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听了张广铭的汇报后,章天翼极为震惊。房间里很沉静,除了两个人的喘息声,再无别的声音。
“章书记,你看这事……”张广铭打破了沉默,但欲言又止。
章天翼盯着他看,想听张广铭继续说下去,可张广铭却不说了。章天翼只好问道:“高清和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在医院急救室里抢救。”张广铭神情有些黯然,又补充说,“怕是有生命危险。”
“具体情况建明书记都知道吗?”章天翼问道。
“都知道了。周书记指示,成立事故应急领导小组,让你任组长,纪委、宣传部、信访、公安、卫生等几个部门领导参加。”
章天翼心里清楚,处理这种事情是件头痛的事,弄不好不仅两头受气,还可能惹上麻烦。周建明是什么意思?章天翼想到,上午在市政府办公大楼门前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中午的宴席上周建明竟然能泰然自若,常委们也是声色不露。可见,面对突发事件,市委领导真可谓举重若轻了。长期在机关工作的章天翼,此时此刻还不谙熟这种为官之道,心中难免有些急躁。他皱了一下眉头问道:“公安部门为什么参加呢?”
“公安部门参加主要是为了防止上访人员借机再闹事。”张广铭解释说。
章天翼问:“高清和家人的情绪怎么样?”
“他老婆情绪很激动,昏迷过去几次,现在还不清醒。他女儿在北京上大学,中午刚通知她。”
“那高清和还有其他亲属吗?”章天翼又问道。
“还不清楚。”张广铭回答说。
章天翼思忖片刻,担心高清和亲属不理智,便对张广铭说:“现在要立即搞清楚高清和还有哪些亲属,迅速派人员去做好稳定工作,不能让人利用再闹出乱子!”
“公安局的同志已经排查了,医院附近也增派了警力,章书记您放心,维稳工作公安部门有经验。”张广铭介绍说。
章天翼依然忧心忡忡地说:“广铭,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这样对伤者的家属也是个安慰。”
“卫生局的副局长在医院盯着,有情况会及时报告的。”张广铭劝说道,“您初来乍到,就不要亲自去了。”
章天翼想了想,问道:“市领导谁去医院探望过?”
“目前还没有市领导去过。”张广铭解释道,“这种情况下,谁都怕惹上麻烦。”
章天翼心里想,群众上访领导不愿见,现在上访人自焚了,领导还怕惹麻烦,这还是人民的“公仆”吗?“公仆”一词都是在嘴上说说的啊!心里这么想,但章天翼嘴上却不好说出来。
章天翼看着张广铭,以商量的口气问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开个碰头会,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研究出一个具体的处理方案。”
张广铭没有一丝犹豫,立即拿出手机说:“我现在就通知有关人员来瀛州大厦会议室开会。”
半小时后,突发事件应急处理小组的成员都到齐了。章天翼在张广铭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参加会议的人员还都不认识章天翼,坐在那儿没有动。只有市纪委副书记陆庆宇迎上来和章天翼握了握手,笑着问道:“章书记,您刚来就……”章天翼说:“谁让这么巧,第一天就碰上了呢!”
会议开始后,张广铭向大家介绍了章天翼,并请章书记作指示。章天翼摆了下手说,我刚到瀛州,情况不太熟悉,还是先听情况吧。参会人员开始汇报具体情况。卫生局副局长史韦汇报了高清和目前的伤势和医院采取的抢救措施。接着是公安局副局长魏昊报告了应急维稳方案。魏昊显然是维稳方面的行家,医院周围都派了便衣,行政中心广场边也派了防暴队实行二十四小时值勤。信访局长钱维杰介绍高清和自焚的起因时,章天翼插话问:“高清和自焚前到信访局去过吗?”
“他到信访局来过多次,是个信访老户。”钱维杰停顿一下,又补充说道,“不过,这次没有到信访局来,是直接到办公大楼的!”
“他上访的问题,为什么一直没有解决呢?”章天翼盯着钱维杰问。
“这个……问题很复杂,高清和赴京去省都上访过。”钱维杰扭头看着纪委副书记陆庆宇,别有意味的说,“陆书记,高清和大概也去过市纪委上访吧?”
陆庆宇一听,马上明白钱维杰是想拉他做垫背的,他看了眼钱维杰,又把皮球踢了过去,“纪委是收到过高清和的信访材料,不过,他的信访诉求不在我们受理范围,也就批转给信访局了。”
“钱局长,高清和的信访问题到底是有没有道理?是什么原因造成他采取过激行为的?”章天翼皱着眉问道。
钱维杰明白,事到节骨眼上,不能再含糊了,不出事则罢,出了事就要追责。如果一味把责任推到上访人头上,一旦查明真相,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钱维杰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按说,高清和上访还是有些道理的。”钱维杰稳了稳神,“不过,他精神上有点问题,偏执、钻牛角尖。”
“他精神上有问题?好,你接着说。”章天翼看着钱维杰,等他说下去。
钱维杰说:“前年吧,我们曾经和海陵县协调,让县里和东湖镇各拿十万元出来,解决他的诉求及生活问题。可是,高清和不同意。每年‘两会’期间,省里、北京他都要跑一趟。今年‘两会’前,他又去北京了,被海陵县带回后还办了‘学习班’,可能刚放出来没几天,就发生了这事!”
“高清和上访诉求有没有道理?他要的补偿费是多少呢?”章天翼追问起来。
“按说是有些道理的,养殖场损失一百五十多万,还有被拆的三间房子和围墙,加起来要二百多万,数额太大,东湖镇迟迟没有解决。”
章天翼又问:“那‘学习班’是怎么回事?”
“这个‘学习班’是借鉴外地的经验做法,为了信访稳定,全国‘两会’期间和敏感节点,各县把信访老户去京赴省上访人员带回来,集中在一起,让他们学习有关法律和信访条例。”
章天翼之前听说过各地政府为了控制住上访人员进京上访,“创新”了形形色色的办法,虽然受到质疑,但也没有明确叫停。只要是“维稳”的措施,似乎可以不计较手段。现在问题出来了,不得不较真。章天翼紧锁眉头:“维杰同志,你考虑过没有,给上访人办学习班,这样做合法吗?”
钱维杰也知道把上访人禁闭起来不合法,可不这样做又没有更好的稳控措施。面对这个从省纪委机关下来的市委副书记,他怕章天翼不了解基层现实情况,如果较起真来就不好办了。钱维杰垂着头有些为难地回答道:“其实这样的做法严格起来说是不合适的,但是,在基层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的办法?章天翼听了很不高兴。转念一想,初来乍到,和机关的同志刚见面就不留情面,别人会怎么看他呢?参会的人员都是各单位的负责人,很多工作还要靠他们去做。章天翼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成员的汇报。张广铭简单地作了概括总结,便请章天翼作指示。章天翼一时情绪有些激动,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想到现在他是市委副书记了,说话和态度也要随身份和环境的转换而变化。章天翼屏住气,在大家面前尽量保持着一份平静:“刚才听了同志们的汇报,对高清和自焚事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现在还不好定性,我在这里强调一点,对此事件的处理,在座的同志们不能掉以轻心,目前最关键的工作是救人,人命关天!医院方面要全力以赴,不能出现一点纰漏,如果再出什么医疗事故,就更不好收场了!现在时间很紧迫,我今天就不多说什么了,回去后各司其职吧!”
散会时,章天翼又对钱维杰说:“钱局长你回去起草一份事故报告,明早上班后送给我。”
陆庆宇跟在章天翼的身后请示道:“章书记,晚上有没有时间啊?纪委这边想给您接个风,常委们都盼着和您见面呢。”
章天翼停住脚推辞道:“接风就不必了,何必搞那个形式啊!明天我就到市纪委和大家见面。”
张广铭在旁边帮腔道:“章书记,形式总是要搞一下的,形式有时也是内容嘛。”
章天翼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推辞,笑笑说:“好,那庆宇安排吧!”
回到房间后,章天翼又和张广铭研究对高清和事件的处理方案。章天翼把处理方案在电话中向周建明作了简明扼要的汇报。周建明说,方案我基本同意。另外我提醒你们一下,两个保安马上辞退,但现在不要让他们离开,先控制起来,等事件平息后再放;对警卫处的两个当事人也要做工作,不许他们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章天翼向周建明汇报完后,这时已到晚餐时间。陆庆宇亲自来请,看到张广铭也在,便说:“二位首长快走吧,大家都在一号厅等着呢!”
张广铭笑道:“今晚上的这个欢迎宴会我参加就多余了吧。”
陆庆宇说道:“要不是您陪着章书记,平常请您都请不到呢!秘书长能和我们纪委的同志共进晚餐,也是对纪委同志的关怀呢!”
张广铭哈哈一笑:“别说这么好听了!我也是为纪委和章书记服务的,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协调的,市委办那边肯定会做好的!”
到了餐厅,陆庆宇将张广铭礼让到主宾位置坐下,而后对章天翼说道:“章书记,虽然您今天上午刚报到,但晚上您已是主人了,这晚宴只能由你主持了。”
张广铭有点难为情:“今晚我却成了主宾了。”
章天翼坐到主人座位后,对张广铭笑道:“你这个座位是喝酒的位子,今晚你就多喝点。”
大家说笑着坐定后,陆庆宇先是向章天翼和张广铭介绍了各位纪委常委,而后便请章天翼讲话。章天翼看着陆庆宇,说道:“今晚我就不讲了,要讲就在会议上讲吧,我只说明一点,今晚不能喝白酒,要喝就喝点红酒吧。”
陆庆宇忙说:“章书记,按你指示办!”转身对服务员吩咐道,“斟红酒,大家都斟满。”
接风只是个形式而已,目的是大家坐到一起交流一下。餐桌上该说的话都说了,很快宴席就散了。送走了张广铭,章天翼把陆庆宇和分管信访的王飏留了下来。回到章天翼的房间,服务员进来倒了茶水,而后就进了浴室给章天翼放洗澡水。章天翼听到哗哗的水声便对服务员说道:“你出去吧,以后这些事我自己做!”
服务员没有听到,水声还在响。王飏忙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前说:“你去忙吧,章书记有重要的事要研究!”
服务员从浴室里走出来对章天翼说:“刘总交代了,我负责您的房间,以后首长有什么事情,我随叫随到。”
章天翼笑笑:“这儿不是客房,是我家了,以后有事再叫你吧!”
服务员笑了笑,腮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轻声说道:“我先出去了。”
章天翼瞅了眼服务员,发现小姑娘年龄不大,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便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子?”
小姑娘有些生涩地回答道:“我叫李雪。”
“哦,李雪。不错的名子。”章天翼摆了摆手说,“没有事了,你去吧!”
李雪噘了噘嘴,出门时,回头乜了一眼。服务员离开后,章天翼才说道:“这么晚耽误你们休息了。下午开会时,钱维杰说高清和到市纪委上访过,我想听听具体情况。”
王飏心里早有了准备,他看了眼旁边的陆庆宇,说道:“章书记,我先向您汇报一下,高清和的自焚事件和市纪委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信访诉求不在我们纪委受理范围。一直是大信访那边协调处理的,市纪委一直没有参与这件事。”
章天翼皱皱眉问:“市纪委是不是也收到过高清和的信访材料?你说说具体情况吧。”
王飏想了片刻后说:“那还是两年前,信访室收到高清和寄来一包材料,信访室将材料报给我,我就批转海陵县信访局处理了。”他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以后就再也没收到高清和的信访材料了。”
“你把材料的内容说说吧。”章天翼说。
“大概是这样的,”王飏想了想说,“高清和在村里承包了池塘养蟹子,投资挺大,贷了二百万元的款。第二年东湖镇要建新农村示范点,正好那片池塘就在要开发的地带,镇和村里就要高清和拆迁,大概是没有谈妥吧,双方僵持起来。后来镇和村干部就派人强拆了池塘的围墙。高清和损失挺大,就把村委会和镇政府告上了法院。高清和虽然胜诉了,但法院一直没有执行。从此,高清和就开始了上访。由于是涉法涉诉问题,这个事信访部门解决不了,就拖了下来。”
章天翼问道:“法院既然判了,怎么就一直没有执行?你们了解不了解是什么原因呢?”
陆庆宇接话说:“其实问题很简单,可处理起来就复杂得多。民告官理论上行得通,但实际上很难执行到位。”
王飏附和道:“章书记,农村基层问题很复杂,也很难处理的。对基层信访问题要求是分级负责,属地管理,制造信访问题和矛盾的是基层一级党委和政府,反过来再让他们自己处理自己,能不拖吗?再说县法院也不能去把镇党委和政府的门给封了。”
章天翼听了,心里想,难怪高清和的上访诉求迟迟解决不了,其根源就在这里。章天翼又问一句:“按你这个说法,责任在海陵县法院了?”
陆庆宇听了没有吭气,看了眼王飏,低头做沉思的样子。
王飏鼓起勇气道:“如果法院执行了,高清和也就不会自焚了!”
章天翼说:“法院不执行,纪委可以监督啊!”
王飏说:“法院的事,纪委不好干涉的。”
章天翼追问说:“那纪委能干涉什么呢?”
王飏苦着脸辩解道:“涉法涉诉信访件不在纪委受理范围。”
陆庆宇也帮腔说: “高清和的问题,根源在东湖镇和县法院,这次应当追究他们的责任。不然,长期下去,有些人就无法无天了!”
章天翼喝了口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样吧,老王,你让信访室尽快梳理一下农村信访情况,搞个分析报告给我。”他把目光落在陆庆宇的身上,注视着他说,“这件事看来里面问题比较复杂,不单是法院不作为问题,还有没有领导干部违法乱纪问题?有没有司法人员贪赃枉法问题啊?”
陆庆宇点点头说道:“这里面肯定有腐败问题!”
章天翼盯着陆庆宇说:“你说说看。”
“东湖镇新农村示范点是海陵县振兴集团投资建设的,高清和的赔偿款法院裁定的是东湖镇政府和振兴集团共同赔付。法院对镇政府执行困难还可以理解,可是对振兴集团不执行就说不过去了。振兴集团不是赔不起,而是不执行法院的裁定!法院为什么不强制执行?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陆庆宇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李耀文这个人在海陵县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高清和对他是无可奈何。”
章天翼说:“高清和对他没办法,可是法院应该依法执行。”
陆庆宇说:“如果法院能够依法办事就好了,现在有的司法人员两头通吃,让老百姓都不敢打官司了。”
章天翼气愤道:“司法腐败现象如此严重,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样发展下去,将会动摇国之根本。”
陆庆宇说:“其实,大家都明白!对腐败现象都痛恨。可是腐败就像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却是香的!”陆庆宇说道这儿不说了,他看着章天翼,等待章天翼的表态。
章天翼说:“要扭转这种风气,就必须彻底反腐败!让搞腐败的人付出代价,才能够遏制腐败发展蔓延的势头。”
陆庆宇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现在谁会去当这个黑脸包公呢?”
章天翼不悦地说:“如果我们纪检监察机关也怕得罪人,那还谈什么反腐败?搞纪检监察工作的人不能把忠诚担当只挂在嘴上,也要落实在行动上!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要认起真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说罢,章天翼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了。瀛州虽然比不了省会城市金陵,可是瀛州的夜晚也是很美的,远处大楼上的雷射灯射出一束束七彩光环,在夜空交织着,很像雨后的彩虹。街道两边的霓虹灯和广告牌都亮了,瀛州大厦门前的树丛中也缀满了彩灯,一闪一闪的,真成了火树银花了。章天翼感到瀛州夜晚的景象比白天漂亮多了。章天翼回转身又说道,“这样吧,市纪委先成立信访督查组,王飏同志带几个人到各县区对疑难信访积案督办一下,搞个调查报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