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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学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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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权力连载

第 三 章

                         八

      这天下午,章天翼主持召开了市纪委常委会。刚开始,气氛不错,陆庆宇说,章书记是省纪委的办案专家,以后市纪委就该忙活了。章天翼问市纪委有多长时间没有上案子了?陆庆宇说两个检查室是天天忙,就是立不了案。

章天翼话说得很随意,却带有批评的味道:“纪委不办案还要纪委干什么?只是摆设不行。有为才能有位,不作为,老百姓不把你纪委当回事,就是贪官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这是章天翼召开市纪委第一次常委会议,主要是听汇报了解市纪委工作情况。章天翼想通过会议了解情况,这是最基本的途径。但是,通过会议了解的情况有时又不是真实的情况。现在很多工作都是说在嘴上,写在材料里。有句话叫做,看到的听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特别是要了解一个人的情况,那就更难!有的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尤其是领导干部,他们城府都很深,在政治上很成熟,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让人一下看透。想真正了解一个人,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章天翼简要地把市委常委会关于处理高清和自焚事件的方案说了一下。章天翼在说话时,大家都噤了声,做出专心的样子。

章天翼沉重地说道:“高清和的拆迁赔偿款是经过人民法院裁定的,怎么这么多年都执行不了呢?”停顿一下,声音严厉起来:“市委已决定成立专案组,对此事件进行深入调查,弄个水落石出,对违法违纪的干部要严肃追究责任,决不能姑息!”

在座的人心里都在琢磨,专案组能深入调查吗?水落石出了又怎么样?

会场上的气氛很严肃,除了陆庆宇,大家都在低头作思考状。

陆庆宇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首先表态,作为副书记,关键时候要会唱和。过去的教训很深刻,在云海县任县长时,他和县委书记于谷风就没有一唱一和,党政两个“一把手”各唱各的调,导致下属无所适从,也造成了彼此隔阂,矛盾加深。片刻后,陆庆宇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说:“章书记的态度很鲜明,不办案,纪委就成了‘稻草人’,就有负于党和人民的期望,也是没有履行好党章赋予我们的职责。专案组要利用调查高清和事件,认认真真地办几个案子!”停了一下,他把话题一转,又继续说道,“今天是章书记第一次主持召开市纪委常委会,主要是听听各位常委汇报分管的工作情况,而后章书记对下一步的工作提要求作指示。”

章天翼插话道:“汇报要简明扼要,每人不超过十分钟吧。”正在大家犹豫时,章天翼点名说,“先说说党风廉政建设方面的情况吧。”

分管党风廉政和宣传教育的常委钟帆朝章天翼笑笑,翻开面前的材料说:“那我先汇报吧。”他照本宣科起来。钟帆汇报完党风廉政建设方面的工作,抬头看了大家一眼,喝了口水,继续说:“下面我再汇报一下宣传教育工作。我们全面开展了《工作规划》学习宣传贯彻活动,加强对领导干部的廉政教育,市纪委领导同志先后到县区和经济建设前沿作警示教育专题报告,对重点工程建设人员、新任处级领导干部等不同群体,有针对性地选择典型案件,进行以案说纪,增强党员干部的廉洁从政意识。注重发挥反面典型的警示作用,举办了治理商业贿赂成果展,分批组织工程建设以及税务、卫生、教育等重点领域、重点部门的党员干部,到看守所、监狱等警示教育基地听在押犯人现身说法,以身边事教育身边人,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钟帆汇报完后,分管执法监察和纠风工作的张常委接着汇报。张常委是监察室主任出身,对分管的工作很熟悉,从汇报的内容里能听得出来,但他没有脱稿多说一句话。看得出来,他汇报很谨慎,不时拿眼睛瞄一下章天翼,似乎在看领导的反应。章天翼自然明白,每个人都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给领导留下好印象。但是,他们又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不露一点棱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老练和成熟吧。一个人看似没有性格,其实这就是他的性格!分管案件检查和信访工作的王飏汇报时,他瞟了眼章天翼,也准备念材料。章天翼皱了下眉,没有说什么。王飏是换届时进常委班子的,之前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干了五年,表面看起来有点木讷,做事谨小慎微,但有时说话也很爽快。

王飏把材料合上说:“我先汇报一下今年的案件情况吧,从一月份到现在,我们收到省纪委转交下来的案件线索五件,已初核完了。”

章天翼打断道:“案件方面的情况先不要汇报了,以后开专题会议再说吧。”

王飏点一下头说:“那我再汇报一下信访方面的工作。我们通过扎实开展重信重访问题专项治理活动,把重点疑难信访问题提交到领导层面推进解决,着力破解了信访难题,今年第一季度,全市来访总量与去年同比下降百分之二十左右,到目前全市没有发生恶性信访事件,信访形势总体趋好,平稳可控。根据全市信访情况分析,我们感到存在的热点难点问题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损害农民利益方面。很多村民来信来访反映村干部擅自改变土地用途,把村里农田高价卖给村民建房,或作其它用途。在有些乡镇未批先征、征地程序不到位、手续不规范等现象很普遍。二是惠民政策落实不到位方面。不少村干部存在贪污、挪用、截留、骗取低保资金、草危房改造款、土地直补款、社保基金等行为。三是基层政府政务不公开透明方面。很多地方在土地开发使用上没有及时公示,也没有做好宣传工作,让群众产生误解,觉得政府侵占了群众的利益,导致矛盾激化。”

章天翼用手中的笔敲着桌面,打断了王飏的汇报,问道:“去年全市信访量有多少?”

王飏翻了翻材料回答道:“去年本委机关受理群众来信来访三千五百多件次。”

章天翼又问:“今年第一季度上访量有多少?”

王飏看着材料回答说:“第一季度,我市发生群众赴中纪委上访三十二批六十七人,基本上都是反映村干部违法违纪问题;赴省纪委上访五十四批一百一十人;本委机关受理群众来访九十三批一百八十人,来信八百九十五件。其中反映农村干部违法违纪问题占总量百分之八十多。”

“这些来信来访都是怎么处理的?”章天翼听到这么大的上访量,感到很吃惊。

王飏说:“这里面百分之九十都是重复访、越级访,一般都由信访室直接转交各县区、各部门处理。”

章天翼紧追一句:“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么多重复访和越级访?”

王飏思忖片刻说,造成重复上访问题,有一部分是基层调查后,上访人认为没有调查处理到位的,还有一部分是无理上访的。他们择机上访,越级上访,甚至非正常上访。每年“两会”期间或是国家有重大活动的时候,上访老户就会活跃起来,进京赴省到市上访。

 “这样的信访老户,全市有多少?”

 “信访室排查了一下,属于受理范围的全市共有一百多个。”

 “这么多的信访老户没有息访,各级都是怎么做工作的?”

 “对那些无理上访老户,在敏感节点基层政府都是采取包干到人的稳控措施,集中看管或是监视居住。”

章天翼听后,心里很纠结,他疑惑地问道:“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王飏解释说:“这些上访老户都很偏执,爱钻牛角尖,抱着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的心理缠访或越级上访。

章天翼冷着脸说道:“现在各级党委、政府都说要畅通信访渠道,保障人民群众的合法利益不受侵害,为什么一提到上访群众就认为他们是刁民,把他们当作犯罪嫌疑人一样监视起来?群众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反映的问题得不到妥善处理,不重复上访或者越级上访怎么办?”

王飏还想解释一下,陆庆宇看了王飏一眼,把话接了过来:“我过去一直在基层工作,在这方面体会很深。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对待上访的群众,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看见上访的人员心里就窝火。他们感到上访人增加了本地区的上访率,丢了本地区的面子,对待上访群众反映的问题,要么推诿扯皮,要么干脆不处理。有些领导干部见‘被告’是自己的下级,甚至是与自己很有感情的下级,就觉得被告听话能干,有成绩有贡献,若是挫伤了被告的积极性,下面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于是,便以缓和矛盾、保护干部、冷处理等名义,对群众反映的问题不了了之。”

陆庆宇说完后,章天翼沉默一会儿才缓和口气说道:“基层问题错综复杂,仅靠信访部门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当前,社会矛盾问题多样多发,信访矛盾的产生,往往与干部的作风问题、腐败问题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重大信访事件的背后或多或少地隐藏着党员干部的问题;有的存在不廉洁行为,搞官商勾结、钱权交易,生活腐化堕落。因此,对信访案件中发现的腐败问题,要严肃查处;对性质恶劣、情况严重、群众反映强烈的,要从快查处;对涉及犯罪的,要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说道这儿,章天翼停了下来,扫了大家一眼,若有所思后又继续说道,“现在,基层问题那么多,上访群众四处上访举报,纪委不能捂盖子,现在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可能有人会很为难,觉得基层问题复杂,牵扯人太多。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抛掉私心杂念,做到忠诚、干净、担当,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和矛盾!”

陆庆宇不失时机地表态说:“我们市纪委要敢于担当,敢于亮剑才行!按照章书记刚才的讲话精神,我们要全面地领会,认真地贯彻落实。我提议,市纪委再成立一个信访督查组,对重点信访举报案件进行挂牌督办。”

章天翼朝陆庆宇点点头说道:“我同意庆宇同志的意见。市委专案组除了纪检监察室的人员,再从市检察院和公安局抽几个同志,组成联合调查组,具体工作由庆宇同志负责。市纪委再成立个重点信访举报督办组,具体由王飏同志负责,对各县区久拖不决的信访举报问题进行重点督办,要争取案结事了,停诉息访,把信访举报量降下来。”

 

 

陆庆宇和专案组人员刚到海陵宾馆,县纪委书记孔海波就急匆匆的赶到了。陆庆宇和孔海波寒喧了几句,马上转入正题,要孔海波把县里的情况说一说。

孔海波想了想,很谨慎地说道:“陆书记,这情况挺复杂的,县纪委一直没有插手这件事,整个过程信访局比较清楚。高清和这么一闹,问题就更复杂了。县委很重视,郑书记当天下午就去市里向周书记作了检查。回来后,又紧急召开了县委常委会,研究对策和处理办法。”

“是什么处理办法?”陆庆宇问了句。

孔海波说:“为了不影响全县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把事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程度,县委决定,一是稳控住高清和的家属和亲朋好友,防止他们借机闹事;二是主动在媒体上做正面引导,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事件进行炒作;三是尽快解决赔偿款问题。高清和自焚事件是由赔偿费引发的,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矛盾最好还是用人民币去解决。”

陆庆宇皱了皱眉头:“海波,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用人民币能解决得了吗?”

孔海波解释说;“其他地方类似这样的事情,都是拿钱摆平的,我们也参照着办,别的没有什么好办法。”

陆庆宇提醒道:“海波,你是县纪委书记,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没有想想这里面有没有其它问题?要不要对失职、渎职的人追究责任?”

孔海波一怔,想了想说:“陆书记,高清和自焚事件要问责,信访部门首当其冲,是他们信访稳定工作没有做好。”

“不能把责任都推到信访部门吧?他们虽说代表党委政府在做信访工作,可他们并没有多大权力去解决信访问题啊,有权解决信访问题的为什么没去解决?”陆庆宇盯着孔海波继续说道,“高清和上访这么多年,信访部门没有向县委汇报过吗?”

孔海波思忖一会儿,显得很真诚:“汇报过,只是问题比较复杂,一时没有研究出好的办法,就拖了下来,谁想到会这样?”孔海波停下来,盯着陆庆宇看。

陆庆宇说:“现在已经这样了,你有什么考虑?”

孔海波说道:“我们服从市委的决定,积极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陆庆宇问:“你觉得主要是哪些部门的责任呢?”

孔海波迟疑一下,说道:“除了信访局就是法院执行局吧。”

“还有呢?”

“还有?”孔海波愣了片刻问,“还能有谁?”

陆庆宇逼了一句:“县纪委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

孔海波一脸茫然道:“我们还没搞清楚,也就是法院执行局的问题吧!如果执行了,高清和也就不会自焚了!”

陆庆宇神情变得莫测起来:“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

孔海波似乎明白了:“要认真起来的话,也许要牵扯到其它一些部门。”

陆庆宇说:“东湖镇没有问题吗?”

孔海波忐忑地说:“东湖镇强拆也算吧,不过,自焚的原因是法院没有执行到位造成的。”

陆庆宇强调道:“可是,根源在强拆啊!”

孔海波吱唔着刚要解释,他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马上站起来对陆庆宇说道:“陆书记!我接个电话。”孔海波说完急匆匆忙忙向外走,在走廊尽头低声说了一会儿,又回到房间对陆庆宇笑道,“刚才郑书记在电话里批评我了,要我给您换个宾馆,这儿条件不太好,要专案组到山水大酒店去住,那儿环境比较好,交通也便利。”

陆庆宇摆摆手道:“那就不必了,专案组住在哪里都一样。

孔海波笑道:“中午郑书记要在山水大酒店给您和专案组接风呢!住到那里方便一些嘛!”

“接风也算了吧,现在哪有免费的午餐?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啊。”陆庆宇玩笑道。

云海县和海陵县相邻,社会环境和经济基础都差不多,几年前,陆庆宇和郑建璋是同期的县长。两个人既是朋友,又是相互较劲和竞争的对手。由于海陵县委书记杨耀华升任副市长,郑建璋顺理成章做了县委书记。而云海县委书记于谷风没有动,陆庆宇就调到市纪委任副书记、监察局长了。现在郑建璋在海陵县叱咤风云、春风得意,因此,陆庆宇每次来海陵县,只要郑建璋在家,不论多忙,他都要陪一陪陆庆宇,哪怕是跑场子,郑建璋也要到场敬陆庆宇一杯酒。

陆庆宇带着专案组来海陵县,郑建璋再忙也要出面给陆庆宇接风。午宴安排在山水大酒店,场面很是隆重气派,在家的县委常委都参加了。工作日中午要求是禁酒的,可是,郑建璋找了个借口,把振兴集团的董事长李耀文叫到场,以商务活动为由上了酒,陆庆宇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如果是过去,中午喝也就喝了,在郑建璋的地盘上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可是,这次他是带着专案组来的,陆庆宇为难地看着郑建璋,歉然道:“郑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下午大家都要上班,我们就喝点红酒意思一下吧。”

郑建璋看了陆庆宇一眼,笑道:“陆书记你这就见外了!不陪你喝几杯,我心里过不去啊。”他扫了眼在座的县委常委们,“他们不敢让你喝多,他们要派你酒,我收拾他们。”

“这样吧,你要是真想请我喝酒,哪天晚上闲下来,我们好好喝一次。今天我可是不能喝的。”陆庆宇依然坚持着,郑建璋只好让服务员换了红酒。

宴席上没有白酒助兴,说话就很客套谨慎。县常委们敬完酒后,振兴集团的董事长李耀文端着酒杯走过来,郑建璋介绍说:“陆书记,这位就是咱们海陵县振兴集团的老总李耀文,县政协副主席,他的公司在海陵首屈一指呢!”

李耀文谦恭道:“都是县委和郑书记的支持,给我们民营企业创造了发展的好环境!”

陆庆宇瞅了眼李耀文。这人他听说过,前年做了一年副县长,现在又改做政协副主席了,可见此人能量不小。可能是在政治上有了地位,又经常能和县委领导们坐在一起,李耀文身上已沾染了几分官场的习气。他站在陆庆宇的一侧,微躬着身子说道:“久闻陆书记大名,难得一见,今天很荣幸见到,您表示,我干了!”说完将满满一杯酒干了。

陆庆宇知道,李耀文做了县政协副主席,只不过是戴了个“红顶子”,他不拿国家的俸禄,不算正经的国家公务人员。陆庆宇侧了下身子,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也早有耳闻,李总是个著名企业家,在瀛州你也算个首富了吧?”

李耀文谦卑地笑道:“我能赚点钱,也都是赶上了好时候、好政策,是沾了在座领导们的光。俗话说得好,广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我们公司的钱就是县委县政府的钱。以后陆书记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吩咐一声,千万别客气!”

陆庆宇听了,脸上还在笑着,心里却不怎么高兴,我有什么地方会用得着你的?他将酒杯在嘴边了下,开玩笑似的说道;“其实还是用不着你为好,用你的话恐怕就是搞腐败了!”

李耀文脸上的笑僵住了。郑建璋呵呵一笑道:“陆书记,你也不要说得那么可怕,纪委领导也是人嘛,也需要朋友嘛!”

陆庆宇看了眼李耀文,对郑建璋说道:“过去我做县长时,商界的朋友也很多,不过现在就少了。”

郑建璋玩笑道:“纪委的领导吓唬人啊,他们都不敢接近你呢!”

很快宴席结束了。郑建璋要留陆庆宇和专案组人员在山水大酒店住下,陆庆宇坚持返回海陵宾馆。

郑建璋虽有些不爽,可又不好表露,只好陪陆庆宇回到海陵宾馆。当房间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郑建璋才把话题转到高清和的自焚事件上来。郑建璋在陆庆宇对面坐下来,试探地问道:“老兄,你这次来,要给我交个底,这次市委要搞责任追究,范围到底有多大?”

陆庆宇没有马上接话,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说道:“我也没有底,按照市委和章书记的指示,我这次来只是调查了解一下情况。”

 “高清和自焚,我们县委是有责任的!特别是信访部门,没有做好稳控工作,让刚刚从‘学习班’出来没有几天的老上访户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郑建璋语气有些沉重地说。

“高清和在市政府办公大楼内自焚,这在全国也是首例,处理不好,恐怕各方面都不好交代。”陆庆宇叹口气说。

郑建璋问道:“市委处理了保安和警卫处的人,我们县里是不是也要处理一下有关责任人?”

“当然还是主动一点好,不然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郑建璋哀声叹口气道:“是啊,现在网上闹腾得很厉害,有些事情本来不大,可一经炒作,问题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了。”说罢,把身子仰到沙发上,沉静片刻又说道, “其实这件事并不是太大,死一两个人有多大事?况且是自焚烧伤!关键是发生的地点太敏感了,牵扯到市委市政府。”

陆庆宇瞥了郑建璋一眼,提醒道:“要是高清和死了,那就是大事了,人命关天!高清和的事处理不好,有些人要倒霉的。”

郑建璋冷静下来,叹气道:“高清和就是个神经病!要是当初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关起来,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正说到这里,陆庆宇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向郑建璋点下头,就接道:“哦,哦,知道了。”陆庆宇没有多问,挂了手机后,神情有些肃然,语气也低沉下来:“高清和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了。”

郑建璋吃惊道:“真的死啦?”

“死了!”陆庆宇说道,“现在网上有了报道,医院里也有新闻记者在采访了。”

郑建璋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再也坐不住了,立即站起身说道:“看来事情有些麻烦,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郑建璋走后,陆庆宇给市委办去了电话,值班室人员告诉他,章书记正在开紧急会议。医院已经有群众打出了条幅标语,有关领导正在做高清和家属子女的工作。

陆庆宇刚挂了电话,市纪委纪检监察一室主任刘广春抱着一摞卷宗进来。

陆庆宇问道:“怎么样?”

刘广春放下卷宗,给自己倒了杯水后,说道:“从卷宗和材料来看,问题很简单。从法律角度来讲,高清和的上访诉求合情合理,以往每次上访行为都构不成违法要素。只是在近期上访中,言词上有些偏激,‘两会’期间在‘学习班’时曾说过,阳状如果告不了,就去告阴状。”

“看来是早有思想准备啊!”陆庆宇又问,“海陵县法院和信访局的问题搞清楚了吗?”

“从目前调查了解的情况看,他们是玩忽职守失职渎职。”

“东湖镇的问题了解了吗?”

“东湖镇的问题要复杂一些。”刘广春喝了口水,翻看了一下材料说,“高清和承包合同没有到期,东湖镇就将那片地块化为建设用地,在没有与高清和谈好拆迁补偿的情况下,派人强行拆迁养殖场,造成高清和投资二百多万元血本无归。”

“东湖镇规划的那片建设用地有多少亩?是哪一级批准的?”陆庆宇问道。

“那片地有二百亩左右,说是抛荒地。镇政府在给县信访局的答复中说,那片地是经过镇党委政府研究,镇建管所规划、镇土管所批准的。”

“乡镇一级有权批准这么多土地划转吗!”陆庆宇有些生气道。

刘广春说:“肯定没权批准!”

“他们胆子不小啊!”

刘广春整理着卷宗问:“陆书记,下步你看怎么办?”

陆庆宇没有吭声,皱眉思索着。

刘广春又说:“东湖镇擅自将农田耕地划为建设用地,应属于违法行为。”

陆庆宇这才开了口:“你先到东湖镇去摸下情况,再查一下财务所的帐。等我向章书记汇报后,再研究下一步的措施。”

刘广春走后,陆庆宇给章天翼去了电话,把专案组到海陵县的工作安排和初步了解的情况作了汇报。章天翼指示专案组办案不要受外界干扰,在宾馆封闭办案,尽快把事情调查清楚,拿出处理意见。

陆庆宇马上召开了专案组全体人员会议,传达了章书记的指示,通报了高清和在医院去世的情况,要求大家迅速进入状态,分头行动。

当天晚上,孔海波到海陵宾馆陪陆庆宇晚餐,饭后,孔海波将陆庆宇送回房间后,恳切地说:“陆书记,你看还要县纪委做哪些工作,你尽管吩咐。”

陆庆宇客气道:“现在人手还够,就不影响你们工作了,等需要的时候再说吧。”

孔海波说:“下午县委做了决定,给信访局长和东湖镇书记吴绍中停职处理。”他注视着陆庆宇,可陆庆宇没有接话,就又说,“等这个事件平息下来,我们县纪委再根据情况,进行追究责任。”

陆庆宇想了想,问:“高清和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孔海波说:“知道了。现在高清和的老婆还好说,只是他的女儿很刁,闹得很凶。”

“提什么条件了吗?”陆庆宇问。

“没有,要是提条件就好办了。我们根据市委的意见,把赔偿款先付清,而后再根据情况适当给予一些经济补偿。”孔海波说。

陆庆宇冷笑道:“就怕现在给了赔偿款,事情也完不了,毕竟人死了啊。”

“我们现在正做高清和女儿的工作。据说,她手里有一本高清和的上访日记,如果发到网上就有麻烦。”孔海波忧心忡忡地说道。

陆庆宇疑惑地问道:“一本日记会有什么麻烦啊?”

“日记里记了很多事情,发到网上影响就大了,不仅影响党政机关人员的形象,也会给政府带来负面影响。”

陆庆宇讥讽道:“现在负面影响已经够大了!再添一点也没有什么吧?”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陆庆宇从睡梦中惊醒,窗外晨曦微现,房间里还是朦胧一片。他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抓过放在写字台上手机,看了眼号码,是老婆来的电话,他回到床上躺下,懵懂地问道:“怎么这么早来电话?什么事情?”

“庆宇,你在海陵吗?”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你能抽空回来一趟吗?”

陆庆宇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听老婆语气也不像有多大的事,就有点不耐烦:“什么事啊?一惊一乍的,连个觉都睡不安生。”

 “我是睡不着,才给你打电话的!”

陆庆宇责怪道,“什么事情让你睡不着了?”

女人有点不高兴:“是大事呢!”

“那你快说,什么事情?”

“你是不是在查案子?”

“是啊,怎么啦?”

 “庆宇,海陵有个叫李耀文的,你认识吧?”

陆庆宇说:“不太熟。是海陵县的一个老板。”

“他有什么事要你帮忙吗?”

陆庆宇心里一怔,这个李耀文是嗅出什么味道了,还是做贼心虚?专案组刚到海陵,他就出现在接风宴上,现在连老婆都问起此人,陆庆宇便敏感起来:“李耀文去找你了?”

“他昨晚来咱家,说和你是老朋友,拎了一兜水果,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看那水果也不是什么贵重礼品,就收下了。他走后,我打开一看,水果底下还有个纸袋,里面包着厚厚一叠钱。”

陆庆宇问:“多少钱?”

“我数了一下,整整十万。”女人低声道,“他为什么要给你送钱?是不是他有什么事?我想了一夜,越想越担心,就给你打了电话。”

陆庆宇瞬间清醒过来,老婆是个明白人,在金钱面前没有糊涂。过去做县长时,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老婆都是提醒他要小心陷阱,让他把钱退了回去,不好退的,就悄悄交到“510”廉政账户。

陆庆宇坐起来,叮嘱道:“你把钱先放好,这是一颗定时炸弹,人家想啥时引爆就啥时引爆。你先不要声张。”

女人有些担心道:“你在外面也要小心,有的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放心吧,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不敢怎么样!”说完陆庆宇挂断了电话,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户,让早晨清新空气涤荡一下室内的浊气。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海陵宾馆院落里还很沉静,花池里的花开得很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陆庆宇眺望着远处马路上走动的人影,还有偶尔急速而过的汽车,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看来高清和自焚事件的背后的确隐藏着一些猫腻,否则的话,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李耀文不会干这事。李耀文虽说做了县政协副主席,可他身上还是蜕不掉商人的习性,想用钱来解决危机。可是,有时候,金钱并不是万能的钥匙,不可能打开每一扇门。

快到早餐的时间,陆庆宇给章天翼去了电话,汇报了李耀文给他老婆送十万元的事。章天翼听了,马上说:“这事我知道就行了,等案情有突破再说。”

陆庆宇又把研究的方案作了汇报,章天翼说,专案组可以马上采取措施。陆庆宇说,要不要和郑建璋通个气?章天翼说通个气也好,毕竟办的都是县管干部。

陆庆宇去一楼餐厅吃早饭的时候,恰好孔海波也来了。孔海波看到专案组的小餐厅陡然多了不少人,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问道:“陆书记,专案组是要两规人了?”

陆庆宇微笑道:“正要和你通报一下呢,上午专案组要找东湖镇吴绍中谈话。”

“他不是被县委停职处理了吗?怎么还……”孔海波有些吃惊地问道。

“是啊,停职了,也要搞清问题。”陆庆宇喝了口稀饭,轻描淡写地说道。

“快放假了,专案组也不休息啊?”孔海波又试探着问道。

“看情况吧。”陆庆宇模棱两可道。

 “是通知他来,还是去车接呢?”孔海波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了,顾不得吃饭,急切地问道。

陆庆宇想了想,交代道:“还是你亲自打电话通知他来吧。”

“就吴绍中一个人吗?”孔海波看着陆庆宇,想探一下虚实,“要不要我一起通知啊?”

“李庄村的李耀武就不要通知他了,我们派车去接。”陆庆宇玩笑道,“给这个村主任提高一下待遇吧。”

“那好!”孔海波掏出手机要通了东湖镇书记吴绍中的电话,正好吴绍中还在县城的家中没有去东湖镇。孔海波看了眼陆庆宇说,“老吴啊,我是海波,有个事和你说一下,东湖镇群众上访反映的问题,想找你了解一下。”

吴绍中是在孔海波到县纪委后接任的党委书记,曾和孔海波搭档了三年。两天前,吴绍中被县委作停职处理。吴绍中知道自己是“替罪羊”,等风波平息后,他还会换个“马甲”复出。但是,毕竟被停职了,心里还是郁闷,在电话中有些不高兴:“我不是被你们停职了吗?想了解情况去找别人!”

孔海波皱了下眉头说:“老吴啊,你不要有情绪嘛!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处理人的啊!”

“我明白。”吴绍中缓和了口气道,“牺牲我一个,幸福一帮人嘛!你说,是到你办公室还是到哪里?要不我请你,到巴堤岛咖啡厅吧!”

“算了,你马上到海陵宾馆吧,我在大厅里等你。”孔海波说罢就匆忙挂了电话。

陆庆宇笑道:“这个吴绍中有点意思,汇报工作都要到咖啡厅里汇报了。”

孔海波有点窘迫,忙掩饰道:“他这是乡下人进城,做什么都赶潮流。”

陆庆宇冷下脸道:“有些潮流,党员领导干部是赶不得的!”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将碗里的稀粥喝完了,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不用问,这样的基层领导干部,对群众的疾苦肯定是漠不关心的了!”

孔海波殷勤地用牙签挑了块水果递给陆庆宇:“陆书记,你再吃点水果吧!”

陆庆宇摆摆手:“不吃了。”他对刘广春又交代道,“刘主任,你带两名公安部门的同志去东湖镇带李耀武,小心不要出什么意外。”

孔海波建议道:“要不要派县纪委的同志给你们带一下路?县城到东湖镇有一段路呢!”

“也好!”陆庆宇指示道,“现在就出发。”

孔海波站起身道:“那我给检查室的同志打个电话。”孔海波急匆匆地出去了。刘广春看了眼陆庆宇,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转身招呼公安部门的同志说:“你马上通知东湖镇派出所,让他们先把李耀武控制起来!”

刘广春出发后,孔海波陪陆庆宇在宾馆大厅里等吴绍中,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孔海波掏出烟抽出两支递到陆庆宇面前,陆庆宇摆摆手说戒了。孔海波自己点上一支后,很享受地抽了一口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陆书记你什么时候戒的烟?

陆庆宇拿过孔海波手中的烟看了看说,软中华,很不错的,我到市纪委工作后就戒了。孔海波钦佩道,还是陆书记有毅力,我也想戒,可戒了几次,总也戒不掉,都是在乡镇工作时养成的坏毛病,上瘾了。

陆庆宇玩弄着手中的烟盒笑道,要是自己掏腰包买的话,那就能戒掉了!孔海波说,是啊,抽烟真是个浪费,对身体也有害。孔海波深深地吸了口烟,又慢慢吐出来,向前倾了下身体,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道:“陆书记,有件事你知道了吧?”

陆庆宇问什么事?

孔海波轻声道:“县里和高清和家里人谈妥了,除了原先法院判决的二百万赔偿款,另外又补偿六十万。”

“可是一条人命啊。”陆庆宇黯然道。

“其实,六十万不少了。其它地方发生这种事情,政府补偿费都没有这么多。高清和要是不死,他在市政府办公大楼内自焚,属于非正常上访,是应该追究刑事责任的!这人一死,就一了百了啦。”孔海波叹了口气。

陆庆宇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他家属已经签字了,明天尸体就火化。”孔海波说,“就是他女儿高燕不怎么好对付,那本上访日记一直没有交出来,听说她和一个省城来的记者联系上了。”

陆庆宇问道:“那这笔补偿费由哪里出啊?”

“县里哪有这笔开支啊?”孔海波说,“郑书记做工作,让振兴集团出。”

“他们愿意出?”陆庆宇问道。

“不愿意也得出啊!李耀文毕竟是县政协的领导嘛,他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孔海波笑道。

陆庆宇不语了。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东湖镇的新农村示范点,是李耀文他们集团开发建设的吧?”

“是。”孔海波点了点头。

“我说呢,无缘无故郑建璋怎么会让他出这笔钱。”陆庆宇站起身去翻大厅报架上的报纸,孔海波跟过去说:“差点把这事忘了,我让办公室每天给专案组送几份报纸来,还有香烟、茶叶、水果什么的,一上案子,大家都很辛苦,县纪委要保障到位才行啊。”

陆庆宇翻看报纸道:“报纸就不必送了,你给专案组送两台电脑来。”

“好,我马上让人送来。宾馆房间都有网线,可以上网的。”孔海波转身去打电话时,看到吴绍中推门进来了,忙对陆庆宇说,“吴绍中来了。”

吴绍中不认识陆庆宇,走到大厅中就粗声粗气道:“孔书记,这个时候找我,还有什么事要了解?”

陆庆宇在边上冷如冰霜地看着吴绍中。此人五大三粗,像个厨师的模样,腆着肚子,很不在乎地看着孔海波。孔海波忙解释道:“不是我找你,是市纪委的陆书记找你了解情况。”

吴绍中一听,把目光移到陆庆宇身上打量一下,看到陆庆宇始终绷着脸,心里一下慌乱起来,脸色唰地就白了。但吴绍中片刻后镇定下来,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躬着腰说道:“欢迎陆书记来指导工作。”

陆庆宇没有和吴绍中握手,只说了句:“走,到楼上会议室再说。”说罢就先上楼去了。

吴绍中知道不好了,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孔海波:“是高清和的事吗?”

孔海波低声道:“我也不清楚,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吴绍中到了会议室,看到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里面了。陆庆宇坐在中间,指了对面的椅子说道:“坐下吧。”

吴绍中坐下后,两腿就开始哆索起来。

陆庆宇清了清嗓子,威严地说道:“吴绍中同志,我们是市委专案组的,现在代表组织找你谈话,希望你能严肃认真的对待,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向专案组交代你所有的违纪违法问题!”

吴绍中一听规定时间规定地点,马上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大声地嚷道:“怎么,你们要‘两规’我啊?”

坐在对面的专案组人员把桌子一拍,严肃地说道:“坐下!”

陆庆宇继续道:“市纪委研究决定,从现在开始,对你采取‘两规’措施!你要好好配合。”他扭头看了眼身边人员,“把他带到谈话房间去!”

在决定对吴绍中和李耀武实行“两规”前,专案组认真研究了案情,根据两个人不同的身份和性格特点制订了谈话方案。

李耀武违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在账面上就初核出了私吞土地转让金十五万元,报销购买家具和家用电器六万元,用白条报销招待费三十万元,共计五十一万元。在李耀武任村主任十年期间,李庄村收入土地转让金、集体土地承包费、集体房屋出租金、收取村民“一事一议”等,共计五百余万元。除购买一台皇冠轿车有型资产和办公用品用去一百二十万以外,其它三百多万元支出,虽然账面上都有名细,但很难经得起推敲和审计。比如赞助镇领导办公室装修款三十万元、节日慰问上级领导五十余万元、上交镇税收款六十余万元。这些支出明显是违反财经纪律和有关规定。还有其他一些开支账面上比较含糊,这里面就有行贿的嫌疑,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得到证实。

吴绍中的问题比较复杂。目前,从专案组掌握的情况来看,能够固定的经济问题只不过是在李庄村账上报销家人旅游费五万元。再有就是五年前,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他带领一帮人强行拆毁高清和的养殖场,直接导致高清和上访,最后酿成自焚事件。

吴绍中当时是镇长,既是决策者又是执行者。虽然打着镇党委政府名义,可很难排除这里面没有个人利益的驱动。孔海波当时是东湖镇的党委书记,如果没有党委书记的指示或是默允,作为一个镇长又怎么会带人去强拆?

那么,孔海波当时又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他除了在强拆问题上负有领导责任外,在经济上是不是清白的呢?

陆庆宇了解到,三年前,海陵县纪委书记调任市司法局工作,市纪委提名一位室主任到海陵县任纪委书记。可是,县委书记郑建璋几次找到市纪委书记牛选之做工作,要从本县提拔一位纪委书记。考虑到要尊重县委的决定,市纪委就没有再坚持。可是,市纪委在例行考察海陵县委报上来的人选时,接到群众举报,反映孔海波在基层任职时的腐败问题。有一封举报信中写道:让腐败分子当纪委书记无疑是让腐败分子进了“保险箱”,让腐败分子去反腐败,老百姓谁相信?

孔海波任海陵县纪委书记后,对县委书记郑建璋是言听计从。海陵县纪委在给市纪委上报的经验总结材料上说,为了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的深入开展,他们是更加注重监督机制建设,拓展从源头上防治腐败工作的新路子。他们把预防的关口前移,不论是招投标还是其它经济活动,县纪委都派人参加,实行现场监督,使纪检监察机关工作重心下移,在维护党的纪律,保障群众利益,改善党群关系,服务科学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近年来,由于监督到位,全县没有发生一起经济违法乱纪案件。

陆庆宇从多条线索中发现,每条线索查下去,都能牵扯到孔海波。陆庆宇有理由不相信县纪委书记孔海波是清白的。

在刘广春去东湖镇带李耀武时,陆庆宇发现了一个疑点。如果不是刘广春让人提前和派出所打了招呼,很可能专案组就要扑空。当刘广春带人赶到李庄村时,李耀武的皇冠轿车正被派出所的人员拦在路口。李耀武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还是巧合外出?

吴绍中和李耀武被控制后,专案组并没有马上谈话,只是给他们作了政策宣传后,就让他们在房间里进行反思。当天,吴绍中在房间里很安静,默默地坐在凳子上想心事,午饭和晚饭都吃得很少,到凌晨两点多才有了一点困意。李耀武却恰恰相反。一进来时,狂躁不安,两眼露出凶光,凶神恶煞般对看护人员说着狠话。午饭嫌菜不好吃,摔了盘子。晚饭时,专案组给他加了一个菜,他便狼吞虎咽起来。到了第二天,吴绍中开使烦躁起来了,一会提出要见孔海波,一会又嚷着要和陆书记汇报。没有人理他时,他就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来回转圈。另一个房间里的李耀武像动物园铁笼里的一头困兽,开始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听到走廊里有一点动静,马上抬头竖着耳朵倾听。

到了第三天下午,陆庆宇才去和吴绍中见面谈话。陆庆宇让吴绍中坐下,示意让刘广春给吴绍中倒了杯水。吴绍中接过水杯连连道谢。

吴绍中虽然身体很壮实,但被关闭了两天便没有了精神气,人就像散了骨头架子,坐在那儿成了一摊肉。

陆庆宇直截了当地问:“吴绍中,这两天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吴绍中挺了挺身子,看了陆庆宇一眼道:“没有什么考虑的,我的问题都摆在那儿,组织怎么处理我都同意。”

刘广春有些生气道:“什么叫摆在那儿?我们把你请进来,就是让你自己说!”

吴绍中低声道:“我没有啥好说的。”

刘广春火了:“你没有啥好说的?那我们让你进来干什么?既然你不说是吧,那好,陆书记我们走,晚上让检察院的同志和你谈,看你还说不说……”

吴绍中明白刘广春的的意思,他知道有的问题与纪委谈和检察院谈,性质是不一样的,马上软了下来:“那好,我和你们谈吧。”

刘广春嘲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陆书记很忙,今天抽空专门和你谈,够给你面子了,别不识抬举!”

陆庆宇干咳一声,说道:“吴绍中,闲话少说,你把自己的问题和知道的违法违纪的事情向组织讲清楚吧。”

吴绍中挺了挺身子,一只手在兜里摸索一阵子,而后抬头乞求地看了陆庆宇一眼:“能给支烟抽吗?”

刘广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支放在嘴里一同点然后,递给吴绍中一支。吴绍中接过狠劲抽了一口后,把烟放在眼前看了看道:“领导,你平常都抽这烟?”

刘广春皱眉道:“抽这烟怎么啦?”

吴绍中勉强笑了笑:“看来你是个廉政干部。”他又吸了口烟道,“能不能让我老婆给送条中华烟来?”

刘广春笑起来:“吴绍中,不说别的,就凭你抽中华烟,也能看出是个贪官。”

吴绍中自嘲道:“你知道吗,现在有‘四了’:吃了、喝了、抽了、玩了不算贪,只有装进腰包里才算贪污。”

刘广春讥笑道:“那你也没有少装腰包!”

吴绍中把烟吸完:“我要是贪官的话,现在咱们县的领导就没有不是贪官的了。”他看着手中的烟头又说道,“当然,你们例外。”

陆庆宇严肃道:“说正题,不要扯闲篇了。”

吴绍中哭丧着脸道:“我不就是那点事吗,县委已经停我职了啊!”

陆庆宇问:“哪点事?你说说。”

吴绍中一副委屈的样子:“当时,我也是执行镇党委的决定,才带人去强拆的,要说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那是集体犯的错误。”

刘广春插话问:“镇党委是怎么决定的,你又是怎么拆的?”

“当时,镇党委研究要搞个新农村建设示范小区,就在镇区附近划了块地,那片地是李庄村的,有几百亩,请振兴集团来开发的。”吴绍中喝了口水,又继续说,“在这片地中间,正好有高清和的养殖场。李庄村要和高清和终止合同,高清和提出要赔偿二百万元损失。村委会主任李耀武不同意,因此就僵持起来。后来,为来不耽误开发,镇党委就决定强拆。我让李耀武找了些人和几台推土机,把围墙推倒,把养殖场填了。”

 “当时高清和阻止了吗?”

“当然阻止了啊,他养殖场养了几条狗,还咬伤了我们一个人。”吴绍中看了眼刘广春说。

刘广春问:“高清和是怎么阻止强拆的?”

“他和他老婆拿着菜刀和铁锹,冲上来要和拆迁人员玩命,被派出所人员带走了。”

 “后来呢?”

“后来,高清和就到处上访。”

刘广春还想再问下去,陆庆宇摆摆手阻止道:“好了,好了,这个问题不要再谈了。我问你,东湖镇和振兴集团是怎么合作开发的?”

吴绍中说东湖镇出土地,振兴集团负责建房、销售。建好的房屋主要是卖给周边的村民,有一部分还对外销售。在谈这些事情时,吴绍中像汇报工作一般,滔滔不绝。好像作了贡献一样。当刘广春打住他的话,要他谈自己的问题时,吴绍中就不说话了。

 刘广春有些恼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的事专案组都一清二楚,让你说是组织给你机会,想挽救你,不要不知好歹!”

吴绍中哆嗦起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长叹一口气后,就开始交代。

吴绍中说:“其实吧,我的问题你们也清楚,一个镇党委书记,每年中秋和春节,七站八所和各个村干部都要表示一下,人之常情,我也不好拒绝!孩子考学、结婚,他们都要出份子,这些人情来往,也不好拒绝吧?你们在大机关工作不知道基层工作的难处,不和村干部搞好关系,他们就不会为你冲锋陷阵,农村基层工作就不好搞。”

刘广春随口问吴绍中:“农村现在人情来往一般都多少钱啊?”

吴绍中也是随意一说:“这要看对象而定,一般村干部随份子也就是千八百,节礼要多一点,两千到五千不等,要看经济基础了。”

陆庆宇让刘广春帮吴绍中算一笔帐,一年两个大节,吴书记能收多少?

刘广春道:“保守一点,一年只收节礼就达五六万。”

吴绍中一惊,身子立马绷紧了,惶恐道:“这么多啊?”

“这还没有算别的。”刘广春说道,“把你其它的加在一起,你想想看,会有多少?”

吴绍中咕哝一句:“这是普遍现象,哪个乡镇领导不这样!”

“不说别人,现在只说你自己!”刘广春说。

“你们要是这么算法,那我还不把牢底坐穿啊!”吴绍中情绪一下激动起来。

陆庆宇感觉到时候了,便缓和口气道:“你也知道,纪委的工作不单单是是惩处腐败分子,也有保护和挽救干部的责任。目前来说,你只要向组织说清楚你的问题,再有检举揭发他人违法犯罪活动的立功表现,组织会考虑给予你从轻处理的。”

“从轻?能轻多少?”吴绍中迫不及待地问。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陆庆宇低声说。

“那我要是举报了,你们能都处理?”吴绍中惶惑地看着陆庆宇。

陆庆宇点点头:“这一点你要相信专案组,只要你检举揭发的问题一经核实,绝不会放过他们!”

“那好,让我考虑考虑。”

陆庆宇站起来对吴绍中说:“你好好考虑吧,考虑好了就交代。”

 

十一

 

接连几天,章天翼的房间里总是有机关的人来拜访。有的是部委办局的领导,有的是企业的领导,这些人说是汇报工作,其实是找个借口认识一下市委领导,在章天翼这里挂个号,混个脸熟,万一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找章书记说句话。送走客人后,章天翼到浴室简单地冲了澡,刚从浴室出来,瀛州饭店的总经理刘欣怡就敲门进来了。章天翼一怔,感到有点意外,刘欣怡没有穿套装,穿着似乎很随意,在随意中又透出精致,有几分妖娆和妩媚,与白天见到风格截然不同。刘欣怡穿职业套装时,给章天翼的印象是精明干练,有一种冷美人味道。晚上这一身装束,将她袅娜的身材和洒脱的气质都展现出来了。刘欣怡走到客厅中央停下来,看着章天翼嫣然一笑:“章书记,我来不打扰您吧?”

章天翼忙笑道:“不打扰,刘总光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他示意刘欣怡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刘欣怡坐下后,面露歉意地说:“章书记在大厦住下好几天了,我都没有来请示汇报工作,也不知道您在这里住习惯不习惯?”她朝章天翼笑了笑,又温婉地说道,“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李雪那小姑娘没有经验,服务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批评,我们也好改进。”

章天翼和蔼地说道:“过去我也常住宾馆、酒店,习惯了。这儿条件很好,小李也很细致,真得好好谢谢你。”

刘欣怡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真诚地说:“为领导服务是我们份内的工作。再说了,章书记一个人在瀛州工作,生活上也没有人照料,我们要是失职,也对不起您啊!”

“刘总你真是太客气了!”章天翼含笑道。

刘欣怡笑吟吟地看着章天翼,嗔怪道:“章书记,看您一口一个刘总,让我觉得好生疏,以后换个称呼,就叫我欣怡吧!”

章天翼笑道:“那好,以后就叫你欣怡了。”

刘欣怡脸上泛起淡淡赧色,她凝视着章天翼好一会儿,弄得章天翼不知所措。章天翼在她面前虽是领导的心态,但毕竟是私下场合,又是孤男寡女,心里难免怦怦急跳。章天翼躲开刘欣怡的目光,打呵呵说:“欣怡这身打扮很漂亮,让我都眼晕了。”

刘欣怡自我欣赏一下,故作谦虚地问:“真的好看?”

章天翼点点头。刘欣怡又道:“我也喜欢这身打扮,老穿着职业装,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了。”

章天翼随意夸奖道:“其实,职业装也很好,飒爽!”

刘欣怡听后有些心花怒放模样,她故意地站起身,在章天翼面前旋转一下身姿,风情万种的样子:“女为悦己者荣,谢谢章书记!”

章天翼不好再接话。“女为悦己者荣”从这个女人口中说出来,却会让人浮想联翩。女人只为自己喜欢的人盛装打扮,刘欣怡是为谁而打扮的呢?

在章天翼恍惚之时,刘欣怡坐下来恭维道:“你穿正装时很帅,现在穿休闲服也显得很萧洒呢!在瀛州市,我还没发现哪个领导像你这样有气质。”

章天翼瞟了眼刘欣怡,看见她很真诚样子,也就开玩笑说:“你这话可是会得罪很多人了,在别人面前你也会这样说吧?”

刘欣怡粲然一笑:“我说的是实话,你儒雅,玉树临风,在瀛洲可以说谁也比不上你帅气!”说罢,向章天翼斜了一眼,径直向卧室里走。章天翼心里一下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就坐在那儿没有动。刘欣怡站在卧室里问,“我进你房间看看,你没意见吧?”

章天翼镇定下来,想人家是饭店的总经理,进客人房间检查一下设施也是正常的,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他站起身走到门边道:“你随便看吧,我虽说住在这里,可你是房东啊。”

刘欣怡回眸一笑:“你说我是房东,这道让我想起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的那首歌来了。”刘欣怡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又走进卫生间查看一遍,在床边抻了抻床单,说道:“以后床单三天换一次,衣服不要挂在卫生间里,受潮不好。”她走到客厅里又怜惜道,“男人身边没有个女人照顾真是不行。”

刘欣怡刚坐到沙发上,章天翼的手机响了,许煜问章天翼现在方不方便,不方便的话明天再来。章天翼问她在哪儿,她说就在楼道里。章天翼忙说,你快进来吧。他走去开门,看见许煜从不远处走来。再一细看,门边的电子显示牌上亮着“请勿打扰”。他心里一怔,心想这大概是刚才刘欣怡进门后顺手按下的了。

许煜随章天翼进到房间,看到刘欣怡站在那儿像女主人似的招呼:“来客人了啊,快进来坐吧。”

许煜瞅了眼刘欣怡,眼前的女人好漂亮,陡然有些局促起来,她看了章天翼一眼,不好意思地说道:“打扰你们了,这位是嫂子吧?”

章天翼忙正色道:“不,不是,这位是大厦的刘总。”他看了刘欣怡一眼,又向她介绍说,“这位是从省城来瀛州采访的记者许煜。”

刘欣怡走近前,伸出手和许煜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欣怡,是来看看章书记的,章书记是大厦的客人。”她瞟了眼章天翼,又看着许煜说,“做记者可真够辛苦的啊!这么晚了还要采访吗?”

许煜笑笑说:“我也是来拜访章书记的。”

刘欣怡说:“哦,那快坐吧,我给你倒茶。”

章天翼摆了摆手道:“还是我来吧!”

刘欣怡又打量一下许煜,眯离一下眼,客气地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告辞了!”说罢,扭身朝外走,带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回首朝章天翼抛了个眼风,摆了摆手。

许煜很敏感,瞥见刘欣怡临走时诡异的神态,站在客厅中便有些尴尬。本来尴尬的应该是刘欣怡,可是她却沉着老练不动声色,真像女主人一样。搞得许煜像冒然侵扰她似的。章天翼招呼她坐下,问她想喝点什么,许煜看到茶几上的半杯剩茶,就说:“我喝白水吧。”

章天翼却从橱柜中取出一听奶品饮料,打开后递给她道:“还是喝这个吧。”他在许煜对面坐下,微笑着问,“这几天采访怎么样?很辛苦吧!”

“还行!”许煜喝了口饮料,“就是好多人都不太愿意接受采访。”

章天翼说:“看了你写的那篇《谁之天下》,果然不错,文章很犀利啊!让人反思也让人流汗。”

许煜把饮料放下,有些忿然地说道:“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瀛州的领导怎么这么害怕媒体记者啊?自从我那篇文章出来后,一些领导见我就像防贼似的。他们对采访报道高清和事件的媒体记者很不友好。”

章天翼皱着眉问:“有这样的事?”转而又道,“现在一些领导被记者搞怕了,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记者炒下台。”

许煜说:“这也不能怪记者吧,有的领导不知是无知还是无畏,话说得很雷人。”

章天翼问:“你又听到什么雷人的话了?”

许煜说:“多了,我都不想重复了。总之,感觉不像是‘公仆’们说的话。”

章天翼沉吟道:“好多‘公仆’都变成‘老爷’了,把他们当成‘老爷’,你就不觉得奇怪了。”

许煜无奈地摇了摇头,气恼地说:“就是这些老爷们把老百姓不当一回事!听说高清和自焚前,他妻子王桂花曾在大厅里拦住一个领导喊冤,那位领导不但不负责任,一点怜悯心都没有,竟然打电话给警卫处,让人把他们赶出去,这样才导致了高清和情绪激动,发生了自焚事件!”

章天翼沉思片刻,说道:“现在有不少领导干部对群众很冷漠,没有感情,导致社会矛盾越来越多,的确让人忧心和愤慨。”

许煜道:“有的人道德良知都丧尽了!”说罢,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章天翼说,“我看了这本日记,很愤怒,真不敢相信现在的政府对待上访群众会是这个样子!高清和为什么要自焚了?他是以生命来抗争,以生命的代价来向当地政府讨回一个公道!”

章天翼沉默不语,等许煜继续说下去。

“海陵县的领导一直在追查这本日记。我想把它发到网络上去,可考虑了几天,觉得还是先给你看看再说。”

章天翼接过笔记本,没有细看,问道:“高清和的笔记怎么会到你手里的?”

许煜说:“高燕那天从医院逃出来,正好碰到我,她回家取了这本笔记,就交给我了。”

章天翼说:“你这考虑是对的,如果在网上公开出去,会产生很不好的效果。这本日记我看看,也许对我们办案有用处!”

“好吧!”许煜说着就站起身要告辞。

章天翼问:“你下一站准备到哪儿采访?”

许煜说道:“我准备到海陵县东湖镇去一趟。”

章天翼提醒道:“外出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遇到什么麻烦就给我打电话吧。”

许煜道了感谢,匆匆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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