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迹

  伯公是县城大名鼎鼎的书法家，行楷草皆善，风格独树一帜。我受伯公熏陶，也学了一些皮毛。

伯公住在县城，我和爷爷住在乡下，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我平日习书遇到许多问题，就盼着伯公来时能向他请教一番。伯公也看重我，对我写的字大加赞赏，并带来几支上等好笔赠我，放在一个长匣子里，是中狼毫，上篆“松竹斋”、“海云阁”。同来的姑姑说，伯公爱笔，不轻易赠人。我如获至宝，他们走后我时常打开观赏，却不舍得用任何一只。

伯公在县城可谓风云人物，却一点架子也不摆，他喜欢穿方口布鞋，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亲朋好友登门求字，伯公热情欢迎，赠上满意的手笔。伯公的一幅字盈尺上万，他心里清楚，大多数人为利而来，走后就转手卖掉。

伯公病逝前，还挂念着他的几幅字。他叫我过去说，我的一些字被人拿走了，但最满意的还在这个床底下，把它给你。送伯公走后，我取上两幅字回了家。从落款可以看出，这两幅伯公手迹是其75岁时写的，爷爷说，这之后的第二年，伯公就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手抖难抑，写出的字也大不如前。

一幅楷书如处子打禅，另一副草书若游龙起舞，笔力遒劲，变化多端，实为佳品，无疑是伯公登峰造极的如意之作。我深受震撼，又大感惭愧。伯公一日里除三餐和休息，就是读报写字，造诣精深。我没有那么大的毅力，始终是个“门外汉”，忝列伯公徒下。于是每晚做完功课后，临摹伯公楷书一遍，至深夜不休，日有所进。

有个感冒的晚上，写完后夜深人静，明月高挂，我打个哈气，感到头昏脑胀，草草收拾完睡下了。

次日晚，我布置好笔墨纸砚，准备取出伯公楷书时，竟寻它不见。我一时急破了头，热红了脸。

我看到里屋柜子上那一大摞毛边纸没了，便知白天爷爷卖过破烂。我曾嘱咐过他，卖破烂时顺带把我写过的字卷上，免得留在柜子上占地方。彼时我如五雷轰顶，僵住不动。

爷爷目不识丁，更赏不来书画，卷了一通，连伯公楷书一并卖掉了。说回来这事怪我，往常完成后，我都会仔细将楷书收到柜子里，昨天或是吃错了药，竟与我写的字混在了一起。

爷爷知道后也连声长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竖日的大清晨，我俩就骑上洋车找到了镇边陲那个破烂点。破烂点兼营洗澡业务，东侧有个锅炉房，烟囱里冒着黑烟，空气中飘着一股油气味儿。院子北面有一排房屋，里面有几个人走动，一个妇女站在镜子前梳头。我和爷爷走进去，叫了老板出来。爷爷问，老板，昨天收的破烂还在吗？

老板是个男人，个不高，国字脸，一听不是洗澡的，不耐烦的指了指外面那堆垃圾说，昨天收了那么多，丢了东西你也找不着了。

我急了，大喊，我大爷爷的书法在里面，只要东西还在，我就是把厂子翻过来也要找着！

我和爷爷转身走到院子里，投进那堆垃圾，开始大肆翻找。

屋里的人多了起来，洗完澡的都贴在门口看我们。

老板娘从里屋出来，听丈夫说了情况，在门口的小椅子上坐下，嗑起了瓜子。忽然她听到有个妇女指着爷爷说了一句：他哥就是年前死的那个书法家！老板娘两眼一斜，立马站了起来，冲出去大叫，“你俩别找了，”她指着烟囱说，“昨天的破烂我都烧了，你们找不着了。”

我一听这话，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泪自由的流了出来。那一团团黑烟缓缓升起，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染黑了。

回去的路上，爷爷说了许多话安慰我，我毫无知觉，一句也没听见。

晚上，我呆滞的坐在桌前，没心思再动笔写字，望着窗户外漆黑的夜，连叹气的力量也没有了。

老板娘在我们走后一阵窃喜。这天她早早的清空了顾客，关上厂门，叫丈夫出来把昨天送来的破烂仔细翻找了一遍。良久，一捆毛边纸现，两人喜出望外。男人看了看大门，确认门缝外无人，推老板娘进了屋。

老板娘说，咱发了笔横财，把这副字卖了，咱也享几天清福。男人吊起腮帮子，嘿嘿直笑。

老板娘常到县城交货，坐下闲谈时也听些风声。她知道前不久去世的那个书法家写的字能卖个好价钱。

男人打开那一捆毛边纸，虽大字不识，却发现一层叠着一层，都是清一色的字迹。老板娘看过后，也有些傻眼，她稳了稳神，“不知道哪张是真的，明天都拿去，专家总会知道的。”男人点头。

夫妻俩躺在床上，各自打着小算盘，想着卖字的这笔钱要花在何处，他们一夜未眠。

第二天，夫妻俩找到了县城的鉴宝店。店主戴一副阔边眼镜，满脸皱纹，一张张看过他们带来的书法。最后，两手一放，抬头说，都不是！两口子面面相觑，像跑了气的皮球，瘫了下来。

几天后，我家的蒜臼子不见了，爷爷让我找找。我趴下向柜子底下看时，竟发现一副卷好的宣纸落在地上，勾过来一看，正是伯公的楷书。

真迹“失而复得”，已过去多年。爷爷把它裱起来，挂在正堂。早晨的阳光一照进来，落在那幅字的玻璃上，屋子里格外亮堂。

作者：卢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