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二十九
章天翼到瀛洲工作后,每天晚上他的住处不断有人来拜访。来人大多数是县区的领导,也有部委办局的同志。大家都明白,在办公室与在家里谈话氛围不一样,在家里谈话具有私密性与亲近感,在办公室说的都是官方语言,带感情色彩的话不好说。
章天翼决定抽空也到周建明的家里拜访一次,一是礼节,二是相互沟通交流一下感情。
这天晚上下班后,章天翼在机关食堂吃完饭,一个人走出办公大楼,在大楼边林荫道上散了一会儿步,大约七点多的时候便去了马路对面的机关小区。小区毗邻行政中心办公大楼,是市领导和机关干部集中居住的高档小区。这个小区虽然是商品房,五年前,机关事务管理局在集资开发时按照市场价格出售,但出售对象有明确限制,必须是正科以上机关干部才可以购买,同时按照职务高低进行分配。副厅以上领导住在小区中心的别墅里,处级领导住在多层楼房里,科级干部则在高层楼里。
章天翼是第一次到这个小区来,又是一个人,刚走到小区门口就被值班保安拦住了去路。
保安问:“同志,你找谁?”
章天翼愣怔一下,随口道:“不找谁,随便走走。”
保安打量着章天翼,觉得面生,便提醒说:“这里是市领导的住宅区,闲杂人员不许入内。”
章天翼有些不悦道:“又不是军事重地,小区怎么不让外人进了?”
保安说:“这是规定,为了小区业主的安全。”
章天翼说:“我到小区里串个门总可以吧?”
保安问:“你到谁家串门啊?”
章天翼说:“我到周建明书记家。”
保安疑惑地看着章天翼问:“有预约吗?”
章天翼说:“没有。”
保安客气地说:“那请你到门卫室登记,再和周书记电话联系一下,他同意见你,再放你进去!”
章天翼站着没动,他瞅了眼旁边一辆辆轿车从小区大门进进出出,栏杆自动起放,行人也都是大摇大摆地进出。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一个机关干部,停下步热情地和章天翼打招呼道:“章书记好!您散步呐?”
章天翼笑笑:“散散步。”
值班保安盯着章天翼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是市委的章书记?”
章天翼没有吭声。保安忙赔笑道:“请章书记谅解,我不认识您,请您不要和我计较,我这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我带你去周书记家。”
章天翼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值你的班吧。”
小区的环境很幽静,有假山、池塘和小桥。道路两旁栽植的银杏树很粗壮,看样子有三四十年的树龄,白玉兰的树影铺满了道路,路两旁还有一蓬蓬芸香,在幽暗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小区中间有一片高地,上面有几排独体别墅,别墅里住着市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和市委常委们。
章天翼走到一号别墅前,发现别墅前的花园里开满了各种花卉,香气袭人。章天翼想,周书记那么忙,怎么会有闲暇摆弄这些花花草草?
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小姑娘,姑娘注视着章天翼问:“请问,您是?”
章天翼说:“我是章天翼,来看看周书记。”
小姑娘马上热情道:“是章书记啊,快请进!”
章天翼以为是周建明的女儿,便亲切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小姑娘随口道:“好久了。”
章天翼心生疑问。周建明到瀛洲市任职后,夫人留在金陵,女儿在国外留学,他在瀛洲市也是个单身汉。进到客厅,章天翼才注意到开门的姑娘一身服务员装束,这才明白是瀛洲大厦安排的服务员,在周建明家里服务的。
章天翼朝姑娘笑了笑,释然道:“刚才我以为你是周书记的女儿呢。”
小姑娘略显得意地说:“周书记待我就像他女儿一样呢。”
章天翼打量了一下客厅,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静。”
“哦,和周书记同姓,算是一家人啊!”章天翼和蔼地笑着,“周书记在家吗?”
“在家。”周静在说话间,已麻利地沏好一杯茶,将茶杯放到茶几上,热情地招呼说,“章书记您坐,周书记在楼上书房写字呢,我去叫他。”
章天翼摆摆手说:“不用叫了,我去书房看看周书记写字吧。”
周静说:“好,我带你去。”便将章天翼引到了二楼书房。
周建明正在案上挥毫,十分专注。章天翼扫了眼书房,书房里摆放着一排红木书架,书架里琳琅满目,都是精装的书籍,靠窗户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时辩不清是什么人的作品。写字台对面是一对沙发,沙发后面有两盆紫色的蝴蝶兰,淡雅、幽静。
章天翼站在书房门口,朗声地说道:“周书记好有雅兴啊。”
周建明正在写一幅字,见章天翼站在门口,忙停下手中的毛笔,招呼道:“天翼,天翼快进来坐!”
章天翼走过去欣赏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几个字。周建明放下笔说:“让你见笑了,胡乱涂鸦而已。”他将写好的宣纸收起,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章天翼说:“周书记的字功力深厚,一看就知道自成一体啊。我虽不善书法,可是还能看懂一些。刚才那字藏锋处微露锋芒,苍劲有力,是一副好字,扔了可惜了。”
周建明哈哈笑道:“天翼到家里来找我,不是来要我写字的吧?”
章天翼笑着说:“我还真想请周书记写一幅字呢!”
周建明说:“好啊,你要我写什么字?现在就给你写,只要你不嫌弃。”
章天翼说:“我想好了再请您写吧!”说罢,把目光停在案上一幅写好的字上,欣赏道,“虽然在办公大楼里天天见面,可是,要不到家里来,我哪知道您的书法这么好!”
周建明将章天翼让到对面沙发上坐下,谦虚道:“我也只是临摹而已,还在初级阶段呢。”
章天翼恭维道:“周书记的字自成一体,用笔细腻,结构多变,显出了大家的风范了。”
周静给章天翼倒了一杯茶后,便退了出去。
周建明说:“天翼说笑了,哪有什么大家风范,比起文省长的书法,我还是个小学生呢。”提起文省长,周建明语气变得亲切起来,“老首长近来身体还好吧?好长时间都没有去看他了,真是有些愧疚啊!”
章天翼说:“老爷子身体一直很好,每天都坚持写两个小时的字。”章天翼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道,“上周回去,他还说到你呢,叮嘱我有事多向你请示汇报。”
周建明说:“都是一个班子里的同志,有事我们多商量多沟通。瀛州市很复杂啊,你我都是从省里下来的,文省长又是我的老领导,咱们就是兄弟,在家里不说客套话,今后在工作上我们要相互理解和支持!”
章天翼说:“我今天来家里就是这个意思。”
周建明说:“来瀛州四个多月了,还习惯吧?有什么困难没有啊?”
章天翼说:“习惯了,在大厦里住着很方便,各项服务保障都很好。”
周建明说:“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就和刘欣怡说,如果服务不到位,我会批评她的!服务好领导是他们的职责。”
“已经很好了!刘总很细心,想的都很周到。”
“那就好。欣怡责任心很强,我相信她会做好的!我刚来瀛州时,在大厦也过度了一年呢,后来搬到这里来,好长时间都不适用。这不,大厦给我安排了一个服务员小周,家里和宾馆也差不多。”
章天翼笑笑,问道:“嫂夫人也不常来吧?”
周建明无奈道:“我多次劝她到瀛州来工作,可她就是不肯,不愿丢了那个处长的职位,这可好,一把年纪了,还要过牛郎织女的生活。”
章天翼说:“嫂子也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
“是啊,如今的女人不得了,巾帼不让须眉啊!”
“孩子在国外毕业了吧?还准备回来吗?”
“在读博士呢!”周建明自豪道,“这孩子没让父母操一点心,学费都靠奖学金和假期打工挣来的。我劝她毕业后回国发展,她还劝我退休后到她那儿去养老呢!”
章天翼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父母很难左右得了!”
周建明道:“你的孩子读初中了吧?”
“今年刚上初中。”
“夫人在家受累了。”
“还好!有老人帮着照料,我也就省心多了。”
周建明示意章天翼喝茶,两人品了口茶,周建明满怀深情地感叹道:“文省长真是个好领导啊!我在省政府机关工作时,文省长对我很关心,现在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在位时平易近人,退休了还在幕后默默支持晚辈的工作,真是令人敬仰啊!”
章天翼深有体会,当初,他和文省长女儿文婷恋爱时,他不仅担心文婷会有高干子女骄娇脾气,也担心省长的门不好进,脸不好看。结婚后才了解到,岳父在外面是省长,回到家里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对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一点架子都没有。文婷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熏陶,为人处世低调,与百姓人家的女儿生活没有多少区别,隐于闹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建明说起文省长,自然就拉近了他和章天翼的关系。接下来,只要没有原则性的分歧,周建明和章天翼之间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发展下去,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至少也可以成为官场上的“同盟军”。章天翼在机关工作十多年,深知现在官场如同“江湖”一样,有团体有山头,党外有党,党内有派。闲谈了一会儿家常,气氛很是融洽。周静进来给他们续了茶水,章天翼端起茶碗吹了吹,喝了一口,这才转入正题道:“周书记,专案组从海陵县撤回来后,对一些线索进行了初步调查,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问题很严重,我建议对证据确凿的人进一步采取措施。”
随着东湖镇的李耀武、吴绍中和海陵县法院的高林海、阎士魁被移交司法机关等待判决,专案组到海陵县对高清和自焚事件中有关责任人追责划上了句号。周建明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事件刚发生时,网络上铺天盖地一片声讨声,把瀛州市搞得昏天黑地。省委书记李维民了解舆情后明确批示,这是一起严重的徇私枉法和腐败引起的恶性事件,是一些干部不作为、乱作为,打着发展的旗号,不顾人民群众利益激化出来的社会矛盾,对此事件要一查到底,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让人民群众安居乐业!省委书记的批示对周建明压力很大,省委虽然没有让他去作检查,也没有公开点名道姓批评他,但是,却让省纪委书记石岩关注事态的发展,对涉及到的人,不论是哪一级干部,都要严厉查办,绝不姑息!
从李维民的态度来看,这分明是想彻查了。周建明想想都惶恐冒冷汗。现在瀛州这种形势,乃至全国,哪个地方经得住彻查?又有几个干部的屁股是干净的?不作为好处理,乱作为就很难定性了。打擦边球,钻政策的空子在基层已成常态,如果摘掉一切都是为了“发展”这顶帽子,一些违规违纪违法的问题就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更让周建明忧心忡忡的是,现在离换届时间很近了,下一届是走是留?能否进入省委常委班子?传说他可能要做省委组织部长,会不会因此就止于传说呢?事已如此,怎么办?但无论如何,不能任其事态发展,他必须把控事态不能任其扩大,不能因自焚事件再引发“次生灾害”。
周建明把头向后一仰,望了眼天花板,意味深长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作为市委副书记,你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能只站在纪委书记的角度看问题。这是在家里,私下和你直说了吧,你现在考虑的不是如何去办一个案子,而是应该考虑什么样的案子该办,什么样的案子不能办。应该掌握好分寸,一个案子办到什么程度是至关重要的,不能失控。不能因为出了一个上访户自焚事情,我们就搞‘连坐’。发展是硬道理,是当前的第一要务,不能因为反腐败,影响干部开拓创新的积极性,更不能搞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章天翼感到讶异,语气沉重地说:“有些干部已经腐败掉了,不查处也会影响大家工作的积极性!腐败问题就像病毒性感冒,会传染的!”
周建明摇摇头,以冷峻的口气说道:“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个别干部搞腐败要惩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周建明停顿下来,看着章天翼,似乎在看他的反应。章天翼没有接话头,周建明便继续说道,“现在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章天翼茫然地看着周建明。
周建明又继续说道:“天翼啊,你长期在机关工作,不太了解基层,基层问题很复杂。就说这次自焚事件吧,有的人就想借此把事情搞大!为什么呢?因为把事情搞大了,就要处理一批人,在瀛州市,谁的责任最大?是我!有的人幸灾乐祸,恨不得把我提拔重用的干部借此拉下马来!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被人利用,他们想借纪委这把剑,打击报复异己!”
章天翼吃惊地说道:“周书记,查办腐败案件是纪委的职责,我也没有受其他人影响。自焚事件从事发开始,不仅有记者跟踪报道,同时也有一些普通老百姓发帖,他们把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发到网上,他们没有受任何人指使啊!”
周建明生气道:“有些记者也不讲政治顾大局,利用公众同情弱势的心理,对于政府的负面事情往往极力渲染,博来众多眼球,力图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他们设计的方向。对于普通公民来说,他们关注事件,更多的是出乎一种情绪宣泄。”
章天翼说:“舆论监督也是必要的。”
周建明偏头看着章天翼说:“人在内心都有追求崇高的欲望,那就是扶危济困,匡扶正义。这种欲望平时实现不了,或者不敢去实现,而在网络上就容易多了,一个个都成了正义的勇士!”
章天翼提醒说:“公众利用网络发泄不满的情绪,对热点事件、敏感问题的反映和关注,或许会让我们一时难堪,但对于我们全面地体察民情,保持清醒的头脑大有益处。舆情不是敌情,我们要学会适应舆论监督,对媒体人要善待、善用、善管。否则,干预不当,有可能小事闹大,大事闹炸!”
周建明不屑道:“听说金陵有个女记者到瀛州后,写了几篇报道,在社会上反响很大,对海陵县乃至整个瀛州市的形象影响很不好,这件事宣传部门的工作没有做好,市纪委也有责任吧?”
章天翼锁紧眉头问:“你说的是金陵时报的记者许煜吧?”
“你认识她?”周建明追问道。
“认识。不过……”
“秀才造反,成不了气候!不理她就是了!”周建明摆了摆手。
章天翼还想解释几句,可是看到周建明的态度,知道此时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索性沉默下来,端起茶碗一边喝茶一边思考,如何向周建明汇报海陵县的问题。一时,室内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
周建明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忧虑道:“不过,记者也得罪不起的,他们利用舆论也能兴风作浪,笔杆子也能杀人啊!”
章天翼思忖片刻,说道:“媒体上的言论有时也代表民情民意,忽视不得的。”
周建明苦笑一声:“天翼同志,我们要懂国情、民情啊,在目前社会状态下,有人就感叹,幸亏中国的法律没有完全执行,否则,农村就会被搞死了!过高或过低估计农民的觉悟都是幼稚的,都会犯主观主义错误。农民的任何要求都支持、迁就,实际上无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如果我们地方党委政府完全教条地依法行政,能像西方成熟市场经济国家那样,只充当‘守夜人’的角色,不去积极干预经济和经济生活,我们就可以当太平官了,就不必去搞什么强拆了。可是,在中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要实现民族复兴,要赶上西方发达国家,要全面实现社会主义强国的目标,这就决定了政府必须以强有力的措施干预社会、干预经济,不然政府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周建明停了一下,话锋一转,又说道,“天翼同志,你刚到瀛洲市,还没有到各县区调研吧?海陵县这几年发展变化很大,是个经济强县,这与县委领导开拓创新是分不开的!尤其是郑建璋,这位同志阅历丰富,办事干练,事业心很强,是个能干事、会干事的干部!”
既然周建明主动把话题引了出来,章天翼便把话接了过来:“海陵县的经济发展我了解一些,郑建璋同志我也接触过,这个同志思想敏锐,工作作风泼辣,思路也很清晰,有开拓进取的精神,这些都不可否认。但是,也有人反映,这个同志在班子里搞一言堂,听不得不同意见。”
周建明叹息一声道:“这个问题是普遍现象,一个地方的主官如果不霸道一些,手中没有绝对的权力,那什么事情都办不成!民主要讲,集中更重要。对一件事情各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如果不统一思想,各说各的理,那就很难实现党的一元化领导了!”
章天翼不得不直言不讳了:“周书记,你可能有所不知,郑建璋这个同志在生活作风上很不检点,甚至是到了腐化堕落地步,不仅有网上举报,而且还有人民来信反映。”
周建明饶有兴趣地问:“天翼,建璋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你核查过了?”
章天翼没有隐瞒,点头道:“核查过了,在海陵县他曾有过四五个情人,最近一段时间和省电视台的一个记者打得很火热,还给那个女人在金陵买了一套房子!”
周建明语调沉重起来:“有这事?!这不是胡闹吗!”
章天翼又道:“据了解,他和一个叫周眉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在哪?”周建明有些恼火,“这个郑建璋,他不是自讨没趣嘛!”
“孩子在北京,由周眉抚养。”
周建明心生疑问,又追问道:“怎么证明那孩子是他的?”
“只要做个DNA检验就知道了。”
周建明吁了口气道:“目前还没有做,就不要过早的下结论,我们要对同志负责任!”停顿一下,又轻描淡写地说,“对于他的生活作风问题,组织上要慎重处理,抽空我亲自找他谈,该批评要严厉批评,不能放任他继续发展下去,这样会毁了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
章天翼看到周建明态度暧昧,便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现在一些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到了很恶劣的地步了,再不整肃,怕是要毁掉很多人!情人反目的事情屡屡发生,情人反腐已成了当下一个热点新闻了!”
周建明依然是淡定的样子,笑了笑道:“对于领导同志来说,这只是生活小节问题,他们自己处理不好下半身的问题,活该受到惩处。但是,衡量一个同志要看主要方面,尤其要看他有没有干事业的能力和水平,有没有对社会的发展进步做出贡献!就说这个郑建璋吧,不瞒你说,当初使用他,我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到瀛州来时就了解到,郑建璋和杨耀华两个人在海陵县搭班子,虽然党政两个一把手有矛盾,可是他们都是想干事的人。杨耀华和前任市委书记走得近,郑建璋和市长许琪光关系比较好。我和你一样,单枪匹马一个人来到瀛州。瀛州的干部关系是盘根错接,一时很难厘清。怎么办?我当时就一个观点,唯才是用!不管你是谁的人,只要能干事、想干事,我就用!杨耀华提拔到市里后,就让郑建璋任县委书记了。这几年他没有让我失望!”
“可是,海陵县在他任县委书记这几年,腐败问题也很严重啊!”
“我们要客观地看问题,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在快速发展中,腐败问题是避免不了的!有的干部谨小慎微不搞腐败,看起来很廉洁,可他不干事,也干不成事啊!你说说,这样的庸官就是好干部吗?”
章天翼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听他说。
周建明站起来,望着章天翼问:“你怎么不说话?”
章天翼理了理思绪,说:“专案组对海陵县的问题线索进行了梳理,其中涉及到一个建设局的局长,经初步调查核实,问题很严重。”
周建明忍不住插话道:“严重到什么程度?如果到了非办不可的程度,可以让海陵县纪委立案查处嘛。”
章天翼解释说:“这个建设局长是在自焚事件中牵扯出来的。受贿了东湖镇新农村示范点的一套别墅。本来想一起采取措施的,考虑到牵扯面太大,影响对自焚事件及时结案,便作另案处理了。”
周建明思考一会儿,朝章天翼欣慰地笑了笑,赞赏道:“天翼,你这样考虑是对的,对于自焚事件这个事情处理越快、范围越小越好!不能让老百姓形成领导干部都是腐败分子的印象。”说到这儿,又想起那个建设局长的事,“海陵县的案子就让建璋同志决定吧,我们不能管得太宽太死!”
章天翼愣怔一下:“周书记,这个局长是个副处级,属于市管干部,采取措施的权限在市委。你看……”
周建明沉默片刻,以征求的目光看着章天翼:“你看这样好不好啊?原则上我同意你的意见,不过,要先放一放,县、区马上就要换届了,不能搞得人心不稳,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周建明的态度很明确了,章天翼想了想,又以征询的口气说:“涉及到县委一些领导干部,即使不采取措施,组织上也要采取调整的方式,免得问题越来越严重啊。”
周建明手一挥说:“对于市管领导干部,市委要统筹考虑,有的干部虽然有问题、有错误,但是在改革、开拓中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一棍子打死,组织培养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领导干部很不容易,就此一棍子打死,损失的不仅是他们个人,更大的损失是党的事业,是经济发展的骨干力量!”说罢,叹息了一声,又补充说,“目前,我们必须把地方的发展放在首位,对腐败分子不是不动,而是要根据时机再动。同时,还要把握好问题的性质,有的问题是腐败问题,有的问题是改革和发展中避免不了的问题,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
三十
仲秋时节,县区准备换届,市委组织部要对县区常委班子和部委办局党组进行例行考察,考察内容包含党风廉政建设和班子成员个人廉洁情况。组织部从纪委抽调十几名同志参加联合考察组。
联合考察组出发前,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吴先兆作了动员讲话,提出了具体要求,主要是三点:一要广泛听取群众意见;二要深入挖掘总结好的经验和做法;三要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地评价主要领导和班子成员。总之,考察组要给各县区班子成员画像,要工笔画,不要意象派。
组织部干部处长张玉祥是第一考察组组长,市纪委信访室副主任程剑涛为副组长,一行六人进驻海陵县。考察常委班子是县委的头等大事,郑建璋推迟了到外地招商引资的日程,县长王桓宇正在深圳考察也被紧急召回。县委班子成员都齐了,主席台上一个都不少。张玉祥处长作了考察说明,郑建璋进行了动员讲话后就是进行民意测评。参加会议的全县一百多名科级以上干部每人领到一叠测评表,仅仅五分钟时间,也就是三百秒,表上的一百多个“勾”就划完了,不假思索,可谓神速。
接下来,考察组是对全县部委办局主要领导逐一个别谈话,征求意见。考察组分成两个谈话小组,张玉祥带一组,程剑涛带一组。被约谈的人进谈话室如走马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大家异口同声,对县委书记郑建璋和县长王桓宇的评价是团结一致,开拓创新,无私奉献。其他班子成员是具有大局意识,勤政廉政,奋发有为。
一个下午,程剑涛谈了二十多个人,没有听到一点杂音。这让程剑涛深感海陵县委成了一块钢板,密不透风,敲起来铮铮地响。如果真如谈话人所说那样,海陵县委可谓是一个团结、战斗的堡垒。可是,市纪委信访室接到的那些举报信又怎么解释呢?
程剑涛在和开发区主任于媛个别谈话时问道:“郑建璋书记在廉洁自律方面做得怎么样?”
于媛微笑道:“郑书记在廉洁方面始终都严格要求自己。一些投资商为了感谢郑书记,经常给他送些好烟、好酒、好茶,当然还有一些购物卡,他都交给了县纪委了。过去,我当接待办主任时,一年都要替他处理好多这样的事情。”
“能不能举例说一下?”程剑涛盯着于媛说道。
于媛低头思忖片刻,朝程剑涛莞尔一笑说:“程主任,像这样的事情在县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为了投资发展软环境和经济建设,领导服务客商,甘做他们的公仆。可投资商不那么看,他们在你的地盘上赚了钱,都要表达一下谢意,这是人之常情。记得有一次,一个云南的客商提了两盒普洱茶,送到郑书记办公室,郑书记推辞不过收了。客商告辞时,郑书记从柜子里取了一个水晶制品挂件送给那个客商,感动得那个客商握着郑书记的手说,海陵县有这样的好书记,不仅是全县人民的福祉,也是客商的福气!郑书记与商人打交道的宗旨是,有来无往非礼也。海陵县的经济发展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可以说是郑书记和一班人团结奋进、开拓拼搏的结果!”
于媛是海陵县委常委,一个县委常委对书记的评价到了如此地步,不能不让程剑涛感觉到别有一番滋味。
为了赶进度争取时间,考察组和机关干部谈话一直进行到晚上七点多钟。当考察组一行六人被引进饭店大包间时,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已经结束,县委来作陪的领导正在讨论电视播出的时事政治。看见考察组人员进来纷纷起立笑脸相迎。县长王桓宇紧走几步迎到门边,握住张玉祥的手摇了又摇:“辛苦了,张处长,你们工作起来是废寝忘食啊!”
程剑涛与县委领导们不熟,只是逐一客套地握了握手。王桓宇和程剑涛握手时扭头问组织部长:“孔海波怎么没到?”
组织部长说:“孔书记马上就到,他陪郑书记跑场子了。”
王桓宇朝程剑涛抱歉地解释道:“海波和你是一个系统的,让他来陪你。”
程剑涛明白,自己仅是市纪委信访室的副主任,若是市纪委的书记或副书记来了,孔海波一定会提前在这里候着的。接待都讲究对等,一个正科职副主任,县纪委书记怎么可能提前到位等候呢?除非特殊情况,就像组织部考察组张处长,同样是正科,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要出面,若是平时,组织部长出面就可以了。
王县长又客气道:“程主任辛苦了,今晚要好好放松一下。”
组织部长说:“听说程主任的酒量不小,今晚就发挥一下吧。”
程剑涛淡淡地笑了笑说:“酒量一般,最近身体又不好,不能多喝酒的。”
组织部长在程剑涛说话时,已经将脸转过去对张玉祥说:“张处长,要不要‘掼’一把?”走到牌桌前,将新拆封的扑克牌洗了洗,“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
张玉祥扫了眼在座的县委领导们,知道郑书记没到是不能开席的,必须等。便说:“好啊,掼一把就掼一把。”
组织部长说:“谁输罚谁三杯酒。”
张玉祥坐下后,王桓宇在对面坐下。组织部长坐下后说:“还缺一位,哪位上?”
王县长站起身招呼程剑涛说:“程主任你来和张处长对家,我和乔部长打你们市委考察组的。”
张玉祥笑起来:“王县长仗着在他的地盘上,要打我们考察组,程主任快上,让他们知道市纪委的厉害!”
程剑涛摆摆手说:“我牌技不行,还是你们领导打吧。”
组织部长忙站起身去拉程剑涛说:“程主任,快过来吧,别谦虚了,打牌也靠手气的,有一手好牌,不会打都能赢。”
张处长说:“老程,快来吧,咱俩对家,今晚罚他们喝三杯酒。”
程剑涛只好勉强地坐下来。一摞牌抓完,程剑涛看着手中的牌,略作调整,虽没有大小王,但手中有一个“一条龙”,两个“小炸弹”,也算手气不错了。出了三轮牌,组织部长就甩出了“大王”,张处长看了眼手中的牌,皱了邹眉,程剑涛会意,便用“炸弹”炸了。正待程剑涛要再出牌时,包间的大门被推开了,郑建璋满面红光地迈进了包间客厅。
郑建璋进门只走了三步便站住了。孔海波在身边高声说道:“郑书记来了!”室内所有人都起身相迎,组织部长忙扔下手中的牌站到了边上。张处长也合了手中的牌,站起身说:“郑书记,你也来惯一把?”
郑建璋颠了一下肩,身后一位穿裙装的姑娘忙从郑书记身上摘下灰色羊绒呢大衣,移步挂到衣架上。另一位着艳丽旗袍的姑娘从身后款款移动身姿,站到郑建璋侧前,伸出白玉般的胳膊做了一个“请”的示意动作,而后引导郑建璋到了餐桌主人位子,双手搬动椅背,侍候郑书记坐下。郑建璋这才说话:“玉祥,让你久等了,考察组的同志们也都辛苦了。坐,都坐吧!”
考察组人员按照餐桌上的席卡对号入座。张玉祥是主宾位子,程剑涛是副主宾位子,王县长主陪,组织部乔部长应是副主陪,因程剑涛是市纪委的人,孔海波书记被安排到了副主陪的位子。坐下后,孔海波握了握程剑涛的手,致歉说:“程主任辛苦了,听说你来考察,很高兴,那边辞了两个场子,过来陪上级领导,还是来晚了,请程主任见谅!”
郑建璋看了眼程剑涛,不太熟悉,便十分客气道:“我是第一次见程主任吧?程主任是代表市纪委来海陵县考察的,今晚我不仅要好好敬程主任三杯酒,海波更要好好陪一下,尽一下地主之宜。”
孔海波虽是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可在郑建璋面前,依然十分地谦恭,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我今晚一定陪好程主任。”
程剑涛微笑着,他发现王县长在郑建璋说话时,目光很飘渺,不知是在听还是在想心事,让人猜不透。郑建璋表现得很热情,也很周到,他的目光在考察人员每个人的脸上停留片刻,十分关注的样子。特别是对张玉祥更是热情有加,让张玉祥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作为市委组织部的一名处长,下步将有可能到县里任组织部长,也就是在县委书记手下工作。一般来说,县委书记没必要去对一个处长过分热情。但郑建璋的热情也有热情的道理。郑建璋大事不糊涂,关键时候能屈能伸。市委考察组不是平时的调研组,考察组是来考察县委领导班子,说得透一点就是考察县委书记。考察虽然只是形式,但有时候形式就是内容。
郑建璋书记的身后依然亭亭玉立着两位美女,微笑着,青丝如墨,顾盼流眄,让人忍耐不住要回眸窥视一下。程剑涛暗忖,郑建璋真是艳福不浅,走坐都有美女相陪,可见举报信并非捕风捉影。市纪委信访室一年都要收到十几封反映郑建璋的举报信,大多是生活作风问题。处级领导属市管干部,但县委书记是省管干部,反映郑建璋问题的举报信只能作暂存处理。
大家坐定,服务小姐斟满酒,郑建璋致祝酒词后,举起酒杯豪爽地说:“干了!”共同干了三小杯后,郑建璋对身后穿裙装的女子说:“尹主任,该换一号杯子了,市委考察组的同志都是上级机关的领导,到海陵县都是贵客,咱们不能怠慢了。”
尹主任是县接待办主任。接待办主任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不仅要有“阿庆嫂”的机智和胆量,还要有一定的酒量,更重要的还是要伶俐泼辣。严肃呆板了不行,妖娆妩媚了也不行。郑建璋在公开的场合多次强调说,接待问题是大问题。接待办是门面,接待工作是软环境一个方面,接待也能出生产力。尹主任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冷艳却不失柔情。她从服务小姐盘子中取过晶莹细挺的水晶杯,小心地摆放到客人面前,尔后又拿起酒瓶亲自斟酒。
郑建璋端起酒杯说:“玉祥,我敬你。”说完,酒杯和张处长的酒杯碰了一下便干了。
张处长说:“谢谢郑书记。”没有迟疑也干了。
在郑建璋敬酒时,王恒宇也端起了酒杯,朝程剑涛示意一下,说:“程主任,我敬你。”
程剑涛端起酒杯,犹豫了一下,说:“这杯有二两多吧?”
孔海波说:“就二两。”
程剑涛对王桓宇说:“王县长,我喝不了急酒,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做三口喝,行吧?”
王桓宇笑道:“感情深,一口闷吧。”
程剑涛说:“一口喝下去,恐怕就喝不了第二杯了。”
孔海波说:“程主任,听说你酒量也不小的啊,怎么刚上阵就不行了。”
程剑涛说:“我酒量真的不行。好吧,王县长这杯,我喝了。”程剑涛知道“酒官司”难打,费尽口舌也没用,酒还得喝,在酒桌上只有趴下了才可以不喝。程剑涛将杯子竖起来,一口干了,放下杯子时,孔海波看见程剑涛的杯子里还剩下一些,伸手想把杯子端起来,让程剑涛喝完。程剑涛用手一挡,将杯子一歪,酒便洒到了面前的餐巾上。程剑涛瞅了眼王桓宇,王桓宇并没有看他,正让尹主任斟酒。
郑建璋杯子又斟满了酒。扭过头对程剑涛说:“程主任,我们是第一次喝酒吧?”
程剑涛说:“是的,郑书记。”如果不是参加考察组,程剑涛是没有机会与郑建璋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而且还是副主宾的位子。
郑建璋说:“那好,这杯我敬你,喝干了,咱们就是兄弟了。”说完,酒杯沾唇而光。
程剑涛有些无奈道:“郑书记,你饶了我吧,喝干了,我真的不行。”
郑建璋哈哈笑道:“程主任,做男人,可千万不能说不行啊!”
程剑涛为难道:“我就二两酒量,这一杯喝下去,我非趴下不可!”
郑建璋看着程剑涛不说话。孔海波插话说:“程主任,郑书记敬你的这第一杯酒,你一定要喝了。下面我们敬的酒你可以不喝。”孔海波的帮腔让程剑涛很被动,分明是拿话激他,又不好说什么。程剑涛只好端起酒杯作痛苦状,把酒喝下去了。郑建璋拍了拍程剑涛的胳膊说:“这就对了嘛,这就是辣水,你把它当甜水喝了,它就是甜的。喝酒和战场打仗一样,要有勇气才能战胜它,否则,就成了败将。”郑建璋让尹主任亲自给程剑涛斟酒。郑建璋又接着说,“现在流行的一个段子,我觉得有道理。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才放心。能喝八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要小心,不喝白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不能要。”
程剑涛有了醉意,借酒壮胆说:“郑书记,你不能以酒量论英雄啊!”
郑建璋说:“有时候,酒品就是人品。想想看,一个连战胜半斤酒胆量都没有的人,怎么能在工作中有战胜艰难险阻的勇气和决心呢?”
程剑涛争辩说:“难道不能喝酒的人,就不能成为勇士了?要我说,能喝酒的人多数都是胆小的人,要不怎么说酒壮怂人胆呢!”
“你这话不对。”郑建璋纠正说,“是酒壮英雄胆。你让武大郎喝多少酒,也没胆去打虎。武二郎,武松喝了酒就敢去打虎。”
在座的人都附和着说:“对!”只有程剑涛迷着眼不言声。
孔海波端起酒杯说:“程主任,该我敬你了,你表示一下,我干了。”
程剑涛醉眼朦胧地说:“孔书记,如果这杯酒我不干了,就有点不地道了吧,郑书记王县长的酒我都干了,你的酒我不干,我不是瞧不起人吗?你是县委常委,怎么说,我都得干了。”
孔海波谦虚地笑了笑说:“你是上级机关领导,我要保护好你,你随意吧!”
郑建璋刚和别人干了杯子,接话道:“海波,你不仅要保护好程主任,更要让程主任喝好啊。我了解,纪委的同志在酒桌上都很谦虚。”
程剑涛笑道:“不是谦虚,我是骄傲不起来呢。”
郑建璋说:“刚才你还说喝了那杯就会趴下,喝了,现在不也很好吗!酒这个东西,它可以让人豪情万丈,也可以让你心灰意冷,这就要看心情了,你说是不是?”
程剑涛解释说:“我颈椎不太好,酒喝多了,血管压迫神经,胳膊就酸麻。”
郑建璋问张处长:“玉祥,程主任说的是真的?”
张玉祥笑了笑,圆场道:“老程的颈椎是有毛病,机关搞材料的人颈椎都有问题。”
郑建璋问程剑涛:“你哪只胳膊麻?”
程剑涛活动了一下胳膊说:“左胳膊酸麻难受,现在都快抬不起来了。”
“男左女右。”郑建璋说,“左胳膊麻是个问题。”他扭过身对一直站在身后穿旗袍的姑娘说:“田经理,你不是学中医的嘛,来给这位领导推拿一下。”
田经理掩嘴一笑,扑闪着眼睛看了郑建璋一眼,走上前说:“我试一下吧。”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在程剑涛的肩上和胳膊上掐了掐,问:“好点没?”
程剑涛忙说:“好了,好了!”忙抽回胳膊甩了甩。
郑建璋按捺不住地笑道:“小田真是神医啊,手到病除。不过,小田刚才按的是右胳膊呀,程主任是左胳膊麻!”
田经理将程剑涛左胳膊抬起,左手将程剑涛的手指握住,右手从程剑涛的肩甲向下捋。程剑涛想挣脱,又不好用力,只好窘着任由田经理在他胳膊上流连忘返。
孔海波将杯子递给程剑涛说:“程主任,右手也别闲着,来,喝酒!”
程剑涛只好接过酒杯说:“左手是美女,右手是佳酿,今晚不得不醉了!”
张玉祥满脸笑意道:“程主任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程剑涛瞥了眼身边的田经理,将胳膊抽了回来。他心里明白,郑建璋只是开个玩笑,让他多喝一杯酒。田经理也是逢场作戏,给郑书记架势。如果真让田经理继续按摩下去,那就有点不识抬举了。田经理是什么人?看穿戴像是饭店的工作人员,看气质又不像。虽称她“田经理”,但却不知是哪儿的“经理”。眼下满大街的“经理”、“老板”,一个称呼而已。不管这个“田经理”是什么身份,关键她是郑建璋身边的人,县委书记身边一条狗,别人都要敬三分的,何况是一个女人呢。
郑建璋看到程剑涛将杯中酒干了。呵呵一笑:“这下胳膊就不麻了吧?”
程剑涛嘟哝说:“胳膊是不麻了,嘴麻了。”
郑建璋拍了拍程剑涛的肩说:“今晚程主任是特例,可以用小杯,其他人都用一号杯,喝完酒,乔部长安排大家醒酒去!”
乔部长站起身,端着酒杯,微笑着说:“程主任,郑书记给了你特权,你小杯,我敬你。”
程剑涛看见组织部长毕恭毕敬的样子,也忙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子,杯中的酒洒了一半,有些口吃起来:“乔部长,恭敬,不如,从命了。就是趴下了,爬起来,我也干了,这杯酒!”
“好!”乔部长说:“程主任是爽快人,以后常来海陵指导工作。”
程剑涛没有坐下,端着杯子对服务员说:“给我满上,我要、敬郑书记、一杯!”
郑建璋抬头瞅了程剑涛一眼,劝说道:“你稍等一下吧,我还要敬考察组全体同志呢!”
孔海波将程剑涛的一号杯子倒满,低声说:“看来,程主任酒量还是可以的,郑书记敬酒,还是用这个杯子吧!”
程剑涛瞪着孔海波问:“为什么?”
孔海波说:“郑书记用的是一号杯,你用三号杯不太好吧?”
郑建璋装作没听见,端起杯子和张处长碰了一下,说:“玉祥带着市委考察组来海陵考察,很辛苦,不多说了,我敬考察组同志们一杯,一切都在酒中,接待不周的地方请多包涵!”他把酒杯在桌上顿了顿,算是“过电”了,一竖杯子干了。
考察组的几位同志没有多话,纷纷干了。程剑涛正在犹豫,不知是端大杯还是小杯。王恒宇说话了:“看样子程主任酒量真的有限,我帮带半杯吧?”
孔海波说:“还是我带吧。”他把程剑涛杯中的酒给自己杯里倒了一些,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程剑涛虽然有些晕头涨脑,但心里很清楚,便将孔海波到过去的酒又倒回来,端起一号杯干了。
酒场即是官场,宁伤身体不能伤感情。一杯酒事小,留下的印象事大。一个科级干部在县委书记面前充大,说到哪里都是个忌讳。程剑涛将酒咽下,从喉咙到肠胃像有一条火龙在游动,烧得他浑身瘫软,不能趴下,只好仰在椅背上眯起了双眼。
酒桌上只要醉了,便不再有人劝酒。
其他人依然继续喝。
到了酒酣之际,照例是每人讲个段子。程剑涛虽然醉了,但绷着劲不能睡沉了,隐约地听他们在说笑。
一个人讲:“一位男下属向女领导敬酒,女领导不胜酒力,推辞说,不喝了,不喝了,来日吧,来日……方长。”
众人大笑,笑毕后,便是喝酒。
又听一人在讲:“某个城市的夜总会里招了一批漂亮的小姐,不少男人酒后都不归家了。当地的女人们告到了市妇联,要求维护妇女的权益。妇联主席宽慰说,姐妹们,只要枪杆子牢牢握在我们手中,男人们浪费点子弹是不要紧的!”
又是一阵笑声。换了一个人又讲:“一位漂亮的女局长半夜醉醺醺地回家。突然,一辆面包车停在身边,两个男人拿刀逼着女局长上车,局长说我的包你拿去好了,里面有现金还有银行卡。一个男人说我们不劫财,劫色的!女局长闻言,笑骂道,你们这两个臭男人,这么愉快的事,搞得这么恐怖,我还以为是纪委要‘双规’我呢!”
程剑涛似睡非睡,没有人再理他。酒桌上依然是欢声笑语。不知过了多久,孔海波过来扯着程剑涛的胳膊说:“程主任,醒醒,走,醒醒酒吧。”
程剑涛站起来,懵懵懂懂地问:“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孔海波说。
程剑涛看了眼包房,曲终人散了。明晃晃的灯光下,杯盘狼藉,就像一个戏台,演员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记忆。程剑涛摇了摇脑袋对孔海波说:“ 孔书记,你陪他们去吧,我头疼得厉害,回房间休息了。”
孔海波搀扶着程剑涛,劝说道:“头疼更要去醒醒酒了,做做保健,放松一下就好了。”
程剑涛坚持说:“我就不去了!”
孔海波只好将程剑涛送到酒店房间休息。
三十一
第二天早上,县委组织部乔部长来酒店陪考察组用餐。程剑涛睡眼惺忪,脑袋仍然一片空茫。乔部长关切地问:“程主任,夜里休息得好吗?”
程剑涛晃了一下脑袋,问身边的张处长:“我昨晚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怎么回的房间?”
张玉祥开玩笑道:“是小姐背你回去的。”
程剑涛讪笑道:“我脑子断片了,真是浪费宝贵资源了。”
乔部长说:“昨晚是接风欢迎宴,接下来就轻松一些,少喝点酒,今晚不能再让程主任浪费资源了,给单独补上一课。”
程剑涛说:“补课就不必了,还是参加集体活动吧。”
吃过早餐,本来是安排继续谈话的。可是,郑建璋给张玉祥来了电话,说上午让考察组放松放松,先到水晶展览馆参观一下,回来再看看省电视台拍摄的介绍海陵县经济建设的专题片。张玉祥是考察组长,考察组长对县委书记的安排没有半点迟疑,忙答应道:“好的,好的。”参观完水晶展览馆后,乔部长把考察组一行带到了一个会议室,大家落座后,开始播放电视片《县委书记访谈录》。
专题片中的女记者王嘉欣气质优雅,拿着话筒在办公室采访县委书记郑建璋:“郑书记,你对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问题是怎么看的?”
背景是一排书柜,郑建璋站在书柜前,一副学者的姿态,十分儒雅,侃侃谈道:“发展与稳定是同一性和斗争性的辩证统一。发展与稳定既互相依存,互为条件,又存在排斥和分离,是同一性和斗争性的统一。”
王嘉欣说:“郑书记是从哲学的角度思考发展与稳定之间关系的吧?”
郑建璋点点头说:“是的,看任何问题都要辩证地看,我们共产党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嘛!”
王嘉欣说:“也就是说,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地看,不能全盘否定。”
郑建璋笑了笑说:“是的。一方面,发展是硬道理,中国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是要靠自己的发展,发展为稳定提供可靠的物质基础。经济越发展,社会越繁荣,社会越稳定。反之,社会就动荡不安。另一方面,稳定是发展的基础,稳定为社会发展提供前提和保障,离开了稳定任何发展都无法进行。”
王嘉欣说:“这也就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强调的,要建设和谐稳定社会的重要意义。”
郑建璋侃侃而谈:“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有时具有不对称性。经济发展不是必然就能带来社会稳定,有时经济发展了,反而社会不稳定。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连续保持了三十年的发展,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也积累了诸多的矛盾和问题,面临着许多不稳定因素。因此,经济发展并不一定必然带来社会稳定。目前,我国经济发展正处于黄金发展期,又处于矛盾凸显期,我们不能为了经济发展而忽视了社会的矛盾,更不能因为出现社会矛盾,为了保稳定而停滞了经济发展。小平同志说,发展是硬道理。当前,发展是第一要务,谁影响海陵经济发展一阵子,我们就要让他难受一辈子。”
镜头反转,主持人王嘉欣说:“海陵县快速发展期也是矛盾多发期,如何正确处理发展与稳定的辩证关系,在稳定中谋发展、在发展中保稳定,这是我们在新形势下亟需破解的难题。我们听听海陵县郑书记对这个问题是如何认识和理解的吧。”
郑建璋作思考状。
镜头推近,郑建璋说:“经济发展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所以说,发展必须坚持以人为本,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要立足长远发展,切实转变发展观念,积极创新发展模式,不断提高发展质量。做到发展为了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这是构建社会和谐稳定的根本出发点和落脚点。”说到这里,郑建璋停顿了一下,镜头切换到海陵县人民广场、温泉度假村、化工园区,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繁华昌盛的景象。镜头切到郑建璋办公室,中景、近景,郑建璋说:“在发展中,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失误,但不能因为有失误,我们就停止发展、停止前进!我们县委当初决策建人民广场、度假村,有人就批评我们搞‘形象工程’、‘政绩工程’,说是太豪华、太奢靡,搞化工园区,筑巢引凤,招商引资,有人就上访、告状,说是污染了环境,是为了政绩。仔细思考一下,这完全是一种片面的认识,一个地方没有形象怎么行?作为一届党委政府,没有政绩又怎么行,都不作为、懒政,社会怎么发展?我觉得不管‘形象工程’也罢、‘政绩工程’也罢,只要为了发展,就不要怕别人指责。如果只为了要青山绿水,而阻碍了经济发展,那么我们只能停留在冷兵器时代,还造原子弹做什么?”
……
专题片放完后,张玉祥处长带头鼓起掌,大家都跟着鼓掌。
乔部长说:“由于时间关系,还有一个省电视台拍摄的海陵县专题片就不放了,以后有时间再看吧。”
张玉祥说:“郑书记站得很高,看得很深,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高屋建瓴啊!”
程剑涛瞅瞅大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尊崇的笑容,看了郑建璋的访谈,似乎都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感觉。
程剑涛想,郑建璋不愧是个阳谋高手,政治手腕了得,在高清和自焚事件刚刚平息不久,他就在媒体上“正本清源”。如果细细品味琢磨一下,其中一些“雷人”之语,难免有些桀骜不驯了。
考察组在海陵县考察了三天,最后的总体评价是:海陵县委领导班子是一个团结拼搏,开拓创新,充满凝聚力的领导集体,他们坚持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带领全县人民发展经济,为区域经济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走在了全市的前列。
对县委书记的评价是:郑建璋同志政治性强,有很高的政策理论水平,有很强的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和组织领导能力。处事果断,思路开阔,注重谋长远、抓大事,开拓进取精神比较强,作风务实、严谨细致、团结同志,严格要求自己,在干部群众中有很高的威望。
对海陵县委班子存在的问题怎么下结论,考察组人员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和商榷,认为问题还是有的,关键是怎么下结论。虽然民主测评和谈话都是众口一词,没有不同的声音,也没有反映出问题。其实,没有问题这本身就是问题。
张玉祥处长向程剑涛征求意见。问程剑涛:“你是纪委的,从党风廉政方面,你觉得海陵县委班子和主要领导有什么问题吗?”
程剑涛自嘲一笑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不过,要说没有一点问题也不客观,我觉得他们在接待上就算个问题。”
张玉祥笑道:“这个是普遍性问题,说个特殊性问题吧。”
程剑涛思忖一下说:“从谈话中我感觉海陵县委主要领导一言堂现象比较严重,有点家长制的作风。”
张处长说:“这个问题说重了。”
考察组经过反复研究讨论,总结出了五个方面的工作特点,最后,对县委主要领导郑建璋存在的问题拟出一条:深入基层调查研究不够,工作中有时有急躁情绪。
对县委班子存在的问题拟出两条:政治理论学习不够系统;社会管理上存在失之于软的现象。
市委组织部历时十多天时间,将全市县区及部委办局党组班子考察一遍,在向市委常委会汇报时,全都是溢美之词。存在问题方面,也都是大同小异。常委们对此也是轻描淡写或是隔靴搔痒地发表几句意见,章天翼有些按捺不住,问组织部长吴先兆:“党风廉政建设方面,各县区的工作做得都很到位吗,没有一个单位班子成员存在违反廉洁自律的问题?”
吴先兆朝章天翼笑笑,很认真地说道:“也有啊,考察组在考察时就发现了,有些县区在招待客商方面讲排场,超标准接待,有的领导干部下乡还收土特产。”
章天翼“哦”了一声,皱紧眉头道:“没有更严重的问题了?”
吴先兆说道:“这不好说,即使有,考察组也没有发现。纪委的同志也参加考察了,考察报告是经过他们集体研究讨论形成的。”
章天翼还想继续说下去,周建明插话道:“天翼同志,组织部这个考察是每年例行的工作,至于能否发现更严重的问题,这不是组织部的责任,而是纪委的责任,既然纪委的同志也参加考察了,我们就要相信他们。”
许琪光接话说:“建明同志的话有道理,调查违纪违法的问题是纪委的职责所在,天翼同志,专案组在海陵县几个月,有没有发现县委在党风廉政建设方面的问题呢?”
周建明一听,立时意识到许琪光这是借题发挥,要在常委会上点焾放炮。周建明用眼光止住了章天翼,不容置疑地说道:“关于专案组在海陵县调查问责的情况,市纪委已经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至于其它方面问题,不在今天会议的议题中。”
常委会结束后,一年一度对县区的考察工作就此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