。凭栏远眺,痴望北方,兄弟情,家国恨,都离愁的别绪就像着瓣瓣落梅,拂弄不尽。鸿雁虽然来了,却没将书信传来。路途遥远,有家难回。离别的愁恨正像春天的野草,越行越远它越是繁生。为了滞留在北宋的弟弟李从善,李煜写了一阙又一阙词,似乎用笔墨可以铺路架桥,为孤身陷于敌营的弟弟铺一条归路。这首《清平乐》,只不过是其中一块瓦砾、一捧微尘,读来,偏有泰山压顶之重,又似风沙迷了双眼。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煜 《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天已经离去,只有那蝴蝶还翻飞着银灰色的翅膀双双飞舞。子规在小楼西面夜夜泣血鸣啼,倚着楼窗的玉钩罗幕了望,惆怅地看着幕烟低垂。

人群渐渐散去,小巷一片冷冷清清,只见袅袅残烟草色不清。炉里的香烟随风轻轻摆动,闲绕着香炉上的凤凰绘饰。但见她愁容满面拿着罗带,回首往事只觉仇恨绵绵。首句写初夏的典型景物以寓危亡之痛。《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樱桃)先荐寝庙。《汉书》:惠帝尝出游离宫,取樱桃献宗庙。李煜此时,宗庙莫保,樱桃难献,而樱桃又随“春归去”而“落尽”,伤逝之感良深。“春”既“归去”,悔恨何及?紧接着“碟翻轻粉双飞”,与上句的情景极不调和,以粉蝶无知,回翔取乐,反衬并加深悔恨心情。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杜宇转化的子规在小楼西面夜夜泣血鸣啼,倚着楼窗的玉钩罗幕瞭望,惆怅的看着暮烟低垂。子规,相传为失国的蜀帝杜宇之魂所化,这就加深亡国的预感。这句与“蝶翻”句,从相反方面刻画了矛盾的心境。这里“西”字,不是简单的表示方位,而是宋兵自西而来,故于“小楼西”特别关注。“玉钩罗幕”,点明词人以上见闻所及,是从小楼窗口获得的。倚窗销愁。愁偏侵袭,望暮烟之低垂,对长空而惆怅。“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这两句是说入夜后小巷里一片沉寂,人们都已纷纷散去,凄然欲绝面对着烟草低迷。写小巷人散初夜寂寥的境况,是顺着上片的时序,着重突出“寂寥”,以渲染环境气氛。“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末三句是说,炉里的香烟闲绕着绘饰凤凰的衾枕,但见她愁容满面空持罗带,怎能不令人回首恨依依。

“炉香闲袅”,本是宫廷中的寻常事,而在此一瞬间却产生特异的敏感作用:危急的心情,乍遇炉香闲袅,似乎得到一晌的平静,然一念及“一旦归为臣虏”,则愈觉惶惑难安。况且炉香是闲袅着“凤凰儿”的,更是凄惋万分。“凤凰儿”应是衾褥上的纹饰,同时也暗喻小周后。小周后的形象在这里隐约一现,是符合逻辑的,能完整地显现出词人的内心世界。在词人的眼底,往日经常出现“绣床斜凭娇无那”的媚态,而今却见她“空持罗带”的愁容。江山如此危殆,美人如此憔悴,怎能不“回首恨依依”!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煜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将人物引入画面。“无言”二字活画出词人的愁苦神态,“独上”二字勾勒出作者孤身登楼的身影,孤独的词人默默无语,独自登上西楼。神态与动作的描写,揭示了词人内心深处隐寓的很多不能倾诉的孤寂与凄婉。“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寥寥12个字,形象地描绘出了词人登楼所见之景。仰视天空,缺月如钩。“如钩”不仅写出月形,表明时令,而且意味深长:那如钩的残月经历了无数次的阴晴圆缺,见证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如今又勾起了词人的离愁别恨。俯视庭院,茂密的梧桐叶已被无情的秋风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残叶在秋风中瑟缩,词人不禁“寂寞”情生。然而,“寂寞”的不只是梧桐,即使是凄惨秋色,也要被“锁”于这高墙深院之中。而“锁”住的也不只是这满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起来,此景此情,用一个愁字是说不完的。

残月、梧桐、深院、清秋,这一切无不渲染出一种凄凉的境界,反映出词人内心的孤寂之情,同时也为下片的抒情做好铺垫。作为一个亡国之君,一个苟延残喘的囚徒,他在下片中用极其婉转而又无奈的笔调,表达了心中复杂而又不可言喻的愁苦与悲伤。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用丝喻愁,新颖而别致。丝长可以剪断,丝乱可以整理,而那千丝万缕的“离愁”却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位昔日的南唐后主心中所涌动的离愁别绪,是追忆“红日已高三丈后,金炉次第添金兽,红锦地衣随步皱”的荣华富贵,是悔失的帝王江山。然而,如今的李煜已是亡国奴、阶下囚。阅历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经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折磨,这诸多的愁苦悲恨哽咽于词人的心头难以排遣。以滋味喻愁,是一种独特而真切的感受。“别是”二字极佳,词人的愁苦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若是常人,倒可以嚎啕倾诉,而李煜不能。他是亡国之君,即使有满腹愁苦,也只能“无言独上西楼”,眼望残月如钩、梧桐清秋,将心头的哀愁、悲伤、痛苦、悔恨强压在心底。这种无言的哀伤更胜过痛哭流涕之悲。


五、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自先主李昪于公元938年立国,至975年后主亡国,计三十八年,称四十年是举成数言。版图共有三十五州,方圆三千里,定都金陵,当时堪称大国。宫殿高大雄伟与天际相接,宫苑内珍贵的草木茂盛,鲜花遍地,藤萝缠蔓。何时经历过刀枪剑戟、战火烽烟呢?李煜从他做南唐国君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北方强大的赵宋政权的威慑下过着朝不虑夕的日子,随时都有灭国为虏的危险,这在南唐君臣的心中投下了很深的暗影。大臣徐锴临终时就说:“吾今乃免为俘虏矣!”庆幸自己逃过了做亡国俘虏的下场。然而亡国的一天终于来了,宋太祖开宝八年(975)金陵为宋兵占领,李煜肉袒出降。作为俘虏,他与子弟四十五人被宋兵押往北方,从此开始了他忍辱含垢的生活。自从做了俘虏,心中忧思难解,已是憔悴消瘦,两鬓斑白。记忆最深的是慌张地辞别宗庙的时候,乐队还在演奏着别离的悲歌,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形,令我悲伤欲绝,只能面对宫女们垂泪。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李煜 《破阵子》

历史与命运,屡屡开些吊诡的玩笑,竟让词客登上了皇位。又让君主成为俘虏。北上之前,憔悴潦倒的李煜率领族人最后一次祭拜宗庙,这一次却没了帝王的排场,赵匡胤一路催促,并不会给他太多时间,显得异常仓皇。对于一个国王来说,本该像越王勾践一样发奋图强,但李煜却对着宫娥洒下了泪水,引来后人一片骂声。对此,苏东坡曾说:“后主既为樊若所卖,举国与人。顾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对于李煜来说,他没有经历过祖父的艰难,与往日的自由和繁华告别,需要挥泪作别的对象中,自然包括那些日日相处的宫娥。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的《乌夜啼》

昨夜风雨交加,遮窗的帐子被秋风吹得飒飒作响。蜡烛燃烧的所剩无几,壶中水已漏尽,一次次的斜靠在枕头上,辗转难眠。躺下坐起来思绪都不能够平稳。人世间的事情,如同东逝的流水,一去不返,想一想我这一生,就像大梦一场。只有喝醉了酒才能排遣心中苦闷,别的方法都行不通了。这首秋夜抒怀之作,具有李后主词的一般风格。它没有用典,没有精美的名物,也没有具体的情事,有的只是一种顾影自怜,空诸一切的观念。一切都是那么朴素,那么明白,却又令人低回与困惑。大约是词人后期之作吧。读这类词,最要玩味其中环境氛围的创造,和抒情主人公浅貌下的深衷。

《醉翁亭记》中,欧阳修曾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囚居汴京的屈辱,还有不知明日如何的惶惑,都让李煜心惊胆战。醉乡路途平坦、民风淳朴,最能带给他安慰,难怪他会说“醉乡路稳宜频到”。可是,一句“此外不堪行”又把它从幻想拉回现实,渲染出更深的绝望。喝再多的酒,终于有醒来的时刻。对于被幽禁的李煜来说,清醒是最可怕的。醉梦中的情景越美好,醒来后的失落就越强烈。在无数个与孤灯残漏相伴的夜晚,他饮下了一杯又一杯,喝干了一壶又一壶……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

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

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李煜 《望江南·两首》

李煜的这两首同调的词《望江南》,描绘了两幅江南美景。全词以“闲梦”起,以秋意收,用凄寒冷寂的秋景直抒作者孤苦怀思的悲情,缀笔不多而气氛浓郁,未见雕琢而含蕴深远,描摹生动,笔笔见情,足见才力。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此词第一首写春景,概括写出广大的江南地区,正是春暖花开的美好季节。春之名“芳”,使人如见百媚千娇的花容,如闻馥郁的花香。词人从三方面具体描写了这“芳春”美景。首先是春风拂面、水波荡漾的春江。“船上管弦江面绿”的“江”,当是流经南京城的长江支流秦淮河。春满金陵,石城生辉,秦淮河上绿波荡漾,画船游舫,来往穿梭,船上丝竹相和,飞扬出舷的乐声飘荡于水波之上,动人心魄。这里,词人仅在一句之中,就把有形之物、无形之声和鲜明之色集合调配绘制成一幅水上音乐会的画图。句末的“绿”,乃是春天的颜色,是生命力的象征,它既写水色,亦状春色。它与“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一样,一下就将生机勃勃的江南春色概括无余。春色美好,游人多了,自然也就践起滚滚轻尘。一个“忙杀”,则百花之美,游人之多表现得淋漓尽致。

“清”,兼有清澈明朗和清爽凉快之意,它概括出秋天的景色和气候两方面的特点。第二首写秋色,正因为“清”,词人才能将这秋景看个清清楚楚,也才能将这秋景生动地描绘出来。接着,词人又从三方面对之加以具体描写。首先是远景,词人从大处着墨,给“千里江山”敷上一层“寒色”,勾画出一幅江山秋晚图。其次是中景。“芦花深处泊孤舟”,既是写自然景物,也是写人的活动。“舟”之谓“孤”,除从数量上指舟乃独木一叶外,也暗点出舟中人的孤独。它在情调上与前面的“清”“寒”是完全一致的。“笛在月明楼”,是说秋月当空,银光如泻,高楼之上,笛声忽起,那悠扬的笛声,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它说明吹笛人的心灵在颤动,听笛人的心潮在激荡。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 《虞美人》

《虞美人》这一词牌,最初是项羽吟咏宠妾虞姬的。才情如李煜,自然之道霸王别姬的故事。当年,项羽被刘邦围垓下,四面楚歌,英雄末路,声泪俱下地高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唱着歌,虞姬拔剑而舞,遂成绝响。因愧对家乡父老,项羽不肯过江,力战而亡。“西楚霸王”英名得全,而虞美人也被后世代代咏唱。三春花开,中秋月圆,岁月不断更替,人生多么美好。可我这囚犯的苦难岁月,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呢?李煜回首往昔,身为国君,过去许许多多的事到底做得如何呢?这位从威赫的国君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后主,此时此刻的心中有的不只是悲苦愤慨,多少也有悔恨之意。李煜身为国主,富贵荣华到了极点;而身经王国,繁华消歇,他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巨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诗人先用发人深思的设问,用满江的春水来比喻满腹的愁恨,不仅显示了愁恨的悠长深远,还体现出其中感情所具有的力度和深度。全词虚设回答,在问答中又紧扣回首往事,最后进入语尽意不尽的境界。作为一个“好声色,不恤政事”的国君,李煜是失败的;正因为如此,李煜也成就了千古词帝的“帝”位。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虞美人》就是千古传诵不衰的著名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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