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权力连载

第 二 章

                                 五

    这天早上，窗外刚有一抹曙色，高清和就起了床。高清和洗漱完后，提起破旧的提包对妻子王桂花说，他要去市里上访。王桂花说：“你都上访四五年了，北京、省里都去了，也没有一点动静，就算了吧。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还是再忍忍吧！”

高清和说：“我忍不下啊！”

王桂花看到丈夫神色有些异样，便有些担心，要陪高清和一起去。高清和不同意。王桂花说，今天我休息，也想到市里逛逛。高清和想了想就答应了。

王桂花做好了早饭，又在锅里煮了五个鸡蛋，她把鸡蛋用塑料袋装好，又包了几张煎饼，一同放进丈夫的提包里。高清和说，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中午咱们到饭店吃。王桂花嘟囔说，还是省点钱吧，饭店咱吃不起。高清和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高清和是个木讷的人，平常的话就少，上访几年回家说话就更少了。王桂花已经习惯了。话少的人，心思不少，但王桂花看不出来。王桂花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只看到丈夫近来老是叹气，有时还愣神。王桂花在海陵县商场做保洁员，工作很辛苦，没有精力猜丈夫的心思。看到丈夫为上访吃尽了苦头，有时也抱怨几句，劝高清和把上访的事先放下，出去打工挣些钱好供女儿上学。高清和清楚，女儿高燕在北京上大学很拮据，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身上没穿过一件时髦的衣服。北京“两会”期间，高清和去北京上访时偷偷到学校看了一次女儿。女儿寒假没有回家，留在首都打工挣钱作学费。父女俩在学校边的小饭店吃了顿饭，高清和去结账，发现高燕在他包里塞了五百元钱。父亲一时难以控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了泪，父亲对女儿说，爸一定要把赔偿款要回来！女儿受苦，父亲心痛。高清和想，别人家的孩子学费、生活费都是父母供，自己的女儿上大学却供不起，做父亲的感觉心里有愧啊！北京花销那么大，不知道女儿这几年大学是怎么熬过来的。从北京回来后，高清和就铁了心，不把赔偿款要回来，他死不幂目！

高清和带着王桂花坐车到了瀛州市，汽车站离市政府还有几里路，高清和舍不得花五元钱的打的费，拉着王桂花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从汽车站走到市政府办公大楼门前。王桂花有点累了，就坐在大楼前的石阶上喘口气。这时还没有到上班时间，门前的广场上很空旷，也很寂静。广场周围的草坪像田野里的麦苗一般，绿油油的一片。人行道两边的玉兰树枝头挂满了花朵，一簇簇，一丛丛。树林里有鸟在叽叽喳喳地鸣叫，像是在嬉闹。天空中，一群白鸽响着呼哨，在广场的上空盘旋了几圈，扑楞楞地落在玉兰树上，转眼就分不清树上是白鸽还是花朵了。

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天气很好。

高清和站在妻子的身边，表情木木的。他不是第一次来市政府上访，每年他都要来几次，对这儿已经产生了麻木和厌倦。这次不管能不能解决问题，这是最后一次，他不想再来了。

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片洁白的云絮。鲜艳的国旗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上飞扬。

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广场上热闹起来。一辆辆轿车呼啸而至，摩托车、电瓶车、自行车一辆接一辆驶入停车场。转眼间，上班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入办公大楼。高清和拉了一把妻子，提着皮包混入了上班的人群中。

他们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两个保安从人群中拽了出来。一个保安厉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王桂花刚要答话，高清和用眼神把她止住了。高清和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递上去。一个胖保安看了眼高清和手中的烟盒，连连摆了摆手。高清和说：“我们是市委书记周建明的亲戚，今天过来想看看他。”

其中一个瘦点的保安斜了高清和一眼：“你知道周书记的家是哪儿的吗？”

高清和吱吱唔唔说不上来。那个保安狡黠一笑说：“你是上访的吧！”

王桂花说：“我们就是来上访的，找周书记上访！”

胖保安说：“你上访就到信访局去，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

高清和无奈的说：“我到信访局都不下十次了，每次都说要调查处理，五年了，也没有见他们处理结果出来。”

胖保安有点同情道：“也是啊，什么大事五年处理不了呢？”朝大厅里望了一眼，又说，“不过，现在每天上访那么多人，信访局也处理不过来啊！”

高清和说：“不是处理不过来，是他们不处理。他们只把材料转到下面就完事了，转来转去，谁也不处理。我今天就是来找市委书记和市长，讨要个说法，看看他们还管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乡。全市那么大，要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啥事都管，那还不累死啊！他们只管大事，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瘦保安也劝说道。

“我们家这事可不是小事，损失好几百万呢！”王桂花央求说，“小兄弟，你就让我们去见见书记和市长吧！”

“不行啊。”两个保安员拦阻着王桂花，“领导让我们在这儿就是看大门的，让你们进去上访，那不是砸我们饭碗吗？”

王桂花看了眼高清和，在保安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两个保安慌忙架起王桂花向外走，高清和趁机朝大厅里跑。一个保安忙放下王桂花去拦截高清和，王桂花就瘫在地上向大门里挣扎。

此时，上班的人群渐渐稀疏了。路过门厅的人有的旁若无人，有的侧目瞅了眼王桂花，谁也没有停下脚步。每天大门前都有上访人员在这儿吵闹，他们见多不怪了。王桂花一边哭喊着，一边瞅着身边走过的人。当她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大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向大门里走时，她一下扑过去，抱着那人的腿就不松开了。那人气愤的说：“你想干什么？！松开！有话站起来说！”

王桂花不松手，叫喊着：“放我进去吧！我要见书记，我要见市长！”

中年人冷漠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警卫处办公室出来了两个人，急匆匆跑到王桂花身边，呵斥道：“疯女人，想干什么？”用手掰开王桂花的手，两人一起把她拖到大门外的台阶下。

那个中年人用手掸了掸裤子，嘀咕了一句：“神经病！”便匆忙向大厅里去了。

警卫处的两个人返回大厅后，发现高清和还在和保安拉扯。警卫处的人怒斥道：“知道不知道，你这行为是扰乱公共秩序，冲击党政机关，是违法犯罪行为？”

高清和说：“我就是去见见市长和书记，犯了哪家王法了？”

“市长和书记是随便见的吗？”

高清和说：“那你就去通报一声。”

“你有什么事情非要找市长解决？”

“找你解决得了吗？”

“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情？”

高清和从包里掏出上访材料递过去，警卫处人员接过去扫了几眼：“这事情你应该到信访大厅去反映，那儿有接待上访的人。”

高清和说：“他们解决不了，我才来找市长书记的！”

“这样吧，你把材料留下来，我转交给市领导吧。”

“你转交？不行，我要当面交！”

“市长、书记都不在，去省里开会了。”

“我不相信！”高清和倔强地说，说完还要朝里走。

警卫处人员警告说：“你要再不听劝，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公安局去！”

高清和向后退了一步，黯然地说道：“看来，这政府也不是老百姓讲理的地方了，我告不了阳状，那就去告阴状吧！”说完，他朝那两个人凄惨怪笑一声，转身出了大厅。

他来到妻子的身边，五年来积淤的委屈和怨恨直冲脑颅，他把王桂花扶起来，看了眼大门口骂道：“狗娘养的，他们官官相护，一点道理也不讲了！”

几年来，高清和从东湖镇一直找到北京，由养殖专业户变成了各级领导头疼的上访老户。至死高清和也没有搞明白，现在到底怎么啦，政府还是不是人民的政府？为什么法院裁决书不作数，明明白白的问题好多领导都装糊涂？国家、省、市有关部门领导都作过批示，可到了下面怎么就解决不了！

五年前，他和东湖镇李庄村委会签了承包五十亩水塘的合同。当他把全部积蓄和贷款二百万元全部投进养殖场后，养殖场还没有收益，东湖镇又把那片地划为建设用地，在还没有协商好拆迁补偿问题时，东湖镇的领导就急不可待地带人强行拆毁养殖场的房屋和围墙，把他的养殖场给毁了。

拆毁养殖场时的一幕幕情景，像幻影一样在高清和眼前出现。那天早晨，天刚朦胧亮，高清和被狗吠声吵醒，他披衣出门一看，一下惊呆了。两台挖掘机和铲土机已推倒了养殖场的大铁门，正轰隆隆地向院里开来。两条看门的狼狗狂叫着，向前窜了十几米又退了回来。高清和正在呆楞之际，从挖掘机上下来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李庄村委会主任李耀武。高清和惊慌失措地跑上前，抓住李耀武的胳膊喊：“怎么把我的大门推倒了？你们这帮人想干什么？”

李耀武甩开他的手，瞪着眼说：“想干什么，你还装糊涂？我现在通知你，镇党委决定，让你现在就搬家，我们来帮你拆除房屋和围墙。”

高清和颤抖着叫起来：“你们还讲不讲理啊？赔偿费还没有谈妥，你们不能拆我的房子！”

李耀武讥笑道：“你说不拆就不拆了？我们机器开来是干什么的？给你半个小时收拾一下，不然的话，砸毁了就不管了！”

高清和的妻子从屋里跑出来，举着一截木棍叫嚷道：“你们谁拆我的房子，我就和他拼命！”

李耀武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年轻人，笑道：“你敢拼命？你睁大眼看看这几个人，他们哪个怕死啊。”

四个年轻人凶神恶煞般站在那儿，恶狠狠地看着高清和两口子。高清和拉着王桂花的胳膊道：“走，咱们回屋去，让他们拆！”

两人进屋后，将房门一闩，不出来了。

李耀武上前踹了几下门，说道：“你们先拆围墙！”

高清和从窗户里看到，两台机器耀武扬威地开到围墙边，不一会儿功夫，养殖场周围的砖墙就被推倒了。

王桂花跺着脚在屋里叫骂，几次想冲出去阻拦都被高清和拉住了。

李耀武又走到门边说：“老高，我看你还是出来吧，不要和政府作对了。你是个明白人，胳膊是拗不过大腿的！”

高清和愤怒地嚷道：“你们一分钱拆迁费都没有给，现在就来拆毁我的房子，还讲不讲理了？要是有本事，就把我们两口子埋在屋里好啦！”

李耀武说：“我们不会把你埋在里面的，镇领导交代了，拆完后他们和你谈补偿费的事。这跟我们村里无关，我们只管拆毁建筑物，平整这块土地。”

“那你们还讲不讲法啊？”高清和在屋里喊着。

“讲法？要讲你和上面讲去，和我你讲不着！我只管拆你房子。”李耀武说。

高清和说：“那你让镇领导来，我和他们讲。”

李耀武“哼”了一声，说：“老高，你以为你是县委书记啊？想让镇领导来就来啊？”

高清和说：“他们不来，你就别想拆我的房子，除非你们把我埋在里面！”

李耀武又踹了踹门，门是铁皮门，没有开。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看见窗户上也有钢筋焊成的防盗栏杆，便掏出手机打了电话。

不长时间，一辆警车开到了高清和的门前。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镇长吴绍中，另两个人是派出所长和民警。李耀武迎上前道：“高清和耍无赖了，躲进屋里不出来，镇长你看怎么办？”

吴绍中瞅了眼李耀武，没有搭理他。吴绍中和派出所长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而后，吴绍中站在窗户边说：“老高，你不是要和镇领导对话吗？我来了，你说吧。”

高清和说：“吴镇长，你们还讲不讲理？讲不讲依法办事？你们凭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来拆我养殖场？”

吴绍中挺着肚子，哈哈一笑：“老高啊，我们东湖镇的党委政府是共产党的党委政府，那你说，共产党讲不讲理、讲不讲法啊？我看你是故意找党委政府的麻烦！”

高清和干笑一声，说道：“你不要用大帽子扣我！东湖镇还是共产党的党委、政府吗？你们不顾老百姓的利益，强拆我的养殖场，这还是人民政府干的事吗？！”

“我们就是为了老百姓的利益，才来拆你的养殖场的！拆你的养殖场干什么？是建设新农村，让老百姓都住上楼房，你说我们是不是为老百姓谋利益啊？”

“可是你们毁了我的养殖场，一分钱还没有补偿呢！”高清和大声地嚷着。

吴绍中说：“拆迁费的问题，下来我们慢慢协商解决嘛，你不能耽误了施工是不是？”

高清和说：“房子要是被你们拆了，那补偿费就由你们说了算了。不行！今天不把补偿费谈好，你们别想拆房子！”

“老高，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你不相信他们，难道你还不相信镇党委政府吗？”派出所长插话说。

“谈不好补偿费，我谁也不相信！”高清和强硬地说。

“那你这可是阻碍我们执行公务，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派出所长严厉地说道。

高清和在里面有些气短，说道：“我在自家屋里怎么阻碍你们执行公务了？”

“你出来不出来？”派出所的民警大声问。

高清和说：“不给补偿费，就是不出去！”

“那好！给我砸门！”派出所长向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一招手，威严地命令道。

几个人上去用撬棍将门撬开了。这时，两条狼狗从屋里窜出来，扑向外面砸门的人。派出所长眼疾手快，掏出手枪，“啪啪”两声枪响，两条狗身上流着鲜血哀嚎着逃命了。

几个年轻人闯进屋里，将高清和两口子拖了出来，塞进警车里。

晚上，高清和从派出所出来后，他眼前是一片废墟，养殖场已经被夷为平地，不存在了。

从此，高清和走上了漫长的上访路。

……

高清和从包里拿出一个酒瓶，从头上浇了下来。坐在地上的王桂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忙爬起身要拉住丈夫。高清和将皮包仍到妻子怀里，说道：“你把这个包一定要保管好！不要管我了！”

高清和义无反顾地拾级而上，一步两个阶梯冲向大门冲去，跑到大门前时，那两个保安从门边又要上来阻拦他。高清和掏出打火机，对两个保安说道：“兄弟，你们不要拦我，我也不想连累你们！”

两个保安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一时呆住了。

一个保安惶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保安没有听到高清和的回答。瞬间，眼前一团火光“腾”地一下燃了起来，火团滚向大厅，在地上滚动了几圈，就摊下不动了。等到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拿起灭火器喷向燃烧的火团时，整个大厅里已被烟雾弥漫，刺鼻的焦煳的腥臭味在大厅里四处弥漫飘荡。

大厅外的阳光依然明媚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