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十六
许煜在海陵县采访时,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在去东湖镇时,许煜在公交车站牌下看见两个村民模样的男女也在等车。他们像是受了委屈,一边等车一边在骂骂咧咧。男人气愤地骂道:“现在这些当官的真不是个东西,把老百姓不当人看!”
旁边的中年妇女说:“当官的都官官相护,那些当官的看咱们就像仇人一样,他们不会管咱老百姓死活的!”
男人说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县里不管他们,就到市里去告,市里告不倒就到省里告,我就不信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这时,中年妇女打量了许煜一下,扯扯男人的衣服小声说道:“你就别发狠了!让村干部知道了,又要上门打架了!”
男人说:“李耀武被纪委抓起来了,我们还怕他什么?”
女人说:“你不怕? 李耀武被抓了,还有龚晓林呢,他也不是啥好人!”
许煜听出了一点眉目,凑上前打听道:“老乡,你们是东湖镇的吧?”
中年妇女警惕地看了许煜一眼,反问道:“你问这干啥?看你不像此地人啊。”
许煜笑笑说:“我是从金陵来的,要到东湖镇去。”
“是走亲戚?”中年妇女疑惑地问。
许煜说:“不是,我是去办事的!”
“办啥事啊?”中年妇女打量着许煜追问道。
许煜解释说:“我是记者,到东湖镇采访的。”
“记者?”男人好奇地看着许煜问,“你要采访什么啊?”
许煜说:“我想采访一些上访的群众。”
“我们就是上访的群众!你采访我们吧。”中年妇女直爽地说。
许煜问:“你们是哪个村子的啊?”
中年妇女说:“我们是李庄的。李庄村你该听说过,就是高清和承包鱼塘的那个村,高清和死了,李庄村也出名了。”
男人接话说:“你是记者,你给评评理,他们把人家的养殖场拆了,一分钱都不给,高清和能不去上访吗?”
女人说:“上访有什么用?五年都没有把赔偿款要来。”
男人气愤地说:“高清和要不把自己烧死,恐怕那两百万一辈子也要不到。一条贱命换来两百万赔偿款,也值了!”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骂道:“你放屁!一条人命就值两百万?那两百万是人家老高该得的,凭什么还要搭一条人命?”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许煜看到等车的人越来越多,忙上前劝道:“大哥大嫂,你两人别吵了。我想打听一下,你们村的人都住进新农村小区了?”
女人转身对许煜说:“什么新农村小区,狗屁!都是镇干部想着法子掏老百姓的腰包,给自个脸上贴金。咱们种地的农民住那房子能行吗?杈把扫帚扬场锨,还有犁耙、锄头这些东西放哪儿?农村能和城市一样吗,住高楼大厦,拉屎撒尿不出屋。咱们还有马牛驴和猪狗这些牲畜,也让它们也住楼里?”
许煜问:“你们不愿意住楼房?”
男人说:“楼房不是白住的!要掏钱买,一户要掏几十万呢!农民比不上城里人财大气粗,老百姓靠种二亩地,要攒多少年?”
女人说:“建那片楼房占了咱们村的农田,开始镇上说每亩补偿两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有给。去向他们要,村干部和镇领导都说房子没有卖完,没有钱。现在好了,村里不让盖房了,没房住就得买他们的楼房,这不是逼老百姓吗?”
这时,公交车来了,他们上了车。一路上,车上的乘客又七嘴八舌地向许煜说了一些事情。许煜说要和他们一起到李庄村去看看被拆迁的村落。可是到了东湖镇他们对许煜说,还是让镇上的人带你去看吧,我们不敢带你去。
许煜只好去了镇政府。镇长郑怀礼听说是省里来的记者,放下手头的事情,热情地接待了许煜。许煜对郑镇长说:“听说东湖镇新农村建设搞得不错,我是慕名而来,想去采访一下。”
郑怀礼给许煜倒了一杯茶,又坐到办公桌前准备接受记者采访。这个时候有记者来宣传东湖镇是个好事,郑怀礼明白媒体宣传的重要性,便眉飞色舞介绍道:“许记者你是省城的人,可能不了东湖镇,过去东湖镇是海陵县的穷镇,在全市都是挂了号的。五年前,镇党委政府还在破旧的平房里办公,破破烂烂的。现在你看看,”郑怀礼自豪地说,“我们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拔地而起,办公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现在的镇政府多气派啊!”
许煜环视一遍镇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间有休息室和卫生间,外面办公桌是三米长的老板台,对面还有根雕茶桌,茶桌上摆着陶瓷茶具,既能办公又能喝茶,许煜唏嘘一番,恭唯道:“真是不错,镇长的办公室比市长的办公室都强啊!”
郑怀礼谦虚道:“不能这样说,镇长和市长没有可比性嘛!”继而又道,“不过,作为一级政府的领导,办公条件好坏也是政府的脸面,太差了,让人瞧不起!”
许煜道:“一看东湖镇的办公大楼,就知道东湖镇的领导不是平庸之辈,敢为人先。”
郑怀礼自豪地介绍道:“现在镇政府办公大楼是全镇标志性建筑,不少乡镇领导都来参观见学呢。”
许煜道:“能建起这样豪华的办公大楼,镇领导很有气魄啊。”
“现在是大发展大建设时期,故步自封是不行的。”郑怀礼指着墙上的规划图继续介绍道,“目前,东湖镇正在推进新农村建设工作,力争五到十年实现农村城镇化,让所有的村民都住上楼房,像城里人一样生活。”
“老百姓他们愿意吗?”
郑怀礼正色道:“这是镇党委和政府制定的奋斗目标,必须去实现!至于老百姓一时有想法,我们慢慢去做工作吧。”
许煜想和郑怀礼聊一聊吴绍中的事,郑怀礼忙摆摆手说:“吴书记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我想,一个人出事不能代表整个党委政府吧?”
许煜提出要到新农村示范点看看,郑怀礼没有犹豫,就要带许煜去参观。刚出门李庄村党支部书记龚晓林气喘吁吁跑进来:“郑镇长,李荣均又来了,在接待室骂骂咧咧,非要见你!”
郑怀礼看了许煜一眼,转脸对龚晓林道:“你没有看见我正在接受省里的记者采访吗?”他把龚晓林拉到门外,低声训斥道,“你没看见记者在吗?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了,那还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龚晓林苦着脸嘟囔道:“这老头非要见你不可,他怀里揣了瓶浓药,说你不见他,他就要喝农药。”
郑怀礼怒气冲冲地说:“你打电话给派出所,派人把他带走!”
许煜走过来问:“郑镇长,是什么事啊?”
郑怀礼尴尬一笑:“没啥事,来了一个精神病!”
这时郑怀礼对龚晓林使了个眼色说:“晓林,你陪许记者到示范点去参观一下,晚上在县城安排一桌,我陪许记者吃晚饭。”
许煜随龚晓林来到新农村示范点,龚晓林把许煜带到村部会议室,会议室里摆着一个圆形会议桌和几个真皮高背椅,墙壁挂着很多牌匾。龚晓林跟在许煜后面介绍说,这个示范点都是按照县委的指示和要求去落实的。在会议室看了一圈,龚晓林请许煜坐下来给他们做指示。许煜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领导,不敢做指示。只不过是随便看看。”
龚晓林又带许煜去支部书记办公室,迎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幅一米见方的大照片,照片上龚晓林幸福地两手握着一位领导的手灿烂地笑着。龚晓林看见许煜盯着照片看,就玄耀说,市委领导对李庄村新农村建设很重视,几天前市委周书记还来视察工作了。
龚晓林给许煜倒了杯水,然后自我介绍说:“我是李庄村的书记,因为新农村建设搞得好,去年被提拔当了副镇长。”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虽然当了副镇长,可村党支部的工作还得抓啊!”
许煜笑笑说:“是啊是啊!这里是你的发祥地嘛。”说罢,许煜坐下来像是突然想起,又问道,“听说这个村的主任被 ‘双规’了?”
龚晓林立时脸上挂不住了,生气道: “那个高清和太可恶了,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搞得东湖镇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吴书记受了牵连,李耀武也没跑掉。”
许煜说:“你能说说高清和养殖场当初拆迁的事情吗?”
龚晓林说道:“高清和这个人心眼太窄,为了个养殖场和政府闹了五年,他这一死,还要连累好多人。”
龚晓林不愿谈当年拆迁的事,许煜只好作罢。谈到新农村示范点的房价时,龚晓林说:“这里的房子比起城里要便宜多了,好多城里人都托关系来买还买不到。村民还嫌贵,不愿意住,这不是故意和党委政府作对吗?”
许煜又问:“村民为啥不愿意呢?”
龚晓林说:“他们小农意识太严重了。”
许煜要去采访几个不愿搬迁的村民,想听听他们怎么说。龚晓林说要请示镇领导。许煜明白,即使领导同意采访,也都是安排好的人员接受采访,都要按照领导的意图去说。许煜没有坚持,只好作罢。第二天,许煜一个人悄悄去了被拆迁的老村子,许煜看到村边竖着一排很长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振奋人心的广告语,还有城镇化建设规划图。许煜从广告牌边向里面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了被拆迁的一片废墟。废墟上还有墙框和搭建的草棚。
许煜从废墟上走过去,来到一处用塑料薄膜搭的棚子前,探头看了看,里面地铺上躺着一个老太太。许煜在门前大声地问道:“大娘,你怎么躺在这里啊?”
老太太朝外看了眼,气喘着道:“你是谁家的啊?”她停了会,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不躺这里,躺哪里啊?这是我的家啊!”
许煜低头走进去想扶一把老太太,老太太忙摇手不让,自己坐了起来。她打量一下眼前的许煜问道:“闺女,你是哪里人啊,从哪里来啊?”
许煜蹲下说:“我是从省城来,想了解一下你们村子里的事,大娘,你能和我说说吗?”
老太太揉揉黏着眼屎的眼睛,叹口气道:“说什么呀?你都看到了,家都被人毁了,没有家了,我这个老太婆子还不如死了呢!”
“你们村里不是盖楼房了吗,你怎么不住楼房啊?”许煜问道。
“傻闺女啊,村里的楼房是白住的吗?那要钱的啊!”老太太嘟囔道。
许煜问:“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跟儿女住一起啊?”
老太太朝门外看了一眼道:“儿子还有儿子啊,他们挣钱也不容易,在外打工十几年,挣的钱都不够买那房子的。孙子还要娶媳妇,你说我跟他们怎么住啊?”
许煜问:“那就你一个人住这里啊?”
老太太说:“还有老头子呢。”
这时,从棚子外走进一个老人,手里端着一个筐子,筐子里面装着白盈盈鲜嫩的洋槐花。老人放下筐子说:“你这闺女串们串到这儿来了。”
老太太说:“大清早的就跑出去了,是摘槐花去了啊,我还以为你又去上访了呢!”
老头笑笑说:“快收麦子了,不去了。我到村边摘了点槐花给你尝尝,今年的花嫩着呢。”
许煜问:“大爷,你也去上访过啊?”
老头打量着许煜问:“你是从哪里来的?看着眼生,不象乡下人啊!”
许煜说:“我是从省城来的记者,想解一下你们村拆迁的事情。”
老头呵呵一笑:“了解拆迁的事,那你能管事吗?”
“管事。”许煜说。
老头有点疑惑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从镇里、县里,到省里、北京,见的当官多了,都说管事,可没见一个真管拆迁事的!”
许煜问:“大爷,你上访反映的都是拆迁的事啊?”
老人说:“是啊,家被毁了,没有家了。”
许煜说:“大爷,你就和我说说拆迁这个事吧。”
老人从筐里抓一把槐花递给许煜说:“你也尝一尝?可鲜甜呢。”
许煜接过来,拣了一朵鲜嫩的花放在嘴里嚼了嚼道:“真的很鲜,甜丝丝的。”许煜把手里的槐花放进筐里后又问,“村里人上访都是为拆迁的事吗?”
“也不全是。”老人起身到棚外望了望,回来才说道,“李耀武一手遮天,上面给村民的好处,村干部都贪下了,谁提意见,他就带一帮人打谁,打了还没有地方讲理。”
许煜皱了皱眉问:“那你们怎么还选他当村干部?”
老人苦笑道:“他哪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啊?都是上面定下的。就说前年换届选举吧,镇里派来一个干部,说是监督,其实那个人和李耀武是穿一条裤子的,他来只不过是走过场堵选民的嘴。那是啥选举啊?”老人叹一口气又说道,“李耀武派几个手下人端着票箱,到各家门前问选不选李耀武,谁敢说不选他啊?”
老太太插话道:“要不是高清和烧死了,李耀武被抓起来,现在村干部早把我们赶出村了。”
老人生气地骂道:“李耀武那个王八羔子早就该被逮进去!”
许煜告别两位老人,走出棚子,她放眼看了看周围的废墟,发现有好多人还住在老村废墟里面,大多是些老人和孩子。她拿出相机拍完照后,正准备离开,突然一辆警车在她身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三个穿警服的人,拦住许煜问:“你是哪儿的人?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许煜看了看面前的警察说:“我是记者,来这采访的!”
警察严厉地问:“有记者证吗?”
许煜掏出记者证说:“当然有了。”
另一个警察上来夺过许煜的相机,气势汹汹地说道:“谁让你在这儿拍照的?这里禁止拍照你不知道吗?”
“你们是干什么的?”许煜生气地责问道。
“我们是派出所的。”
许煜气愤地问:“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为什么要阻挠我采访?”许煜去夺对方手里的相机,对方躲闪开了。
“你在网上诽谤、攻击党委和政府,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吗?”一个年轻的警察叫嚷道。
“我怎么诽谤、攻击党委政府了?”
“网上关于高清和自焚的报道是你写的吧?”
“你们什么意思?”
一个警察斥责说:“还嫌事情不够大,又来采访‘钉子户’, 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扰乱社会秩序?”
许煜道:“我是正常采访,你们没有权力阻止我!”
另一个警察说:“不要和她废话了,带回所里关起来。”
许煜掏出手机要打电话,对方一把夺过去,恶声恶气地说:“你还想打电话?不看你是个女人,早把你拷起来了!”说罢,两个人架起许煜就朝警车里塞。
警车拉响了警笛,一路呜哇叫着开走了。
十七
市纪委常委王飏带着信访督查组到了云海县。县纪委副书记张育明出面接待了王飏。按道理市纪委常委带队下来督查督办信访案件,县纪委书记柳清应当出面接待,可是柳清没有出面。柳清原是政府的副县长,后来调任县纪委任书记,和王飏不太熟悉,便借故没出面,让张育明给王飏解释一下不能陪了。王飏只是淡淡一笑。汇报安排在县纪委常委会议室,桌上摆放了时令水果,张育明一边招呼大家吃水果,一边说着客套话。王飏将这次到各县区的目的说了一下。接下来,信访室主任汇报全县信访举报工作情况。朱云在汇报中说,云海县纪委在矛盾排查和积案化解工作中,县纪委成立了积案化解工作领导小组,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柳清亲自任组长。乡镇也都设立了专门的办公室。县纪委还与各乡镇的领导签订了信访举报问题化解责任书,实行主要领导亲自包案,做到一案一策,一抓到底,保证案结事了,停诉息访。
信访室主任汇报完工作,张育明在桌上的水果盘里选了一个桔子,剥开皮递给王飏说:“请领导吃点水果,再给我们作指示吧。”
在大家吃水果时,严中天询问起沙河镇香河村的信访举报处理情况。张育明解释说:“香河村的问题处理起来很复杂,县纪委正准备作进一步调查。”
王飏抽出纸巾擦了擦手说:“章书记对信访举报很重视,让我们来督办,你们说说,沙河镇的举报问题至今没有调查处理到位,究竟是什么原因?”
信访室主任解释说:“我们调查了,村民反映沙河镇在镇区公路沿线卖地建房,没有经过上级政府部门批准,这个问题县国土局对他们卖土地的事也查了,罚了村里二十万元。他们卖地收的钱都入了帐。”
严中天笑了笑:“你们的调查报告搞得太粗糙了吧。”
信访室主任说:“调查组很认真地调查了呀!这个村主任程二林将收取的‘一事一议’款作为奖金发给村干部了,还有的就是吃喝招待费问题、用集体资金送礼协调关系问题,县纪委也对他们的问题都进行处罚了。”
王飏问:“怎么处罚的?”
“让他们退回奖金,还罚了他们五万元款。”张育明接话说,“县纪委对群众信访举报的问题很重视,对举报的问题都及时给予了调查处理。可是,有些老百姓还不满意,一直不断地写信!”
王飏说:“罚款是罚款,县纪委不能以罚款代替党纪处分。”
张育明连忙点头说:“我下来再和沙河镇领导商量一下,尽快落实市纪委领导的指示,作出严肃处理。”
王飏对严中天说:“市纪委信访室要盯住这件事,督办到位。”他停了一下,又对张育明说,“张书记,你们要做好举报人的解释和反馈工作,防止村民再次发生越级访。”
“都包案到人了,敏感节点,各乡镇都严访死守,现在全县没有发生一起赴京上访的。一些上访户比较多的村,村干部配合乡镇还成立了联防队,对上访老户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张育明汇报说。
严中天笑笑说:“这个办法很好!如果让他们跑到北京去,上面通报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在处理信访问题上要把握一个原则,对信访老户的不合理要求,不能妥协。否则,他们会得寸进尺。”
王飏看了严中天一眼,想起在常委会上,章天翼对这个问题看法和态度,便委婉地说道:“你们要把信访举报查清查实,把矛盾化解在基层,不要激化矛盾。”
张育明诉苦道:“你要真按上访人的要求去查处,那村干部就没人干了!村里卖地违不违法?肯定违法!村干部挥霍公款吃喝,该不该追究责任?该!但能去较真吗?现在是普遍现象,你要查处了香河村干部,会不会牵扯到镇领导?其它地方会不会受到影响,发生连锁反应?”
王飏挥挥手打断说:“情况是这个情况,但规矩还要有。不然,纪委不就失职了吗?”
张育明说:“嗨!现在纪委的工作真难做啊!都是干得罪人的事。”
接下来,随同人员对排查出云海县的信访事项逐一对账。县信访室人员翻着卷宗一一进行汇报。有个信访举报反映村支部书记在任职三年期间,招待费开支达十五万元,其中还没有签批的招待费两万余元。县纪委在调查核实后,要求镇党委给这个支部书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可是上访群众不满意,坚持说是贪污,还一直在上访。
王飏说道:“一个村子,招待费是多了点。”
张育明说:“其实,也不都是他一个人吃的,有村干部以各种借口吃喝的,也有帮乡镇领导结帐的,这很难查清楚的!”
严中天说道:“人的愿望哪有满足的时候?要按上访人的想法,这些村干部都该枪毙才好呢!我们要尊重基层党委的处理决定,对于结案后上访人还重复访越级访的,要采取措施,严厉打击。你们采取办‘学习班’的措施就很好!如果他们违反了社会治安管理条例,还可以协调公安部门进行严厉打击!”
张育明接话说:“今年‘两会’期间,县公安局就对去北京非正常上访的两个人采取了拘留措施。”
这时,张育明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就把话题转了过来,请王飏作指示。
王飏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了解一下信访积案的处理情况。刚才听了汇报,总的感觉云海县纪委对信访举报工作是十分重视的,对信访积案的处理也是积极的。特别是在信访稳定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采取了有效的措施,保证了‘两会’期间上访的‘零登记’。”王飏对云海县的信访举报工作作了全面肯定,张育明对此很感激,接着又说了一些感谢上级领导关怀之类的话。
午饭后稍做休息,下午督查组要选一个乡镇召开座谈会。张育明将督查组一行人带到了沙河镇政府。
王飏和严中天是初次来沙河镇。走进会议室,王飏看到在对面墙上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市纪委领导莅临检查指导工作。中间的会议桌上还摆了鲜花和水果。
张育明将督查组人员介绍后,沙河镇党委书记马德才致了欢迎词,然后汇报信访工作。马德才说:“过去,每天早晨一上班,镇政府门前就围了很多上访群众,有的还赖在办公室不走,弄得一上午都很难工作。为了抓好全镇的信访稳定工作,化解干群之间的矛盾,我们在全镇实施了“百千万”工程。即百名干部下乡村、以人为本走千家、情系万民解难题活动。主动倾听群众的呼声,积极采纳有利于发展、稳定的建议,对一些不合理的诉求,要发动群众进行评议和讨论,真正落实村民自治。对喜欢上访的村民和信访老户,我们主要是依靠和发挥村干部的作用,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
在分析上访人越级上访的原因时,镇纪委书记孙岩军说,主要原因是上访群众心态失衡、思想观念不正确。部分群众因循守旧,不患贫而患不均,思想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期,思想观念难以适应形势发展,对两极分化不满情绪增大;部分群众全局观念淡薄,对基层干部不信任造成的。
马德才汇报完后,王飏代表市纪委对沙河镇的信访举报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要求沙河镇党委政府认真总结 “百千万”工程的做法,形成经验材料,争取在市纪委的纪检监察简报上刊发,在全市推广。马德才对王飏感谢一番,马上对镇纪委书记孙岩军交代,要迅速组织人员加班加点撰写材料,不能辜负了市纪委领导的希望。
孙岩军表态说:“请市县纪委领导放心,下一步我们沙河镇纪委将深入贯彻落实市纪委领导的指示精神,把信访稳定工作做实做细,把‘百千万’工程的经验总结好。”
会议结束后,时间还早,王飏提出要返回市里。马德才和孙岩军竭力挽留。张育明在边上帮腔道:“难得到基层来一趟,如果不吃饭就走了,不是脱离群众,就是嫌乡镇的饭菜差了。”
孙岩军恳切地说:“平常我这个纪委书记也接触不到市纪委的领导,这次到我们乡镇来,也请领导们给个机会,让我们近距离接触一下,享受一下市纪委领导的关怀。”
王飏征求严中天的意见,严中天呵呵笑道:“你是领导,你定!”
张育明扯着王飏的胳臂道:“沙河镇也没有像样的饭店,本来我想在县城安排的,可是考虑到大饭店的饭菜领导们不稀罕,现在好的不如环保的,还是吃乡下的土菜好,环保。”
晚饭前还有一段时间,孙岩军提议去打牌,张育明反对说打牌啥时不能打?市纪委领导是第一次到沙河镇检查工作,还是去视察一下沙河镇香河水库比较好。王飏笑道:“我们离海边那么近,大海都经常看,一个小水库有什么可看的?”
马德才解释说:“沙河镇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什么景点,只有这么个水库还能让领导去看一看。”
王飏挥挥手说:“那好!咱们就去看看。”
大家坐车不到十分钟就来到香河水库的堤坝上。眼前的风景十分秀美。堤坝的斜坡上绿草茵茵,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五彩缤纷,在微风中摇曳多姿。堤坝内的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不远处有一座白墙红瓦院落。一行人在马德才的引导下,走进小院一看,倒是别有一番景致。院子不大,里面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能吃能住。在客厅里稍作停留,服务小姐刚给大家倒上茶水,就有一个人进来说船来了,请各位领导去水库里划船吧。
岸边停泊着两条小渔船,船是那种小木船,一船能坐三四个人。大家上船后,两条小船划到水库中间,正巧遇到一个捕鱼人在起网。马德才问:“老李,今天逮到大鱼没有?”
老李哈哈一笑:“马书记,你今天来巧了,刚逮到一条大的,有二十多斤呢!”
马德才对王飏说:“这里都是野生鱼,没有污染,今晚就请王常委尝尝这里的全鱼宴。”
王飏问:“水库里都有什么鱼?”
马德才很内行的介绍道:“这里有青鱼、鲤鱼、草鱼、鲢鱼、鲫鱼、鲶鱼、鳗鲤、鳇鳝。炖汤的要属这里的鲶鱼,鲶鱼头炖豆腐是这儿的拿手菜;要说大补的话,那就是鳇鳝了,市场上卖的都是些养殖的鳝鱼苗,这里的鳇鳝一个都有二三斤。”马德才说着就让小船靠近了渔船,大家看到渔船仓里堆满了鱼。马德才指着那条个大鱼问,“老李,那条大的是什么鱼啊?”
老李说:“是黄鲣苗子。”
“怎么没有听说过这种鱼啊?”严中天好奇地问道。
捕鱼的老李解释说:“你哪听说过这种鱼啊,就是我捕鱼的,也有二十年没有逮到过这种鱼了。”老李从水里拉起一条丝网,被丝网缠住的鲤鱼蹦跳着,击起一朵朵水花。
看了一会儿,波光潋滟的水面被西阳染红了,小船和渔船一起回岸了。
晚宴开始,张育明说中午没有喝酒,晚上要补回来。沙河镇的马德才和孙岩军都能喝,又很热情,盛情难却,王飏开始没有在乎,喝酒很豪爽。开始县、镇两级敬的酒没有推辞都喝了。督查组的人撑不住县、镇两班人轮番敬酒,到了后来都有些晕了。那条二十多斤的大鱼放在大盆里端上了桌,张育明请王飏剪彩。王飏夹了块鱼尝了尝,连连赞叹味道不错。孙岩军趁机端了杯酒过来敬了王飏。王飏喝了一杯后,看到马德才又端着杯子在他面前晃,就对随行的两个年轻人说:“你们在关键时刻也不知道站出来保护领导!现在该你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了。”两个年轻同志已喝得不少了,但领导发话不能不喝,就一人倒了一大杯,主动找马德才和孙岩军干了。
马德才和孙岩军还在找人喝。这时,王飏摇摇晃晃站起来,嘟囔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成老太太瞎比划了!”
散席后,张育明和马德才扶着王飏向外面走,三个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一路说笑着。严中天也有了醉态,走路有些打晃,孙岩军握住他的手摇着说:“严主任,你是市里领导,以后要常来基层指导工作,沙河镇没有山珍海味,但我们有热情,随时欢迎你来!”
临上车,大家仍忘不了客套一番,恋恋不舍的道别。王飏上车后,马德才又握着严中天的手摇了又摇,十分亲热的样子,他把严中天扶进车里,附在车门上对大家说:“沙河镇没有啥土特产,给各位领导带了几条鱼回去尝尝!”
严中天对王飏说:“沙河镇的信访工作做得不错。”
王飏没有吭气,只听见鼾声如雷。
两辆轿车的灯光划破黑幕,静谧的乡村传来一阵狂躁的狗吠。
十八
许煜从东湖镇派出所又被送到县公安局。四个小时后,饥肠辘辘的许煜被一个女警察从会议室里放了出来。许煜很平静地走到院子里,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五月的天空很干净,太阳已经西斜了,气温也很怡人。
许煜朝开门的女警察笑了笑,很客气地说:“谢谢!”
年轻的女警察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东湖镇派出所长太鲁莽了,我替他们给你道歉。”
许煜摆摆手说:“不必了,他们都是奉命行事,不怪他们!”
女警察听了许煜的话,觉得这个记者很通情达理,被关了四个多小时,还能够正确对待,心生歉意,便小声安慰道:“做记者也真不容易!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啥事都会遇到。你抓紧走吧,不要再采访了,免得再惹麻烦!”
女警察把许煜的相机递过去说:“相机还给你吧,你看看损坏了没有。”
许煜摆弄了一下相机,相机里的照片都被删掉了,可是映在脑子里的图像却是删不掉的。
许煜说:“我还没完成采访任务呢!”
女警察说:“听说你和市委的领导熟悉,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或者派个人陪你采访呢?”
许煜说:“要是有当官的陪着,老百姓还敢跟我说实话吗?”
女警察没有再说什么。心想,不就是写篇文章吗,至于这样卖命?
许煜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回头望了眼大门上的“人民公安为人民”几个红字,兀自一笑。她急匆匆地穿过马路,向海陵县信访局接待中心走去。这时,海陵县委宣传部刘部长突然给她来了电话,代表县委给她赔礼道歉,并说晚上在山水大酒店请她吃饭,给她洗尘压惊。许煜婉言谢绝了。此时,许煜心里如同扎进了一根刺,有些难忍,但她忍住了。许煜想,要把这根扎进心里的刺拔出来,必须用手中的笔做手术刀,把它剜出来。别的办法恐怕不行。
到了信访接待大厅,许煜走到一个上访老人面前,看到他手里的上访材料都已经发黄了,材料页角卷曲着,页面沾满了污渍。许煜坐到老人的对面,轻声问:“你来上访,反映什么问题啊?”
老人叹了口气说:“我来告村干部卖地!地都卖了,我们老百姓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吃什么啊?”
许煜问:“你上访多久了?都到过哪里上访?”
老人说:“县里、市里、省里,北京也都去了,可就是没人管这事。”
许煜问:“村干部卖了多少地?”
老人说:“我们村就卖了一百多亩。卖的时候,村民不让,镇干部就让派出所来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我们年龄大了,没地种不找政府找谁去?可是,政府硬说我们有精神病。”
听着老人的诉说,许煜无奈地叹了口气。许煜知道,现在基层群众上访,多数都是为了土地。通常情况下,政府将土地从农民手中征来,转成建设用地后再卖给开发商搞开发,利润立马暴增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由此引发的矛盾不断上演,此起彼伏。可以说,这是中国城市化或城乡一体化过程中矛盾的集中体现。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法律能客观公正地维护民众的权益吗?几乎所有上访的人,都逃脱不了一个致命的“轮回”。无论你走遍千山万水,你的上访材料总能比你本人更早地回到你出发的原点,回到被告的手里。这种诡异的“轮回”,几乎暗含着一种制度性的羞辱:你不是要越级上访吗?告诉你,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维稳”这个不可动摇的大事面前,便有了“截访”、办“维稳学习班”、把访民送往精神病院等各种违法活动出笼。总之一句话,老百姓是不稳定因素,而地方政府部门是“维稳”的核心力量。维稳的主体始终是地方政府部门,“被维稳”的总是老百姓。这种定位,一开始就把政府部门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政府部门总是对的,而错的总是老百姓。
许煜在大厅里和几个上访人聊了一会,看见外面天色已暗了下来,快到下班时间了,许煜便向门外走。这时,从大门外匆匆跑进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像是刚与人打过架的样子。
许煜想看看是什么事情。女人直奔接访室,撞开半掩的房门就嚷:“局长、局长!”里面的接访人员正在玩电脑,站起来挡住女人问什么事。
女人情绪很激动,冲着接访人员嚷道:“局长呢,我要见局长!”
接访人员很不高兴,瞪了眼女人说:“局长是你想见就见的?有什么事你和我说把!”
女人说:“和你说有用吗?”
接访人员说:“没用那就你不说。”
女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道:“我要举报你们信访局高长庆,他不是个东西,更不是个男人,他是骗子!”
“他怎么是骗子了?”接访人员好奇地问。
女人愤怒起来:“他在北京骗了我,又把我骗到你们海陵县来。”
“你是哪里人?”接访人员问。
女人说:“我是外地人。”
接访人员打量着女人问:“高长庆怎么骗你的?”
女人说:“有水吗?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接访人员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快要下班了,有什么事就快说!”
女人把水喝干了,抹抹嘴说:“你急什么?现在我都不急了,你还急。今晚不走了,我就住这儿了。”
接访人员板起脸,厉声道:“你不要耍赖皮了,这儿不是收容站,快说!”
“那我就和你说说高长庆是怎么骗我的吧。”女人站起身将接访室的门关上,声音变得低了下来,“两年前,也就是三月,开‘两会’时,我到北京上访,在信访局外的大街上遇到了高长庆,他说他是海陵县信访局的领导,能帮我上访,带我到宾馆里,把我睡了。今年‘两会’结束,他把我从北京带到了海陵,开个宾馆房间让我住下来,说离婚后就和我结婚,住了一个月,他说没离掉,让我回甘肃老家去等消息,一等就等到现在。这次来,他只和我睡觉,不谈结婚的事。今天下午,我到他家探一下虚实。他和他老婆好好的。他老婆打我,高长庆不帮我,还骂我是神经病!你说,这样的男人还叫人吗?”
接访人员讥笑道:“你这不是送上门去找打吗?现在高长庆呢?你反映的问题要与高长庆对质我们才能相信。”
“高长庆和他老婆就在家里,你打电话问他。”
接访人员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我叫花独秀,鲜花的花,孤独的独,秀丽的秀。”
接访人员嘲笑道:“好名字。”说完就给高长庆打电话。铃声响了半天,高长庆才接了电话。“接待室来了一个叫花独秀的上访户,你认识吗?”
高长庆犹豫了一下:“那个人是个神经病,别理她!”
“我不理她,可她不走呀,她在这里闹下去,恐怕对你影响不好,你还是来处理一下吧,毕竟是你惹的骚嘛!”
高长庆哀求说:“兄弟,你就帮帮忙,你嫂子在家,我出不了门!”
“这个女人不走,我也没办法!你还是自己擦屁股吧!”
“你吓她、骗她,只要把她赶走就行!”
“我话说在前面,若是出了乱子,老高,你得兜着!”
“好!好!我兜着。”高长庆很无奈。
接访人员挂了电话,转脸对花独秀黑着脸说:“花独秀,现在我要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反映吧。”
花独秀朝桌上一趴,坚决地表示不走。接访人员望了眼门外,又轻声劝道:“我也不是领导,做不了主,处理不了你们男女之间那些烂事。等明天领导来了,你找领导说去!”
花独秀嘟哝道:“我不走,要走,让高长庆来接我走。”
接访人员说:“他家你也能找到嘛!”
花独秀说:“我不去他家。”
接访人员说:“那你回宾馆去。”
花独秀哭了,抽泣着说:“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现在没得吃,也没地住,你让我去哪里?”
接访人员有些不耐烦,呵斥道:“我们这里是信访接待室,不是宾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就是不能留滞在这里!”
许煜听了一阵,明白了女人上访的缘由,便走进接待室,对花独秀说:“天也晚了,你不要在这里耽误人家下班了,跟我走吧。”
花独秀抬头瞅了眼许煜,疑惑地问:“你是谁?我凭啥要跟你走?”
许煜想告诉花独秀她是记者,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她不想给自己再招惹麻烦,现在地方信访部门最烦的就是记者,尤其是海陵县。政府机关人员躲记者像躲瘟神一样。
接访人员盯着许煜问:“你是干什么的?”不等许煜回答,便伸手将许煜推开,走到大厅里,对其它的上访人员催促道,“都走吧,下班了!”
许煜进屋扯着花独秀的胳膊,劝说道:“快走吧,赖在这儿也解决不了问题,跟我走,我替你想办法!”
接访人员又走进屋,帮着许煜推花独秀。接访人员看见许煜在帮自己,态度转变过来,对许煜说:“如果上访户们都像你这样通情达理,体谅我们接访人员就好了。”
许煜说:“都要互相体谅才行啊。”
接访人员问:“你也是来上访的?”
许煜说:“是。”
接访人员说:“明天再来吧,明天有县领导来这里接访,兴许能解决你的问题。”
许煜问:“哪位县领导来接访呢?”
接访人员小声道:“县委郑书记。”
许煜拉着花独秀说:“走吧,明天咱们找郑书记给评评理,在这里耽误人家下班不好。”
花独秀被许煜拉出了信访大厅。接访人员锁门走后,许煜才问花独秀:“刚才听说你是被人骗了,是怎么回事啊?”
花独秀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许煜说:“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啊。”
花独秀瞥了眼许煜,不屑地说:“你也是个上访户,怎么帮我?”
许煜说:“我是记者,跟我走吧,我请你吃饭。”听说许煜是记者,又要请吃饭,花独秀没有犹豫就跟着许煜走了。两个人来到一家小餐馆,许煜点了菜,边吃边和花独秀聊天。花独秀告诉许煜,她是一个上访十年的老上访户。十年前,花独秀大专毕业后,托人找关系被安排到乡政府做文书工作。花独秀正是花样年龄,又有几分姿色,当地乡政府的领导对她垂涎欲滴。花独秀自恃年轻漂亮,高傲得很,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们。有一天,花独秀被乡长安排加班写讲话稿,等写完稿子已到夜里十点多了。花独秀将讲话稿送到乡长办公室,乡长也在加班没有走。花独秀对乡长说:“乡长,材料请你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吧?”乡长接过材料认真地浏览一遍,看着花独秀煞有介事地说道:“总的来说,写得不错。不过,还存在一些问题。”花独秀说:“你指出来,我好再改。”乡长笑眯眯地看着花独秀,用笔敲着材料说:“这开头很漂亮,上半部分也不错,突出了两个重点,只是,下半部分有些毛毛糙糙,存在着明显的漏洞。”乡长说的这些都是“段子”里的话,乡长活学活用把它用上了,分明是挑逗。可是花独秀没听过,还以为乡长在说材料,忙陪着笑脸说:“谢谢乡长,我马上回去改。”乡长嘻嘻一笑,站起身给花独秀倒了一杯水,递到花独秀的手上说:“这么晚了,怎么能让你回去改呢?还是我帮你改吧!”说着,另一只手就揽过花独秀的肩。花独秀不识趣,不仅没有接茶杯,还跳开了。茶杯摔在地上,碎了。乡长也火了。乡长扑上去,“啪”地扇了花独秀一个嘴巴,骂道:“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不行,明天就从乡政府滚蛋!”花独秀一时懵了。乡长上前将花独秀摁在沙发上,霸王硬上弓。从第二天开始,花独秀开始告状。告了几年,乡长没被告倒,自己却被乡政府开除了。花独秀从县里告到省里,又从省里千里迢迢上访到北京。在北京,即使是花独秀的冤情再大,像“窦娥冤”,北京也不能亲自处理,仍然要将上访材料转回省里,再由省里转回县里。这一转,花独秀的材料便如泥牛入海。最后,花独秀在老家乡下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烂女人”。后来花独秀到北京不是去上访了,是在玩游戏,玩的是老鼠逗猫的游戏。每次到北京上访,花独秀都是靠乞讨、捡破烂、打零工维持生活。一天,花独秀连病带饿,晕倒在胡同口,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沙发上。花独秀挣扎着站起来,发现屋内一个男人正在盯着她看。这个男人就是高长庆。高长庆是海陵县信访局工作人员,“两会”期间被派驻北京截访。高长庆每天都要到国家信访局门前的大街上溜达几遍,遇到海陵县的人来上访,便进行劝返工作。一天晚上在大街上发现晕倒在路边的花独秀,便将她带回自己租住的宾馆,并给她买来了快餐。花独秀吃完了饭,看着高长庆说:“谢谢你,大哥,我都三天没吃一口热饭了。”高长庆看了眼花独秀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便叹了口气说:“你是个老上访户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把自己搞成这样?”
北京的三月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因为冷,花独秀哆哆嗦嗦地抖动着身体,将自己的遭遇哭诉起来。
高长庆对哭泣的女人充满怜惜,关切地说:“瞧你这个样子,快去去洗洗澡吧。”
洗完澡的花独秀从卫生间出来,让高长庆眼睛一亮。这个女人虽然气色不好,但五官很端正,特别是眉眼,十分地俏丽。
高长庆暧昧地说:“你身体很弱,天这么晚了,外面又冷,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住这里吧。”
好多年了,花独秀没有听过一句温暖体贴的话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关心让花独秀冰冷的心渐渐融化了。于是,花独秀瞟了眼高长庆,低眉道:“现在我还怕什么?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就死在街头了。”她又说,“如果大哥不嫌弃我,我就留下来陪你吧。”
也许是情迷心窍,这次从北京返回后,高长庆竟然将花独秀带回了海陵,搞“金屋藏娇”。还竟然说要离婚,娶花独秀。
一个在上访路上奔波十年的女人,终于有了归宿,花独秀能不动心吗?
可是,高长庆的老婆,打起了婚姻保卫战。当花独秀出现在她面前时,面对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第三者,瞬间就像“母老虎”一样发起威来,用拳脚将花独秀从温柔梦中惊醒。“母老虎”用恶毒的语言告诉花独秀:“个臭婊子、骚屄、破鞋!就凭你,一个上访户还想当小三?做梦吧你!滚!”
花独秀披头散发,浑身青紫地滚出了高长庆的家门。
花独秀怎么办?花独秀又想到了上访。上访是花独秀唯一的维权之路。
花独秀吃饱饭后,对许煜很感激地说:“今天,我又遇到了好人。许记者,你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
许煜说:“你爱高长庆吗?”
花独秀认真地说:“爱。”
许煜说:“那你就离开他。”
花独秀说:“我不甘心。”
许煜说:“那你也不能破坏他的家庭呀!”
花独秀说:“他说他要离婚,娶我。”
许煜说:“男人的话,你也信?”
这时,手机响了。花独秀说:“许记者,你的电话。”
许煜笑了,说:“是你的手机响。”
花独秀摸了摸衣兜,又翻了一下挎包,拿出手机说:“真是我的哎。”按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问,“你是谁?”
手机声音极小,花独秀屏息着听了一会,嗯嗯哦哦几句,挂了电话,站起身对许煜说:“许记者,你是个好人,今晚我和你讲的事,你千万别写出来,那样就是我害了高长庆啦!”
许煜问:“你要走?去哪里啊?”
花独秀一脸幸福的样子,喜滋滋地说:“高长庆来电话,他说,他在一家宾馆给我安排了住处。”说完,向许煜鞠了一躬,摆了摆手,很快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
许煜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后来,许煜打听到,花独秀又继续到北京上访,她不再告老家的乡长了,转而告海陵县的高长庆了。高长庆被撤了职,调离了县信访局。花独秀被海陵县信访局截访后带到了海陵县。由于花独秀是甘肃人,上访属于属地管控,海陵县公安局出面与甘肃省公安部门沟通,将花独秀遣返回了原籍。据说,花独秀回到原籍后,被当地政府送进了精神病院。
十九
从饭店出来,走在大街上,望着街道两边闪烁的霓虹灯,许煜不知道朝哪里去。夜幕降临后的海陵县和其它城市一样,嘈杂、喧嚣,走在人行道上,擦肩而过的行人神态各异,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就可以判断出这些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区别,不是建筑的区别,也不是人的区别,而是弥漫在空气中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气息区别。现在的很多城市基本都是一个模样,像是复制一般。而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气息,气息是嗅觉器官得出的 一种感觉,气味是物体散发的味道,一个是感觉一个是事实存在。犹如女人,气味的不同,给人感觉的气息也就不同。
许煜走到一处广场边。广场上聚集着无数男女老少,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有摆摊的商贩,有散步的情侣,还有围坐一起聊天的农民工。嘈杂的音响、烤羊肉串的油烟、劣质的酒气、汗味、臭味混浊一体,弥漫在空气里,像一团雾霾,笼罩着整个广场。
广场毗邻有一条街,灯火通明,是个跳蚤市场。街道两边的摊位摆满了玉石、水晶雕件、旧币等物件,摊主多是乡下人。许煜来到一个摊位边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一滩鹅卵石样的石头,不明白这样的石头还能卖,便问摊主:“这是什么石头?”
摊主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傍边有几位顾客正在挑拣石头。一位中年妇女说道:“这是玛瑙石。”随即拿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问,“老板,这块多少钱?”
摊主说:“一百五十。”
女顾客还价道:“五十。”
摊主说:“想要,一口价,一百。”
“好。”女顾客又挑了一块,用小手电在石头上照来照去,掂量了一会儿问,“这块二百,怎么样?”
摊主说:“就二百,是老顾客了,算便宜你啦!”
一个青年男顾客站在边上翻捡了一会儿,挑出几块后,有些不耐烦,拍了拍手问道:“这堆我都要了,你怎么卖?”
摊主说:“那就按斤称吧,五块钱一斤。”
男顾客道:“好,全装包吧!”又转身对中年妇女说,“你别再挑了,都是我的了!”
中年妇女怏怏不悦地离开后,许煜跟在后面问道:“你买它干什么用啊?”
中年妇女道:“再卖啊!”
许煜道:“这原石也能炒啊?”
中年妇女道:“当然了,这石头里有玛瑙,可以做雕件,还可以做摆件、赏玩。”
许煜有些好奇地问:“你刚才买的那两块石头,也没啥特别的啊。”
中年妇女笑道:“你不懂!我挑的这两块,不瞒你说,都是奇石,放到网店上,一块石头最少卖五百块。”她把包里石头拿出来,用小手电照着给许煜看,“你看,这里面是通透的,有水,要是弄成雕件,值钱着呢!你再看这一块,形状奇异,细看像个小动物,是个玩物。”
许煜说:“现在玩石头的多吗?”
中年妇女说:“当然多了,现在有钱人和当官的都喜欢玩赏物件。有的玩字画,有的玩玉石,还有的玩女人,什么不玩啊?”
许煜询问道:“赏玩石头有什么讲究么?”
中年妇女说:“现代人赏石,除注重奇石的空、陋、透、瘦外,还十分注重石的质地、色彩、纹理。玛瑙石质地坚硬而又细腻,色彩绚丽,纹理奇特,是好多有钱人都喜欢的观赏石。”
许煜佩服道:“你是个行家啊!”又悄悄问,“搞这行肯定能挣不少钱吧?”
中年妇女警觉起来:“做这生意人很多,碰的是运气,不比你们城里上班的人旱涝保收。不过,比打工的强。”她一边说着,又到一个摊位上挑拣起来。
许煜站在边上帮助挑,拿起几块给那女人看,都摇头说不好。最终女人挑了几块,价钱都是十几元一块买下。女人离开摊位后,许煜跟在后面又问:“这几块怎么样?”
中年妇女说:“还行。”
许煜说:“这些石头都是哪里来的啊?是本地的吗?”
中年妇女介绍说:“有从宁夏发来的,也有从巴西发来的,不一定。”
许煜说:“都说海陵人做水晶生意发财了,你怎么不搞水晶呢?”
“搞水晶本钱太大,搞这个成本小,也不少赚钱。”
“你一个人做这生意?”
“是啊!老公在外打工。”
“你做这生意几年啦?”
“以前是种地的,现在没地种了,就出来打工了。靠打工哪辈子能在县城买起房子?”中年妇女离开摊位后,悄悄地问许煜,“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你也想做这行?”
许煜摇摇头说:“我不做,随便问问。”
中年妇女拿出一块小巧的石头说:“你看这块石头花纹多好!一百块卖给你吧!”
许煜知道这块石头刚才买时只二十元,她一转脸就要卖一百元,便笑道:“不买!”
中年妇女斜视许煜一眼,不悦道:“你不买,还和我唠叨什么!”说罢,加快了脚步,头也没回就消失在人群中。
许煜发现这条街上乡下模样的人居多,他们讨价还价在嬉笑怒骂中成交,一点也不计较。也有抽着劣质香烟、哈着酒气的农民工闲逛看风景的。这些人白天在工地上搬砖和泥,晚上到街上娱乐,也成为这个县城的一道风景。
县城在扩张,乡村在一天天萎缩,青壮年农民一批批地进城,变成城里的农民工。不难发现其中隐藏着政府对农民土地侵占、掠夺的问题。如果农民都进城了或全部实现集中居住,可以闲置很多土地。政府得手之后,用于复垦,同时置换出同样数量的土地,用以建设特色产业园区。这是一笔生意,让农民失地,还说是服务农民,谁是其中的得益者,不言而喻。在一个农业大国,让农民进城变成市民,谁来种粮食?十三亿人吃什么呢?农民失去家园,仅仅是土地吗?
许煜由此想起“故乡”这个概念。故乡是什么?故乡永远是为游子而设的,只有远离故乡,才能发觉到她的存在。故乡就是祖辈生活的地方,故乡是山是水,是山水纤陌田畴土地,是鸟和树的依傍。许煜没有故乡,许煜记忆中的“故乡”是父亲的故乡。那是南方一个山清水秀的村落。上小学时,学校放暑假,父亲带她回老家探望爷爷和奶奶。爷爷家门前有一片池塘,池塘边还有一个菜园子。菜园里种了黄瓜、西红柿、辣椒、豆角,还有丝瓜。
菜园里,想吃什么就摘什么。园里的丝瓜开花了,黄灿灿地。瓜蔓爬满了瓜架,瓜蔓上趴着一只蝈蝈,在吱吱的鸣叫,很好听。
乡下的夜晚,蝉声息了,天空开始染了墨。那墨是淡墨,模糊一片。不久,星星就出来了,远处还有一弯月牙儿。风也是柔的,没有白天那样火热。树梢却不动。只有夜宿的鸟儿,偶尔“叽喳”几声,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
许煜站在池塘边看星星,池塘里传来一阵蛙声,仔细一看,有只青蛙凸着眼睛蹲在荷叶上。再看,还有一只蜻蜓也落在荷箭上。池塘里长满了藕荷,荷叶有蒲扇那么大,叶面上有水珠涰着,像颗珠子。细风吹过,水珠滚来滚去。荷花还没开,像一支支箭竖着,含苞待放样子。
青蛙“咕呱”叫个不停。许煜弯下身,捡个小石子扔进池塘,蛙声就停了,蜻蜓也飞走了。池塘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塘边的蚊子也凑热闹,嗡嗡地飞来了。在她耳边叫唤,像唱歌一样。一只花腿蚊子哼着哼着就落在她胳膊上,一咬,像针扎一样。她用手去拍,蚊子却逃之夭夭,飞走了。
当时许煜很好奇,她在城里没有看过这么多的星星,也很少看到过月亮。城里的月亮和星星都跑到乡下来了。
爷爷来到她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她说:“看星星。”
爷爷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那你认识它们吗?”
“不认识。”
爷爷指着天上的星星对孙女说:“那颗是北斗星,那颗是勺头星,还有那颗是织女星。”夜很静。风吹来,池塘里的荷叶在起舞。池塘里蛙声低一阵,高一阵,还有鱼在水面上跳跃着,激起一层层波浪。
许煜对爷爷说:“我明年暑假还来!”
乡下的天空好阔,没有一片云。星星和月亮都很明亮。夜风很凉爽,空气很清新,有股如兰的气息。许煜望着夏日的夜空。心里想,故乡真好!
如果古老的乡村毁于一旦,淳朴而深厚的传统文化将随着乡村的消失而不复存在。这不仅是“乡村”的灾难,也是农民的灾难。住上楼房的农民依然是农民,农民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被彻底改变了,各种生活成本骤增,一些人在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情况下,到自己的田地里耕种还要付车费,农具无处堆放,鸡狗无处饲养,蔬菜无处种植,收的粮食无处保存,这样的“新农村”适宜农民吗?
千百年以来,农民都是以村落为单位,现在却要把它城市化,这是科学发展吗?
许煜想,以前,不让农民在家吃饭,农民就得家无口粮去吃食堂。吃不下去了,食堂散了。后来,土地承包了,农民一家一户单干;现在呢,又搞土地流转,搞合作社,不叫农民吃在一起了,却叫农民住在一起。这样的政策一时一个变化,折腾的是老百姓。不知原来的村落怎么不好,现在的城市又好在哪里。绿水青山离人们越来越远,蓝天白云已被雾霾遮掩看不到了。
炊烟、鸡鸣、狗吠,那是村庄的风景,没有了乡村,还会有故土吗?
二十
海陵县政府门前又围满了上访的群众,他们拉起了横幅,上面写着:“严惩贪官,还我血汗钱!”
上访人群拥堵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有几个年轻人手上还拿着铝盒、铜锣、小喇叭,不时地敲一敲、喊一喊。
在竖着海陵县人民政府白底黑字的牌子边,列着两队穿着黑衣黑裤黑皮靴的“特警”,他们背着手,两腿跨开,成“人”字形立在门口,像一堵墙阻挡着上访群众进入政府大门。县政府被上访群众围堵事件,近几年时有发生,机关人员和老百姓都见怪不怪了。这几年,群访事件多来自乡村农民,多数是为征地补偿事情。这次群访却不同,都是县城的群众。他们比农村人上访要理智一些,也更难劝退。他们信息通畅,对县政府内部的情况很熟悉,好多在政府部门上班的人员与他们都有些“关系”,不是邻居就是熟人,有的还能扯上亲戚。这些人聚在一起上访,底气似乎更足一些。
就说那条横幅吧。虽然,群众上访的缘由是房地产开发商“跑路”引起,一千多户业主的房屋拖了两年还没有交房,小区成了烂尾楼盘。这本是市场行为,一个卖房一个买房,与政府不相干。可是,上访群众打出了“严惩贪官,还我血汗钱”这一横幅,性质就不同了,事情也变得复杂化了。这就不是上访群众与开发商之间的问题了,它变成了群众与政府之间的事情了。“贪官”肯定不是开发商。“贪官”是官,是官就在政府里面,政府里面出了“贪官”,政府能推卸责任吗?群众要求严惩贪官,群访有错吗?
没错。正因为没错,当县委办将上访情况向郑建璋汇报后,郑建璋火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县委办王主任说:“打电话给夏琳,迅速调查一下这次事件的组织人员,该抓就抓,决不姑息。”说完,郑建璋坐下来,喝了口水,愤愤地嘟囔说:“真是反了,共产党的天,他们能翻了?!”
王主任站着没走,等郑建璋心情平静些,又说:“要不要信访局出面和上访人员再对话一下?”
郑建璋瞥了眼办公室主任,一挥手道:“不用。信访局就是和稀泥的,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是由公安出面利索些,绝不能让事态扩大化!现在社会稳定压倒一切!”
王主任小心地说:“郑书记,抓人以什么名义好?”
郑建璋瞪了一眼,大声道:“这还要我教吗?这是公安局的事,让他们办就是了!”
王主任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后,郑建璋想了想,又拿起电话拨了宣传部长刘杰的手机:“老刘,从现在开始,你严密关注海陵论坛和市里的网站,决不允许今天上访事件在上面炒作。”
刘部长在电话里说:“是,是!不过,郑书记,市里和外地的网站不好控制。就怕他们……”
郑建璋严肃道:“你和市委宣传部沟通一下,请他们帮忙!至于外地网站,你要不惜代价,派人去处理!我们绝不能让负面的信息影响和干扰海陵社会稳定的大好局面,更不能因为上访事件而破坏了经济发展的形势!”
宣传部长诺诺道:“好,好的!按照您的指示办!”
郑建璋放下电话,推开窗户。他站在十二楼的窗口远眺海陵县城,心潮澎湃起来。短短的几年时间,海陵县城变化多大呀!十年前整个县城最高建筑就是七层楼,现在,一座座十几层、二十几层的高楼像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再有几年,海陵县城就不是原来的县城,它将是一个新型的具有特色的现代化城市,如果顺利的话,在他这一任上,将有可能改成海陵市。这不是一般的县改市,这将是海陵历史的转折点,也会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面对城区一天天地改变,郑建璋的胸中总有一股豪气,这股豪气支撑着他,也使他说话办事更加气盛、专断,他不允许有杂音干扰他,也不允许身边人有一点点异议。他就像一个水墨画家,在面前洁白画纸上洒了一滩墨,在人们质疑的目光中,他挥毫涂抹,一幅写意的山水画就展现出来了。
此时,郑建璋是自信的。他把远眺的目光一点点收缩,慢慢地移动,当他的目光停在县委、县政府门前宽阔的广场上时,他的心收紧了。广场上的上访群众越来越多,黑鸦鸦一片,隐约能听到呼喊声,铜锣声,像是在逢庙会。
一股火气直撞郑建璋的脑门,郑建璋头有些胀疼。这不是一般的群众集体访事件,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对台戏”!以往群众上访,他们的矛头都有所指,针对的也是一人一事。集体访的群众在那种气氛下,都容易冲动,他们会砸坏公共设施,会冲击政府大门,会与“特警”扭打。看起来很激烈、很复杂,不好收拾,其实那样倒好办!
这次怪了。上访群众那么多,看似纷乱的,嘈杂的,但他们很理智,他们敲打的是铝盒、铜锣,他们喊叫的是“严惩贪官”!他们围在大门前,“特警”用身体拦挡他们,他们就停住了,不向里面冲。特别是那横幅标语:“严惩贪官”。谁是“贪官”?
郑建璋没有看到警车。
郑建璋又拿起电话拨了夏琳的号码。电话通了,郑建璋劈头就训:“你是在家坐月子吗?现在还不见你人!”
夏琳委屈道:“郑书记,我已经到广场了。”
郑建璋叱道:“你在广场?怎么不见动静?”
夏琳说:“正在寻找目标呢。”
郑建璋说:“要快!擒贼先擒王,打蛇要打七寸!”
夏琳很爽快:“明白,郑书记你放心!”
郑建璋声音软和下来,吩咐说:“你和信访局联系一下,看他们掌握不掌握上访人的具体情况。”
夏琳在电话中柔声道:“别担心了,上火对身体不好,等了解情况后,我去你办公室汇报吧!”
快近中午的时候,郑建璋准备到山水大酒店陪一下来调研的市政协领导午餐,刚要出门,桌上的电话响了。郑建璋拿起电话说:“我马上下楼。”
电话是县委办王主任打来的,王主任说:“郑书记,你下楼走后门吧,走前门让上访人员看见你不太好!”
郑建璋听了,这才想起大门外面还有上访的群众,有些不高兴地问:“上访人还在闹?”
王主任说:“是,还没散去。”
郑建璋火了:“夏琳是怎么搞的?”
王主任说:“夏琳说找不到上访的组织者。”
郑建璋说:“让信访局出面,和上访人员对话。”
王主任说:“信访局也出面了,没用。”
郑建璋说:“那我去和他们对话!”
王主任说:“郑书记,你不能去,你一出面,就没退路了。”
郑建璋说:“要什么退路?不敢面对上访群众,我还是县委书记吗?”
王主任劝道:“还是让信访局先顶一顶,拖一拖,而后由房管、建设、信访、公安几个部门出面,现场办公,这样会妥当一些。”
郑建璋思忖一下,果断地说:“好!那就这么办。”他停了一下,向窗外望了望,又交代道, “下午召开一个全县副科以上干部大会,我要在会上讲一讲。”
王主任问:“会议的主题是什么?”
郑建璋说:“在会上我要讲一讲当前我们面临的形势和困难!主要是讲社会稳定与经济建设之间的辩证关系问题!”
王主任十分了解郑建璋的脾气。作为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他只是郑建璋的一个大秘而已。郑建璋是县委书记,是常委班子的“班长”,班长是有“绝对权威”的。一次,在全县干部大会上,郑建璋对台下的几百名干部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是公务员,进了保险箱了。在海陵县,只要你不干事、不会干事,不以县委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搞小动作。那么告诉你,在海陵县没有“铁帽子”公务员,要说有公务员,也只有一个半,一个是我郑建璋,另外那半个就是县长王恒宇!
想想看,县长才算半个,那其他人呢?可见郑建璋的胆识和气魄了!
到了海陵宾馆门前,郑建璋还没下车,宣传部刘部长从大厅里紧走几步,到了车门前说:“郑书记,向你报告一件事情。”
郑建璋下了车,紧了紧裤腰带,说:“什么事情?说。”
刘部长低声道:“省里的那个女记者又来了。”
“哪个女记者?”郑建璋一时没想起来,向大厅里瞟了一眼,疑惑地问道。
“就是《金陵时报》的记者许煜。”刘部长说。
“噢,是她呀。”郑建璋朝门里走,不屑地说道,“她怎么像个幽灵一样,哪里热闹就出现在哪里啊。”
刘部长跟在郑建璋屁股后,小声说道:“她这次像是事先得了消息赶来的,就是为了采访报道这次群众上访事件。”
郑建璋停住脚步,很讶异地看着刘部长,“你确定?”
“确定。”刘部长连连点着头。
“她在哪?”郑建璋停下来问。
“我已安排在水月轩了,郑书记你要不要见一见?”刘部长问。
郑建璋“哼”了一声,嘴角显出一丝讥笑道:“不见。蹬鼻子上脸的玩意!”
刘部长诺诺地说:“那好,我去陪她。”
郑建璋想了想,又道:“接待好,封住她的嘴。出了问题是你老刘的事!”
刘部长忙赔笑脸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看住她,不让她与上访群众接触!”
郑建璋陪市政协领导很快用完了午餐。在宾馆大厅里,夏琳从侧面闪了出来。夏琳咯噔咯噔小跑几步,对郑建璋说:“郑书记,实在不好意思见你,你交待的事情没有办好!”
郑建璋没有停步,板着脸问:“为什么?”
“没有找到组织者,那么多人不好抓!”夏琳为难地说。
“这说明什么?”郑建璋走到停在门前的车边,回头忿然道,“你这个公安局长不称职!”
夏琳看着郑建璋,一时无语了,两眼潮潮的。夏琳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女人!在海陵一百多万人口中,谁敢这样训斥她?只有县委郑书记了!夏琳有话想说,但又止住了。夏琳现在还是个正科职公安局长。一般来说,公安局长可以挂个副县长头衔。也就是说,下一步夏琳可以提为副处级。如果县委书记把你否了,那问题就复杂化了。
在仕途上奔波的人是不能任性的。夏琳一肚子委屈只有憋着,她扭了一下头,转过来是一脸的笑容:“郑书记批评得对,我一定给这帮刁民点颜色瞧瞧!”
郑建璋已经上了车,夏琳只是自言自语地发狠。望着郑建璋轿车远去的影子,夏琳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下午上班后,县委办王主任牵头,召集了信访局、公安局、建设局、房管局、规划局、国土局以及商业银行等部门领导参加的信访会办会。人员到齐后,王主任传达了郑建璋的指示,尔后,介绍了上访事件的起因和诉求。会议是在一楼会议室召开。大门外上访人员的嘈杂声一波一波地传进来,会议室里的人员听得很真切。王主任介绍完后,在座的各部门领导谁也不吭声,一副冷漠的样子。
王主任扫了大家一眼,把目光停在信访局局长身上,王主任敲了敲桌子,催促说:“信访局刘局长先说说吧!”
刘局长是副局长,局长被停职了,他临时主持工作。刘副局长扭头瞅了眼窗外,回过头来气愤地说:“大家都看到了,上访群众聚集在广场上都一上午了,中午还不走,快餐店还送盒饭来了,要打持久战呢!这帮刁民,拿他们真没办法!”
夏琳局长没有参加会议,来的是分管治安的陶副局长。陶副局长接话说:“如果我们知道这次集访的组织者就好办了,可以扰乱社会治安、冲击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将为首者先拘留起来,可是,我们找不到组织者,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同样的材料。”说完,陶副局长又转向信访局的刘局长,多说了一句,“信访局要是提供一份名单,就好办多了!”
刘局长不高兴了,态度很强硬地说:“你们公安局用手段都侦破不了,我们信访局怎么能知道?!”
王主任把手里的茶杯向桌上重重地顿了一下,严肃道:“今天召开这个会议,是研究如何解决集访问题,让上访群众尽快息访的,不要踢皮球了!”
王主任说完,又没人说话了。
这时,刘部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记者许煜。
刘部长走到王主任身边说:“省里来的许记者要旁听一下这次信访会办会。”
王主任盯着许煜看了片刻,说道:“不好吧,我们正在研究措施,还没结果,是不接受记者采访报道的。”
许煜笑道:“会办会还保密吗?大门外面就是上访群众,如果你们没有办法解决,那么,我去采访报道他们吧。”
刘部长忙说:“会办会无密可保的,许记者来参加会办会,也是了解情况,帮助我们一起做工作,正面宣传海陵县的!”
王主任拿起手机,站起身向门外走。刘部长跟了出去,低声解释说:“已经请示过郑书记了。”
王主任收了手机,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她参加会议吧。”
有记者在场,会议室里便鸦雀无声了。在座的领导们都清楚,一句话说不好,被记者写进文章里,那就捅娄子了,再经网民一炒,轻者脱层皮,重的就可能丢乌纱帽。高清和自焚事件就是她炒起来的。“防火、防盗、防记者”,如今记者很可怕,记者手中的笔就是一把刀,杀起人来不见血!
会议室陷入了沉寂。似乎门外的声音也没有了。
许煜打破沉默,笑道:“看来,大家是不欢迎我参加这个会议啊!”
王主任咧了咧嘴,说道:“哪里话,怎么会不欢迎呢?许记者也是帮助我们正面宣传报道呢。”
许煜说:“既然这样,我能不能先了解一下群众这次集访情况?”
王主任说:“可以。”他朝信访局长看了一眼,说,“刘局长,你给许记者简单介绍一下。”
刘局长喝了口水,叹息一声,说:“我长话短说吧,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早上,县委、县政府门前,突然涌来了一千多名上访群众。他们的诉求主要是打着‘严惩贪官,还我血汗钱’的旗号。其真实目的就是要房子。老百姓花钱买了商品房,开发商将房子建了一半就跑了,这个小区成了烂尾楼,拖了几年也没有交房,买房人就急了。这不,就串联起来,跑县委、县城府门前上访来了。”
许煜问:“那上访群众为什么要打着惩治贪官的旗号呢?”
刘局长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当初,他们买房子,也不是政府逼他们买的,开发商也是市场运作行为,一个卖房,一个买房,都是自愿的,和政府扯不上关系嘛!”
许煜问:“那开发商又怎么‘跑路’了呢?”
刘局长说:“听说是资金链断了,没钱了,就跑了。”
许煜转向王主任,问:“是这样吗?”
王主任点点头,道:“大概是这样吧。”
许煜问:“这个开发商是哪里人呢?”
王主任说:“听说是浙江的吧。”
许煜问:“他是怎么到海陵县来开发房地产的呢?”
王主任说:“招商引资来的!”
许煜问:“这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多少?”
王主任不清楚,就把目光盯向工商局的人。
工商局人回答说:“五千万。”
许煜问:“那现在该公司的账户上还有多少?”
商业银行的人说:“一分钱都没了。”
许煜问:“开发商开发的这个小区的土地费用是多少呢?”
国土局人回答:“一个亿。”
许煜问:“费用都交清了吗?”
国土局人说:“还没有。”
许煜问:“交了多少?”
国土局人答:“两千万。”
“交了两千万?那土地证给办了吗?”
“办了。余下的八千万有承若合同。”
“噢......”许煜沉思片刻,又问,“这个开发公司在房管、建设局的保证金是多少呢?”
房管局的人说:“一千万。”
建设局的人说:“也是一千万。”
许煜问:“这保证金都还在吗?”
房管局的人看看建设局的人,建设局的人又看看房管局的人,彼此都清楚了,尔后都把头低下来,不回答了。
许煜说:“明白了。”
许煜在笔记本上画了几下,又问道:“这家开发公司在银行贷了多少?”
商业银行人说:“四个亿。”
许煜问:“是怎么贷的?”
银行人答:“用土地证作担保贷的。”
许煜问:“土地款没交齐,土地证能使用吗?”
银行人说:“我们不知道土地款没交清。我们只认《土地证》。”
许煜说:“如果《土地证》是伪造的呢?”
银行的人把头低下了。
许煜说:“开发商跑了,国土局的八千万怎么办?”
国土局的人说:“我们收回《土地证》。”
许煜问银行人:“《土地证》收回了,银行的四个亿贷款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许煜说:“涉及的部门都没有按规定办事,追究起来,责任都不小啊!”
“我们都是按照领导指示办的!”不知道是谁小声地嘟囔一句。许煜用目光去寻找说话的人,在座的人都把头低下了。没人再说话了。
“开发商用五千万做幌子,套走了银行的四个亿,还有一千多户业主的六个亿房款,十个亿就这样被人套走了!这叫什么?这就叫‘空手套白狼’!”许煜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指着外面上访人群说,“这能怪群众来政府门前集访吗?”
坏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刘部长意识到了,也站起来,走到许煜身边和悦地说:“许记者,这事情很复杂,也许并不像你想的和听到的这样!”
王主任有些恼火,厉声道:“这都是你们有关职能部门失职、渎职,这和县委、县政府没有关系!”
许煜回到座位上,舒缓口气道:“作为一个记者,今天在这里只是一个采访,我说的也只是一个推论。如果要正确结论的话,还需要纪检监察部门,或是检察院进行深入调查才行!”
刘部长走过来带有歉意地说道:“许记者,你在海陵采访了几天,我们宣传部也不知道,下面的人若有得罪,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这样吧,会议结束后,晚上我请你!”刘部长抬头看了旁边一眼,放低声音又道,“郑书记也要见你,无论如何让我把你挽留下来。”
许煜瞥了眼刘部长,揶揄道:“我可不敢在海陵县呆下去了,如果再把我送进拘留所怎么办?”
刘部长赔笑道:“都是误会,误会!不打不相识,今晚,夏局长到场当面向你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