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国庆节后上班第一天,灜州市委就接到省委办公厅通知,省委书记李维民同志两天后要到灜州市考察调研。李维民书记是第二次来灜洲。第一次是三年前刚上任时例行到各市调研,了解全省面上情况,三年多再也没有来过。省、市换届前到灜州市来考察调研,虽然没有明确考察市委班子,其实大家心里清楚,只是没有明确罢了。周建明亲自给省委秘书长徐德骅打电话,想摸摸底。徐德骅在电话里呵呵笑道:“维民书记听说你们瀛州市新农村建设搞得不错,要去实地考察一下。”省委秘书长是陪同考察人员之一,又是行程安排的负责人,周建明询问这次到瀛州市的考察安排,徐德骅说,维民书记没有具体明确,随机性比较大。周建明有些忐忑,随机性考察很容易出问题,下面没有提前准备怎么行?他请徐德骅秘书长给个行程方案。徐德骅很客气,让市委先拟定个考察路线,到时他向维民书记汇报。
省委书记来考察新农村建设,看到的听到的能仅仅是新农村建设的事情吗?不久市委就要换届了,还有两个多月时间,这分明也是考察干部嘛!市委换届后,省委也要换届,换届前省委领导要调整,周建明能否顺利进省委班子?在这关键时期,任何一个信息被领导接收到了,都会影响领导的思维和决策,一件小事就可能改变省委书记的印象。周建明深谙其中利害,对李维民书记来灜洲市考察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懈怠。
当天下午,周建明召开了市委常委会议。一个议题,就是研究接待省委书记来灜州市考察调研的路线和接待方案。
首先是研究考察路线。
周建明说:“从目前情况看,新农村建设搞得比较好一点的,也就是海陵和云海两个县,比较一下,海陵县东湖镇的农村示范小区更具特色一些,我看就定去东湖镇吧。”
周建明的话刚说完,许琪光就提出了反对意见:“去东湖镇不大好吧!自焚事件刚平息不久,若是当地群众再节外生枝,那就适得其反了。”
政法委书记韩兴国叹息道:“现在一些老上访户很难缠,都在伺机上访,若是知道省委书记来了,恐怕会上演一场拦轿喊冤的闹剧。”
周建明“哦”了一声,脸沉下来说:“兴国,那你说说,现在哪里没有上访户?”
韩兴国听出了周建明话中的不满,但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虽说现在全市各乡镇都有上访群众,但老上访户反映的问题不尽相同,都有所集中和侧重。比如东湖镇的群众上访,反映的主要问题就是征地拆迁、农民失地补偿问题。”
周建明看了韩兴国一眼,压着火气说:“既然各乡镇都有上访户,那我们也就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关键是在维民书记考察期间,做好上访群众的稳控工作就行了!”
许琪光瞥了眼周建明再也没有说话,低头暗笑,海陵县现在一屁股屎,裹都裹不住,让省委书记去考察,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周建明执意把点定在海陵县东湖镇,其他常委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一个点太少,又选了两个点。接下来是研究安保措施和考察中的细节问题。大家各抒己见,很快统一了思想,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接待方案。
第三天上午,李维民书记一行从金陵出发来到瀛州。周建明率市委常委们到高速路口迎接时,周建明注意到,李维民的脸色不太好看,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他到车边打招呼,只是秘书小武下车和他握了一下手,低声提醒说:“你们这样兴师动众,影响不好!”小武回头看了一眼又说,“周书记,你和许市长在前面引路,我们直接到点上去看,其他人员和车辆都不要去了。”
周建明忐忑道:“不到市里休息一下?”
武秘书说:“首长让先到点上看了再说。”
周建明关切地说:“首长们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是否先休息一下,我们汇报一下灜州的情况,考察安排在下午?”
武秘书问:“你们安排几个点?”
周建明说:“我和徐德骅秘书长汇报过了,安排三个点,海陵县东湖镇的新农村示范点,张店乡的蔬菜基地,还有市开发区。”
武秘书说:“那就先去东湖镇吧。”说完便转身上了车。
周建明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走到车边对大家说道:“我和琪光市长陪同考察,其他同志原路返回吧!”
张广铭问道:“还要不要警车开道?”
周建明瞅了眼市里来的奥迪车队,再望了眼省委只来了两辆车,一辆考斯特,一辆新闻采访车,自知这次迎接做法有些违规了。中央已明令禁止不准搞超标准接待和警车开道、封路等扰民行为,但是,很多地方依然我行我素,他们宁愿违规,也不愿意让上级领导感觉自己一点失礼,自认为礼多人不怪!
周建明一时很纠结。过去省部级领导来到基层视察,安保措施很到位,警车开道很正常,现在提倡轻车简从,但安保措施是万万疏忽不得的。
周建明上了车,从车窗探出头来对张广铭吩嘱道:“开道车就算了,通知郑建璋,县里的警务车随时待命,不能疏忽大意。”
海陵县提前接到了通知,得知省委书记没有按照市委事先设计好的方案走,李维民随机就将下面的计划打乱了。郑建璋只好立即带着县委班子成员提前赶到东湖镇政府,翘首等待省、市领导莅临。
省市四辆车到了东湖镇政府大院,周建明从轿车里下来,紧走几步赶到考斯特车门边,毕恭毕敬地等待李维民下车。李维民下车后脸上温和了许多,抬手和周建明伸过来的手握了握,低声道:“不错嘛!”周建明一时没有明白李维民书记这句“不错”所指何事,便满面春风地随机应道:“首长一路辛苦了。”
说着,周建明在前侧引导,向大楼门前走去。海陵县的领导和东湖镇的书记、镇长已列成一队,站在门前迎接。大楼门两边摆满鲜艳的菊花,红、黄、紫、白四色相映,很有气氛。
李维民环视了眼面前一个个眉开眼笑的面容,停住了脚步问身边人:“琪光同志呢?”
周建明扭头去找,许琪光从后面闪出来,走到李维民视线内赔笑道:“首长,我在这呢!”
李维民责怪道:“躲得远远的,是不是怕见我?”
许琪光忙迎着李维民迈前一步,呵呵笑着:“首长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
李维民与许琪光握手后,周建明将海陵县的领导们向省委书记介绍一遍。省委书记一边和大家握手,一边说着客套话。
按原考察方案,午饭后,省委书记一行在灜州大厦休息后,再到东湖镇新农村示范点考察,尔后到张店乡蔬菜基地调研,晚上返回灜州大厦就餐和住宿。现在已近中午,东湖镇临时准备午餐显然来不及了。省委陪同李维民书记来考察的有省委秘书长、宣传部长和组织部副部长以及省电视台的记者。市里周建明和许琪光,还有秘书和司机。县里领导就多了。省市县共有三十几人。东湖镇政府后院餐厅显然装不下这么多人就餐。
周建明看了郑建璋一眼,脸上呈出为难之色。看来只好让省委书记到会议室暂时休息一下了。事前按照县委的指示,东湖镇已实行了戒严措施,为了防止群众借机上访闹事,通往镇政府驻地和示范小区的各个路口都布置警力把守,镇上的饭店和超市停止了营业。安全有了保障,临时午餐却成了大问题。
好在郑建璋考虑得比较细致周全,提前做了应急安排,在海陵县和东湖镇都准备了会议室和就餐地点。
李维民接见完后,本应该到会议室坐下来听汇报。可是,李维民转过身问周建明:“从这里到考察点有多远?”
周建明说:“不远,就在镇政府边上,有一里多路。”
李维民说:“那就不要坐车了,我们走过去。”
周建明征求说:“都中午了,李书记这样好不好,先休息一下,听一下镇里的情况汇报,午饭后再去吧。”
郑建璋凑过来解释道:“首长,现在正是老百姓做饭的时候,我们去了正是赶饭点,吃不好,不吃也不好。”
李维民看了一眼郑建璋,问大家:“我们这些省、市、县当领导的,有几个在老百姓家里吃过饭?”
众人都不知道省委书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满脸的茫然,没有一个人回应。
李维民又扫了大家一眼,深沉地说了一句:“在老百姓家里吃一顿便饭,我认为不算违纪吧!”
郑建璋笑道:“当然不算。只是怕老百姓做饭不讲究,卫生条件不行。”
李维民说:“大饭店就讲究?地沟油、瘦肉精、染色食品……你们怎么不怕?听说一些饭店采购的蔬菜,就用自来水冲那么一下,根本洗不干净,不是照样门庭若市,吃得津津有味?”话说到这里,意思已很明确了。
省委秘书长徐德骅对周建明说:“建明同志和琪光同志跟我们一起,东湖镇去一个同志引路,其他同志没必要跟去了,人多了,扰民。”
李维民不再说话,自己一个人朝大门外走去。县、镇的领导们都面面相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周建明迟疑片刻,忙赶紧追上李维民。许琪光陪在秘书长身边,边走便说着闲话。
郑建璋对东湖镇党委书记郑怀礼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前面带路啊!”
郑怀礼得到指令,这才颠颠地跑到前面去引路。
跟随省委书记考察的省电视台记者也一同去了。由于时间紧迫,郑建璋还没有顾得上和王嘉欣打个招呼。王嘉欣尾随省、市领导向外走,悄然回眸一笑,郑建璋看见了,招了招手,意思都懂了。
在东湖镇的历史上,省委书记到镇上来考察调研还是第一次。虽说乡镇干部和老百姓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省委书记,但近距离接触感觉还是不一样。郑怀礼在前面引着路,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防止意外事情发生,一边还要竖起耳朵听着省、市领导的谈话,以便随时应对。郑怀礼走在省委书记前面两步距离,小心谨慎地迈着脚步,不时侧过身子,把一脸的谦恭笑容送出去。
镇政府驻地很清静,街道上没有见到一个行人,路两旁的店铺虽然敞着门,却没有一个顾客。李维民清楚,一个省委书记出行,基层肯定要做准备工作的,清道保持交通畅通是最起码的,至于让上级领导看什么、听什么,也是要颇费心思的。有时,上级领导到基层考察、调研只是形式,往往是形式大于内容。作为上级领导,特别是省以上领导,想倾听了解真实的民情民意,除非微服私访,否则,你所看到的、听到的,并不是真相。现在一些干部似乎都很懂“规矩”,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这个职位上应该说什么话,这个事情应该怎么说,都是有规范的。遇到事情应该怎么处理,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只要按这个规则办,就是最安全的,也是最不用费脑子的。如果不按这个规则去行事,就很可能被同僚视为异己、另类,常常会处处碰壁,甚至会碰得头破血流。尽管从上到下一直都提倡、呼吁领导干部要讲真话、讲实话,但是,很多时候,真的讲了真话、说了实话,不但不会产生好的效果,还会让人感觉是不开窍、莽撞,政治上不成熟。相反,一些假话、套话、官话、大话,不着边际的话就有市场,领导爱听,也很管用。精通此道的人还可能被视为“开拓创新”、有魄力、可重用的干部。“规则”一旦形成,想打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哪一个人能做到的。这就像一层厚厚的坚冰,要融化就需要气候和温度。作为省委书记,李维民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自己职权,打破身边的包围,努力去了解实情,听听真话、看看真相。
李维民问身边的周建明:“建明啊,东湖镇这个新农村示范点搞多久了?”
周建明回应道:“李书记,这个示范点建成有三年多了。”
李维民说:“既然是示范点,在全市推广了吗?”
周建明笑答:“市委已作出决定了,要逐步在其它县乡镇推广。明年进一步加大推进的力度,争取三到五年,全市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行政村都要建成新农村社区,实现城镇化。”
李维民问:“老百姓都愿意吗?”
郑怀礼侧着身子回答道:“都高兴着呢!让他们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哪个会不乐意啊!”
一路说着,很快到了李庄村的新农村示范小区。站在小区的广场上,李维民发现小区建筑很别致,每户一个院落,每个院落都建造一个大门楼,大门楼是统一的琉璃瓦顶,红色大理石镶面,门楣上嵌着不同字体和内容的字,有“幸福之家”、“龙凤呈祥”,还有“书香宅第”。只是小区里很安静,老人、孩子都不见一个。按说村里来了一批人,村民会感到好奇,出来围观才正常。郑怀礼凑近前解释说,虽然村民都住上了楼房,可是,青壮年都在城里打工,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家,有的孩子也随父母一起进城了,和其它村子一样,多数都关门闭户,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村里才热闹一些。
李维民边走边看边听。现在农村的状况基本相同,尤其是偏僻落后的乡村,村庄就成了“空壳”村了,一片荒芜和萧凉,留下的老人也多是病弱残喘的状况。这儿还好,干净、整洁,树木和花草都被打理得有模有样。
在郑怀礼的引导下,省、市领导参观了村里的阅览室、健身房、棋牌室,还有党员活动室。里面布置得都很齐全,桌椅一尘不染。郑怀礼讲解得也很流利。
李维民从室内走出来,到了村主任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想进去看看。郑怀礼跑过来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郑怀礼一时情急,对身后跟着的龚晓林叱责道:“怎么搞的?快打开!”
龚晓林低声下气说道:“我没钥匙啊!”
郑怀礼这才醒转过来,村主任李耀武已被关押起来了。忙转身对李维民解释道:“村主任不在,到支部书记办公室看看吧。”
隔壁就是支部书记龚晓林办公室,李维民打量一眼办公室,对身后的市委书记说道:“建明同志,这个办公室,比你的办公室怎么样啊?”
周建明一时语塞,不好回答。站在门口的郑怀礼不知深浅,接话道:“村支书怎好和市委书记比,差三级呢!”
周建明脸带愠色,不悦道:“差什么三级?这个办公室比我办公室一点都不差。”说完冷冷地瞥了眼郑怀礼。郑怀礼自知失言,低头闪到了一边。
李维民走到书柜边,从里面抽出一本崭新的书籍,翻了翻,问道:“这个村的书记在吗?”
龚晓林站在门外听到省委书记问话,忙应道:“在!”
李维民向门外招了招手,龚晓林这才走进自己办公室。
李维民问:“你任村支部书记几年了?”
龚晓林回答:“七年了。”
李维明“哦”了一声,又问:“你什么文化?”
“高中毕业。”龚晓林谄笑着说。
李维民拍了拍手中的书,问道:“这本书看过吗?”
龚晓林摇了摇头。
李维民又指着书柜里的书问:“这里的书你看过几本?”
龚晓林抓耳挠腮,吱唔着。
李维民把书放进柜里,抬头盯了眼写字台后面一幅合影大照片,皱了皱眉头,走出了办公室。
许琪光跟在后面,走出办公室又回头瞥了眼墙上的合影照片,对郑怀礼一笑:“这个村的书记很会拉大旗的嘛!”
周建明刚进这间办公室时,就发现墙上挂着一幅他与龚晓琳握手的彩色照片。这张照片是四个月前来这里调研,周建明在小区广场上与迎接他的龚晓林握手时的情景。本来市委书记与村支部书记握手很正常,可是,照片经过修饰放大,又挂在办公室醒目的地方,就另有一番意味了。照片上的背景和其他人员都被虚化了,只剩下周建明和龚晓林握手的特写。
李维民的皱眉,许琪光的嘲讽,周建明都捕捉到了,身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禁浑身一紧。他想向李维民解释几句,思忖片刻还是止住了。有些事情不能解释,会越描越黑。
不就是一张合影嘛!何必想得那么多呢?
走到楼下,李为维民问道:“现在是不是该去村民家中看看了?”
周建明扭头瞅了眼郑怀礼说:“快到前面带路,到村民家去!”
郑怀礼侧身绕道前面,将一行人引到一个别墅院里。随行的省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走到了前面,开始拍摄省、市领导走访村民的全过程。
别墅主人早已站在院门前躬身相迎。李维民与村民握过手后,主人将省、市领导请进客厅,等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后,一身艳装的女主人彬彬有礼地端出水果放在茶几上,有苹果、香蕉、桔子、葡萄,一看就知道是从水果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周建明反客为主,指着葡萄对李维民说:“李书记,尝尝这葡萄吧,这是海陵本地产的,品相和味道都不错。”待李维民摘下一粒葡萄后,周建明这才又对省委随行的领导们客气道,“首长们都别客气,尝尝当地的土特产。”
李维民放下葡萄,又拿起一个苹果,在手中把玩着,扭头亲切地问身边的村民:“家里几口人啊?”
村民欠了欠屁股,说:“四口人,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了。”又指着站在边上的女人说,“那个是我老婆。”
秘书长徐德骅插话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村民笑道:“我们是农民,哪里有什么工作啊。”
周建明解释道:“领导是问你干什么的。”
村民说:“我是搞建筑工程的。”
李维民问:“家里有几亩地?”
“地?”村民一怔,看了眼站在门边的郑怀礼,“我们家不种地的。”
郑怀礼忙解释说:“他家的土地都流转给别人种了。”
李维民问:“搞工程一年能收入多少?”
村民有些得意地说:“说不好,一年也就百八十万吧。”
周建明说:“现在村民在城里打工,比在家种地收入要高得多,所以说,推进城镇化建设势在必行。”
村民说:“城镇化好,农民上楼好。过去,农村人做梦都想当城里人,现在政策好了,将农村建成城市一样,让农民也做城市人,这是天大的好事!”
李维民扫了眼客厅的装潢,感觉并不像一个村民的家庭。即使村民进了城,住进高楼大厦里,但总会带有乡土的痕迹。而眼前这个村民的家中明显有一种“土豪”的味道。显然,农民靠种庄稼是住不上这样别墅的,那这些别墅都是谁住的呢?李维民疑惑地问:“村民如果都住进别墅里,那鸡鸭狗什么的怎么办?对了,还有一些农具和粮食都放哪里呀?”
女主人抢着回答:“现在谁还养那些牲畜啊,既麻烦又不卫生,现在乡下和城里都一样,不需要存粮食了,超市什么东西都有,只要有钱,啥都能买到。”女主人指着茶几上的水果,“你们瞧瞧,这些东西哪个是我们种的?现在不是照样都能吃到嘛!”
周建明接话道:“现在农业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农村不再是刀耕火种了,农民也不必都要去种地了。”
郑怀礼在边上插话说:“现在进口的粮食比国内的粮价都低,农民种粮的成本很高,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成本,纯利润每亩地不足一千元钱,靠种粮致富、实现小康很难!”
李维民思忖片刻,对周建明和许琪光说道:“瀛州市的新农村建设,你们也不能一味地追求农村城镇化,农村在进行建设的过程中,一定要做好规划工作,要做到合理,同时还要保证农村经济可持续发展。要以人为本,以发展农村经济为前提,不能为了政绩去搞一个形象工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瞅了眼电视台的记者,王嘉欣把话筒朝前伸了一下,李维民又继续说道,“当前解决农村发展问题的一个重要措施就是减少农民,只有农民数量少了,农民才能实现富裕和小康,减少农民的主要途径是转移农村剩余劳动力到非农行业,必须在大力推进工业化的同时推进城镇化,这样城乡社会经济才能协调发展,城乡差距才能缩小,全面实现小康才不是一句空话。”说完,李维民站起来,大家也都纷纷起身。
省委书记一番话看似随意,像是对身边人说的,其实,在电视上播出来就是对全省领导干部们说的了。周建明听后,颇费了一番心思,省委书记的话是对示范点肯定还是否定呢?
已经快到一点了,午饭还没有着落,走出院子,许琪光拉住郑怀礼轻声问:“午饭是怎么安排的?”
郑怀礼说:“郑书记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回县城吃,二是在东湖镇吃快餐。现在快餐盒饭已送到了会议室,他们都在那边等着呢!”
许琪光点了点头,心想,郑建璋心思倒是缜密,市里做了接待方案,县里也做了一个方案,如果没有应急措施,反应又迟缓,省委书记在东湖镇真要饿肚子了。饿肚子事小,不能应对突变情况事大。接待无小事,尤其是接待上级重要领导,一点点失误就有可能留下坏印象,断送未来仕途。
一行人走出别墅区,来到小区前面广场,省、市的几台车辆已经候着了。李维民走到考斯特车门边,刚要上车。突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车后跑了出来,到了李维民身边问:“爷爷,你是省里来的大官吗?”
李维民把抬起的脚又落下来,看着胖墩墩的孩子说:“你找大官有什么事吗?”
小男孩举着手中的信封说:“我有信要交给他。”
李维民笑了,抚摸着孩子的头,问:“是你写的?”
孩子仰着头说:“不是我写的,是别人让我送来的!”
李维民问:“那他怎么不送来呢?”
孩子低下头说:“不知道!”想了一下,又对李维民说,“警察叔叔不让大人出来。”
李维民疑问道:“为什么不让出来?”
小男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跟在李维民身边的武秘书接过孩子手中的信,说:“小朋友,信我们收下了,你完成任务了!”
小男孩转身要走,又扭过脸来问:“完成任务了,不给奖励吗?”
陪同的人员都笑了,李维民说:“你要什么奖励呢?”
小男孩摸着头想了想说:“一个文具盒。”
李维民上前扯着孩子的手,问:“为什么要文具盒呢?”
小男孩说:“别的同学都有文具盒,我也想要。”
武秘书说:“怎么不让你爸爸给你买呢?”
小男孩说:“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了,家里的钱都买房子了,没钱给我买。”
李维民去掏兜,武秘书明白过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小男孩:“奖励给你的,去买文具盒吧!”
李维民对武秘书说:“再给小朋友一支笔。”
武秘书掏出一支签字笔,李维民接过来说:“小朋友,再送给你一支笔,好好学习,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写信。”
小男孩摇着手说:“一个奖励就行了,我不多要。”
武秘书说:“拿着吧,这是首长爷爷奖励给你的,期末评上三好学生,就给这位爷爷写信。”
小男孩接过笔,抬头盯着一脸慈祥的李维民,机灵地说:“谢谢爷爷。”转身跑出了人群。
摄像的记者转身去跟拍孩子时,已不见了小男孩的踪影了。
上了车,武秘书从信封里抽出几页打印的信,急急地翻阅了一下,附过身来对李维民说:“是一封举报材料。”
李维民“哦”一声,眯起眼不再说话。
周建明在车上给省委秘书长徐德骅打电话,问午餐是到县城去吃,还是在镇上吃。徐德骅扭头看了眼李维民,轻声说,还是就近吧。周建明说好,那就回镇政府。
回到东湖镇政府院内,县和镇里的领导们还在会议室里待命。
下了车,郑怀礼将省、市委领导引进镇政府后院餐厅,其他随行工作人员被安排在旁边职工大餐厅就餐。
大小餐厅一律都是快餐盒饭。
李维民坐下后,环顾了一下小餐厅,对周建明说:“海陵县的书记、县长呢?叫他们进来一起吃吧!”
周建明朝站在餐厅门边的郑怀礼使了个眼色,郑怀礼转身出去。片刻,郑建璋和王桓宇匆匆跑进来。郑建璋有些忐忑地说:“真不好意思,乡镇条件差、简陋,没有来得及准备,请各位首长多包涵。”
周建明也抱歉道:“准备工作做得不细,让领导们只能吃盒饭了。”扭过身子对李维民又真诚道,“李书记,请你批评。”
李维民拿起筷子,点了点饭盒说:“批评什么?批评饭菜不好吗?四个菜,两荤两素,很不错了!我想,刚才去的地方,中午村民家里很少会炒四个菜吧?”
郑建璋听了,悬着的心才落下来,虽然屁股坐在凳子上,但也没有坐实,随时准备站起来。
简单地吃过午餐,李维民没有休息,就到会议室听汇报。镇党委书记郑怀礼汇报完后,郑建璋也要汇报,李维民打住了,站起来说:“时间比较紧,县里的汇报就免了,看完下个点再说吧。”
周建明说:“那请李书记作指示。”
李维民说:“我这次下来调研,没有准备讲什么话,更不作什么指示。刚才只是蜻蜓点水看一个点,等看完后再谈谈感想吧!”
三十三
张店乡蔬菜基地在海陵县城边上,很快就到了。一千多亩的“菜园子”,一半是大棚菜,一半是季节菜,品种很齐全,不仅有蔬菜,还有瓜果。基地周围是一片果园,正是苹果和梨采摘时节,商贩们开着汽车和农用车在果园边装车。
张店乡的领导们早已等候在入口处,省、市、县的车辆在基地边停下后,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上前与省委书记握手后,李维民就催促说:“先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吧,具体情况下来再汇报。”
省、市、县三级主要领导一同来蔬菜基地考察,书记和乡长都有些紧张。一行人先看大棚里的反季节蔬菜,然后再到果园里观赏村民摘苹果。
一个多小时,走马观花看完了整个蔬菜基地。时间刚到下午四点,李维民问周建明:“下一个点是怎么安排的?”
周建明说:“下一个点是去市开发区,现在时间不早了,李书记回瀛州吧。”
李维民问:“到市开发区,路上要走多长时间?”
周建明说:“要一个多小时。”
李维民说:“那现在就走,五点就能赶到。”
周建明说:“园区是五点半下班。”停顿一下,又说:“首长们这样连续作战也太劳累了,我建议还是回灜州休息一下,明天再去考察吧。”
李维民沉默片刻,问身边的秘书长:“德骅,你累吗?”
秘书长徐德骅笑呵呵道:“观赏这么好的田园风光,怎么会累呢!”
李维民说:“那好,我们不去开发区了,现在就近去海陵县的化工园区。海陵县的化工园区不远吧?”
周建明连连应道:“不远,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李维民率先走了。上了车,李维民对武秘书说:“小武,你叫建璋同志坐这辆车吧,让他带路。”
武秘书从车上下来,走到了郑建璋身边,郑建璋正准备上车,看到武秘书走过来,忙迎上前问:“武处,有什么吩咐吗?”
武秘书说:“现在去你们县的化工园区,李书记叫你上我们那辆车。”
郑建璋一听,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有机会和省委书记坐一辆车,能够近距离接触,起码混个脸熟,留下一些印象。紧张的是,考察计划一变再变,搞得他措手不及,准备工作都没来得及安排,突然要到化工园区,万一出现一点纰漏,惹得省委书记不高兴,以往的政绩将会前功尽弃。郑建璋反应很敏捷,忙拿出手机拨通县长王桓宇,说了句:“现在去化工园区,立即通知他们做准备。”挂了电话,一路小跑到了考斯特车前,突然又想起什么,扭过身去又给县公安局长夏琳打电话,电话通了,郑建璋也只说了句:“马上到化工园区去。”夏琳不明白,想问什么事情,可郑书记的电话已经挂了。
郑建璋打完电话,这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上了省里考斯特车。郑建璋想借机表现一下,向车上的领导们介绍一下化工园区情况,可是,看见李维民正闭目养神,便不再打扰了。因为车队前面没有警车开道,乡村公路上又有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穿梭来往,这些车辆根本不遵守交通规则,所以,十几分钟的车程,车队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海陵城南的化工园区。
前面开路的是县长王桓宇的帕萨特,在离化工园区大门一百多米处停了下来。后面的车队跟着也就停下了。郑建璋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下了车向前一望,不好了!化工园区的大门口聚集着几百口人,像是在闹事。郑建璋忙上车走到李维民座前,躬下身子说:“李书记,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去看看。”
李维民睁开眼,瞅了眼郑建璋,又直起身子望了望,对后座的秘书说:“小武,你和建璋同志一起去了解一下情况。”
郑建璋和武秘书下车后,郑建璋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周建明的电话,忙接了。周建明有些不高兴地问:“前面是怎么回事?”
郑建璋扭头向后面的车队瞥了一眼,小心地回答道:“周书记,我现在正去了解呢,可能是园区周边的村民在闹事。”
周建明严厉起来:“关键时刻,怎么搞的?”
“对不起,周书记,可能是发生意外事情!”郑建璋一边朝前走,一边低声地解释说。
周建明命令道:“不管是什么事情,立即把人群驱散。”
郑建璋跑到现场,王桓宇已经在劝说领头闹事的人了。
夏琳带着两个穿警服的干警,站在一辆奔驰轿车前,正在阻挡群众围攻车上的人。郑建璋走到夏琳身边,发现轿车前面的挡风玻璃被砸裂了,车身上涂满了泥巴和粪便。几个中年妇女坐在车前车后,拦住了汽车。
郑建璋冲着夏琳没好气地责问:“这是怎么回事?”
夏琳扯了一下郑建璋,走到路边汇报说:“我接到你的电话后就赶来了,他们已闹了好长时间了,要不是车窗是防弹玻璃,里面的人早被群众砸烂了。”
郑建璋说:“少扯,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琳赔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这家企业老板心肠太黑,偷偷向河里排污,周围村里的老百姓不干了,找老板要赔偿。可老板却不认账。”
郑建璋瞪了夏琳一眼,叱责道:“你还能笑出来!你瞧瞧后面的车队,省委李维民书记就在车上看着呢!”
夏琳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了十几辆汽车,慌张道:“不是没安排领导考察化工园区吗?”
郑建璋说:“李书记临时定的点,你快采取措施,立即驱散人员,把道清出来!”
夏琳着急地说:“让防爆队来也赶不上了啊,就我们这几个人赶不走那么多人呀!”
郑建璋命令道:“你给我想办法!”
夏琳委屈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要不让振兴集团的保安队来吧!”
郑建璋恼怒起来:“竟放马后炮!能来得及吗!”
武秘书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儿,又向一个群众问了几个具体事情,便转身回到了车上,将情况简要地向李维民作了汇报。化工园区的这家企业偷偷排污,周围村庄的水源和空气都污染了。他们说,井水不能吃了,池塘养的鱼都死了,村里有十几个人还得了怪病,老百姓就来找这家企业要赔偿。现在老板被堵在大门口了。县公安局的同志赶到这儿,要把老板带走,可群众死活拦住不让走。
李维民听完汇报后站起身,对车上的陪同人员说:“我们也下去看看,到基层调研,我们不能躲着人民群众,更不能怕见人民群众。”
李维民刚下车,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子味道,他紧皱着眉头问周建明这是什么味道。周建明解释说前面就是海陵县的化工园区,生产的都是一些化工产品,有些产品把周围的空气污染了。李维民的语气严厉起来,对陪同考察的人员说:“走!都去看看!”
周建明赔着笑脸检讨:“对不起,李书记,我们工作没做好,下来再向省委作检查!您就不要到前面去了,如果您去了,他们知道省委书记来了,您就脱不了身了,到时影响会更大,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回车上吧!”
徐德骅接话道:“现在群众闹事不怕闹大,越闹大才能引起上级重视。现在化工园区污染问题是普遍现象,一时也没有好办法解决。”
李维民从徐德骅的话里听出了话外之音,意思是省委书记出面,环境污染问题一时也解决不了。若是省委书记被群众围堵在化工园区,就有可能成为全国的重大新闻事件了。
李维民责问周建明:“这样的污染企业为什么不关闭?”
周建明解释道:“市环保部门给海陵县下过整改通知书,还罚了款。”
李维民气愤道:“以罚代管,这样下去,环境污染这么严重,让老百姓还怎么在这里生活?”
周建明马上表态道:“下来,市委将严肃处理这件事情,该关的关,该转的转,对全市的化工园区进行彻底的整顿。”
这时,徐德骅回到车上,拨了李维民书记的手机,武秘书取出手机看了一眼,见是秘书长的号码,扭头朝车上一望,徐德骅朝他使了眼色,忙接听起来,徐德骅在电话中说:“小武,你让维民书记接电话,告诉省委办公厅有要事找他汇报。”
小武明白了秘书长的意思,走到李维民身边,小声道:“李书记,办公厅的电话。”声音虽轻,周围的人也都听到了。
李维民接过手机刚要说话,武秘书搀扶了一下李维民的胳膊说:“外面噪音太大,还是上车接吧。”
李维民上了车,发现电话挂断了。一翻来电号码,瞪了小武一眼:“搞什么名堂?”
徐德骅伸过头来解释道:“不怪小武,是我的主意。”
李维民瞥了眼车外面,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徐德骅说:“我建议先回灜州,等他们处理完了,听汇报就行了。”
李维民叹口气道:“要不是临时改变考察地点,基层的真实情况又怎么能够知道?听他们汇报,到处都是莺歌燕舞啊。”
武秘书说:“那我通知省电视台的记者,让他们留在海陵县化工园区作专题采访报道吧?”
“这样也好。”李维民朝椅背上一靠,又闭目养神起来。
省委秘书长徐德骅让司机调头回灜州市。考斯特开出老远,周建明才反应过来,赶紧和许琪光打声招呼,追赶到前面开道。周建明虽说经历过一些事情,不会因为眼前这点意外事情乱了阵脚。但是,毕竟是在省委书记的眼皮底下,心里还是有些惶恐。官场上就是这样,无论你职位多高,思维多么敏捷,做事多么沉稳,有时候在上级领导面前,特别是在掌握你仕途升迁的领导眼前,总会心生怯意,甚至会诚惶诚恐。周建明在车上亲自给市委办去了电话,做好接待准备,四十分钟后,省委书记到达灜州大厦。
灜州市委四套班子领导都到齐了,准备晚餐后开会。按以往惯例,省委领导到市里考察调研要搞接风宴的。宴席上要摆上酒,只有喝酒了,气氛才能活跃一些,上下级之间才可以借酒助兴,说几句工作之外的家常话。可是,李维民坐下后,却让服务员将酒杯撤了。周建明想劝一下,看到李维民的脸色铁青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许琪光倒是不在乎,嘻笑着说:“平时想和上级首长喝杯酒,很难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又让化工园区的污染事情给搅和了,惹得首长们一肚子不高兴,怨不得别人啊!”
李维民瞥了眼许琪光,说道:“琪光同志,环境污染问题,你这个市长也推拖不了责任!”
许琪光扫了眼周围的人,站起来说:“李书记,是打是罚我都认!对于治理环境污染问题,我认为要用重典,不然……”
李维民注视着许琪光,眉头紧蹙,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环保法》还不够严厉吗?”
许琪光踧踖起来:“不是不严厉,是执行起来弹性太大!”
李维民“哦”了一声,转脸问周建明:“是这样吗?”
周建明瞥了眼许琪光,有点呐呐道:“有这方面因素,但是,一些企业法律意识淡薄,急功近利思想比较严重。”
陪同考察的省委组织部李副部长接话说:“这里还有地方领导‘政绩观’的问题!”一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李维民看到桌上的菜都齐了,紧张了一天的陪同人员都眼巴巴地等着开饭。便提高了声音说:“暂时就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有时间再专题讨论吧!”说罢,他朝许琪光看去,温和地说道,“琪光,听说你酒量不小,是不是不喝点酒就不尽兴啊?今晚就破个例,让你喝杯酒,把心里憋着的话都说出来!”
许琪光一听,省委书记的话里有刺啊,忙站起来向李维民躬了躬身,真诚地说:“不是这样!不是我要借酒壮胆,我是考虑到首长们马不停蹄地考察了一天,喝杯酒也能解解乏嘛!”
李维民偏头问徐德骅:“德骅同志,市里的同志有意见了,你看呢?”
徐德骅笑了笑,说道:“那就喝杯红酒吧。”
李维民给了许琪光的面子,在场的省、市领导一时都没有品出滋味。
周建明顾不上揣摩此番用意,忙向站在边上的接待办主任使了个眼色。很快,每个领导面前都斟上了红酒。
由于海陵县化工园区大门出现被堵之事,市里的领导们心里很纠结,宴席上不敢多话。桌上的气氛依然像是在开会,都怕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了,再惹省委书记不高兴。敬酒时都中规中矩说几句官话、套话。
酒宴结束后,徐德骅对市里的领导们说:“晚上的会就不开了,市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和天翼同志留一下,其他同志都休息吧。”
李维民到了酒店房间,先是洗了澡,吹干了头发,而后穿着便衣坐到外间会客厅。武秘书进来给李维民泡了杯茶,问道:“现在是不是叫他们进来?”
李维民端起杯子,吹吹茶水说:“一个一个来吧。”
市委书记周建明第一个进来。周建明很谨慎,坐下后一再作检讨。李维民有些不耐烦,问道:“海陵县化工园区的事件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周建明心里一怔,吱吱唔唔不好回答。
李维民又嘲讽道:“那个化工园区是没有提前准备,可东湖镇是做足功课的,怎么也有漏洞?”
周建明愣怔片刻,突然想起了中午有个男孩给省委书记送来的信,明白了省委书记所说‘漏洞’意思,忙解释:“东湖镇搞新农村建设,也有一部分老百姓不怎么理解,穷家难舍,不愿意住楼房受拘束。”
李维民严厉道:“只是一部分群众不理解吗?我这次来调研,就是想听听群众的真实想法,可你们呢?在东湖镇搞了清街戒严,把上访群众集中封闭起来,不让他们来见我这个省委书记!只让我听你们一面之词,将我置于脱离人民群众的境地,还谈什么执政为民,心系群众?!”
周建明嗫嚅道:“海陵县的领导主要是考虑到上级领导们的安全,有些上访老户什么极端的行为都能做出来,安保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
李维民不屑道:“安保能出什么问题?我李维民的生命就比老百姓的命值钱?”李维民话锋一转,又继续说,“那个自焚的群众难道生命就那么卑微?”
周建明如坐针毡,他把市专案组查处自焚事件责任人的情况向省委书记作了详细汇报。末了,周建明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这个教训太深刻了,没想到会牵扯到那么多干部。”
省委书记李维民瞥了周建明一眼,沉着脸沉思一会儿,追问道:“牵扯到的干部还不止这几个吧?”
周建明明白了,章天翼不仅把专案组线索初核情况向他这个市委书记作了汇报,同时也向省纪委作了汇报。对此问题躲是躲不开了,只好说:“据天翼同志汇报说,还牵扯到海陵县部委办局的一些领导干部。”
李维民不动声色道:“主要领导有没有问题?从强拆到法院判决不执行,再到对上访的处理,每个环节有没有权力在里面作祟?从上到下都在强调依法行政,到底依法没有?”
周建明愧疚道:“李书记,我也在反思这个问题!现在基层政府乱作为的问题很严重,从查处的那几个人的案情来看,他们把法律当儿戏,把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抛到脑后,唯利是图,丧失了一个党员干部的责任和良心,受到惩处是罪有应得!”
李维民心情十分沉重地说道:“市委和海陵县委都要很好地反思和检讨这个问题,决不能允许类似的问题发生。对于那些利用手中权力搜刮民脂民膏的领导干部,绝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能遮着护着,该查的要查,该抓的要抓!不能让他们再祸害老百姓了!”
此时,周建明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只好顺着省委书记的意思说下去:“海陵县发生这样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是个严重的教训,也敲响了警钟,一些领导干部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抛到脑后,理想信念丧失,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在他们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些问题我们市委已经意识到了,准备下决心解决。”
李维民意味深长道:“现在腐败现象越来越严重,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不妨想一想,腐败问题是怎么从潜滋暗长到大行其道的?视而不见、见怪不怪,不敢批评、不作斗争,随波逐流、与之同化,身不由己……从薄冰到坚冰的演变,是不是与许多领导同志在面对歪风邪气、面对潜规则时的听之任之有很大关系呢?”
周建明附和道:“有的同志将微笑和沉默当作是两个有效的武器。遇到矛盾绕着走,习惯用会议贯彻会议、用文件落实文件。”说到这儿,周建明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主动地检讨道,“这次李书记来瀛州市考察调研,市委就犯了形式主义的错误,沿袭了过去调研经典线路的套路。”
李维民若有所思道:“有的同志明知不该为,却看破不说破,上级和下级在形式主义的表演中配合默契,这样怎么能够了解实情?空谈误国,谎言误政!”李维民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窗外眺望一会,回过头来话锋一转又郑重地说道,“灜州市不能经济建设搞上去了,干部却倒下去一大片!什么是政绩?对于一个市委书记来说,党风正,政风清就是政绩!”
周建明诺诺着,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周建明在暗想,省委书记的话里到底包涵几层意思?这次考察对于周建明来说,是关系他能否再上一个台阶的关键!自焚事件虽然平息了,可是,在领导心里的痕迹未消。这次省委书记考察新农村建设示范点,又意外收到一封举报信,在去海陵县化工园区时谁也没想到碰上了化工企业污染事件,一连串发生的问题,看似事情不大,或者说可大可小,但在节骨眼上,压垮骆驼的可能就是最后那一根稻草。
周建明谈完后,接着进去的是市长许琪光。许琪光先是简要汇报了政府方面的工作,李维民又插话问了几个问题,许琪光都明确地作了回答。在谈到灜州市城市发展规划时,许琪光直言不讳地说:“瀛州市目前所搞的城市发展规划框架太大,有些贪大求洋,好高骛远,对城市的经济结构、空间结构、社会结构发展都没有搞清楚,就急着搞出一个二十年的远景城市规划图出来,其实是哗众取宠的行为!一届领导一个规划,每届领导都要留下一滩烂尾工程,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把自然环境都搞糟了!”
李维民问:“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规划展览室里模型啊?”
“是的。李书记您可能还没有看过吧?”
“刚搞出来时,建明同志向省委汇报过,我看了宣传片。”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感觉?”许琪光停顿一下,又继续说,“我是觉得有些不切合实际,太理想化了!要把瀛州建成一座国际化海滨旅游城市,可是瀛州的自然条件允许吗?要把港口建成国内一流大港,就开始搞围海填海工程,好端端的云雾山脉愣是被拦腰斩断了!近百亿人民币都用在了开山填海上了,老百姓都知道这些钱都可能打水漂了,难道周建明同志不知道吗?”
李维民的脸色冷峻起来,锁紧眉头问:“难道市委没有研究论证吗?”
“研究了,还不是长官意志,一把手拍脑袋的决定!”许琪光无奈地说道。
李维民厉声道:“你是一市之长,城市的规划和建设是政府的事!”
许琪光自嘲一笑:“现在哪里不都是一样,一把手总揽?”
李为民站起来,瞥了眼许琪光,气哼哼地批评说:“一把手总揽是必要的,但也要有民主!民主集中制是党的根本组织制度和领导制度,你们党政一把手意见都不一致,灜州的工作怎么能搞好?”
许琪光辩解说:“建明同志一言堂作风,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为了在一届内做出政绩,在全市搞了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形象工程’,到时拍拍屁股走了,损失的还是当地的老百姓。”
李维民坐下来喝了口水,想把心里的火压下去。他沉思片刻,语气缓和下来:“你是班子里的老同志,两届市长,在班子里既要讲团结,也要讲原则,对于建明同志的一些问题要敢于批评才行!”
许琪光毫无顾忌地说:“我是敢于批评了,可是批评人家不接受也没办法!到头来还落个闹分裂不团结的罪名。”
李维民阴沉着脸说:“具体一些。”
许琪光想了想说:“具体说,比如,上届市委规划城区向南扩建发展,到了这一届,周建明同志就改变了思路,要向北发展,圈了那么多土地,搞招商引资。可是招来的一些都是发达地区淘汰的污染企业,还说什么宁愿被毒死,不能被饿死!还有就是大搞房地产开发,本地老百姓的口袋都让外地开发商掏空了。一个城区只有五十万人口居民的城市,开发那么多商品房做什么?真是仔卖爷田不心疼!”停顿一下,接着又愤然道,“像这样搞下去,把山海自然环境破坏了,别说把瀛州建成国际旅游城市,就是宜居城市都难了。”
……
章天翼进来的时候,省委书记李维民正站在窗前抽烟,一向不抽烟的李维民抽了烟,必然事出有因。武秘书给章天翼倒了杯茶水,示意章天翼坐下等。
章天翼坐在沙发上看着李维民的背影,几次站起来想打声招呼,但都又坐下了。
在省纪委机关时,章天翼只是一个室主任,副厅级,属于机关中层干部。一个机关中层干部是没有机会向省委书记汇报工作的,更何况是单独汇报工作。省委机关那么大,人数众多,在来灜州市任职之前,省委书记怕是连章天翼的名字都记不住。也就是说,章天翼认识李维民,但李维民并不一定认识章天翼。
李维民手中的烟燃尽了,转过身来放烟蒂的时候,章天翼迅速站起来,朝李维民笑着说:“您好,李书记。”
李维民点点头说:“天翼,来啦。”
章天翼心头一热,本想自报家门,没想到李维民会叫出了自己名字,一时有些激动,说道:“这么晚了来汇报工作,影响首长休息了。”
李维民坐下来,平静地说:“坐吧,坐下来说。”
章天翼坐下来,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是第一次直接面对省委书记,无论章天翼心理素质有多好,但毕竟年轻,又对李维民书记不熟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没底。
李维民坐到对面沙发上注视着章天翼。章天翼小心翼翼地说:“李书记,我来灜州半年时间了,分管政法口工作,主要工作还是市纪委一块,我就把灜州市的纪检监察工作向首长汇报一下吧。”
李维民将身子仰在沙发背上说:“你就说说灜州市目前存在的一些腐败问题吧。”
章天翼思考着是汇报灜州市存在的腐败现象,还是谈具体的案情?如果谈具体的案情,会不会太冒失了?省委书记对灜州市存在的腐败现象是什么样的判断?章天翼不知道石岩已将瀛州市的问题向省委书记李维民汇报过了。章天翼试探地说道:“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灜州市,也可以说在更多的地区,都存在着腐败的土壤,或者叫做腐败的氛围。”
李维民没有接话,又掏出烟独自抽了起来。章天翼看着烟雾在李维民面前缭绕,慢慢散去,室内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烟味。沉寂的气氛让章天翼感到忐忑,在领导面前的每句话都需要斟酌,说轻了不行,说重了也不行。个别谈话,领导都希望能听到真话、心里话。章天翼又继续试探说:“有人说,现在腐败分子落马是权力斗争出来的,是小偷偷出的,是情妇反水反出来的。现在瀛州一个市每年都收到几千封举报信,省里更多,一年收到上万件,有的群众都跑到北京去举报了,这些信要认真查起来,可能多数都属实。但是地方党委政府就是不当回事。官员们内讧揭丑,纪委才重视,才不得不去查。”
李维民说:“别忘了,你是纪委书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天翼说:“作为市纪委书记,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况!”
李维民问:“你的结论是什么?”
章天翼斗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个人觉得,很多信访问题都是当地党委政府制造的,他们为了出政绩侵害了群众利益,为了个人利益与民争利,甚至是利欲熏心贪污腐化。而对于这种现象,一些地方党委却熟视无睹,在管党治党上软、宽、松,形成了一种风气。比如,对于一些搞腐败的领导干部,处理起来总是手软,下不了决心。有的人对被查处的腐败分子还报有同情心理,认为可惜了!”
李维民听了章天翼一番话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听石岩同志汇报,在查处自焚事件中牵扯出了不少人,市纪委准备怎么处理?”
章天翼说:“目前正在线索初核,纪委的意见是不论涉及到什么人,都要一查到底。”
李维民问:“市委是什么意见?”
章天翼说:“我向建明同志汇报过,他个人的意见是要先放一放,等时机。”
李维民“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到卧房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章天翼说:“这是中午在东湖镇,一个小男孩送给我的举报信,我看了一下,交给你处理吧!”
章天翼接过信说:“我安排市纪委的同志去海陵调查,办结后向您汇报。”
李维民说:“不要向我汇报了,你们要认真妥善处理好!对侵害群众利益的腐败分子绝不能手软。海陵县看来是个重灾区,化工园区的污染事情你们纪委也要介入调查,不能让他们再瞒天过海了!”
章天翼连连应道:“好的,好的。我们配合环保局对环境污染有关责任人进行严肃问责。”说罢,看着省委书记又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一旦深入调查,将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来,恐怕牵扯面会很大,有可能造成这个地区塌方的局面。”
李维民严肃地说道:“天翼同志,反腐败斗争是纪委的职责所在,它关乎党的执政地位和生死存亡,一个地方塌方不要紧,如果整体塌方了,那就会有亡党的危险!所以,我们要有清醒地认识!”
章天翼告辞后,秘书小武进来试探着问:“时间不早了,首长是不是该休息了?”
李维民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小武将茶杯端进卫生间倒掉,换了一杯白开水,尔后取出药,低声道:“首长,该吃药了。”
李维民接过药,问:“还有几个人没谈?”
小武说:“还有市政协主席在会议室里等着。”
李维民吃完了药,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到窗前望望窗外,转身对小武说:“你去告诉他,有什么话,明天上午在会上说吧,今晚就不单独谈了。”
小武点头说好,转身向外走,到了门边,又突然转回身说:“海陵县的郑建璋书记,晚饭前就赶来了,想向您汇报一下化工园区的工作,一直在我房间等着。”
李维民沉默片刻说:“告诉建璋同志,明天抽个时间再听汇报吧。”
武秘书出来后,郑建璋低声问:“武处,首长有时间吗?”
武秘书说:“首长视察了一天,中午也没有休息,有些累了,明天抽个时间再约谈吧。”
郑建璋看了眼表,十分恭敬地对武秘书说道:“武处,你和首长难得到海陵一次,午餐都没有吃好,我们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塞到武秘书手上,笑了笑说,“这是点小意思,拿去喝杯茶吧!”
武秘书掂了掂手上的信封,里面装着厚厚一叠百元钞票,武秘书自然明白这一套,见郑建璋向外走,忙递过去说:“郑书记,千万别这样,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嘛!”
郑建璋推开道:“武处,你千万别客气。以后你就了解我了,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唯一就是讲兄弟感情,以后我还要常去打扰你呢!”说完,郑建璋摆了摆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三十四
第二天上午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会议安排在市委第一会议室里。会议的议程是省委书记和考察组人员听取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汇报,而后由省委秘书长徐德骅反馈考察调研的情况,最后是省委书记李维民讲话。
会议开始后,周建明汇报了全市的城镇化推进和新农村建设情况。对于各县区化工园区目前存在的问题,周建明在汇报中却只字未提。
许琪光在发言时,没有对周建明的主题汇报加以补充和附和,而是转移了话题,汇报了老城区改造,城市道路交通建设和园林城市创建活动所做的工作。作为一市之长,所谈的工作有关民计民生和城市环境的问题,依然引起了李维民的重视。
许琪光汇报完后,李维民对创建园林城市提出了几个问题,许琪光详细地作了说明。许琪光的发言,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周建明的汇报主题,使会议的方向发生了改变。李维民对许琪光的汇报给予了肯定。李维民说:“琪光同志讲的几件工作,我认为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比较‘务实’。小平同志讲过,我们的工作和政策,一切都要有利于人民,人民满意不满意,人民赞成不赞成,人民答应不答应,作为检验我们工作的标准,一切工作都要从实际出发,都要实事求是。”
此话一出,参加会议的人员都犯了嘀咕。
省委秘书长徐德骅简要地对考察情况作了总结和点评。末了说一句:“我只讲了个人的观感,还没有来得及深入研究和思考,不妥的地方,请维民书记和其他同志指正。”
最后是省委书记李维民讲话。
李维民环顾了一下会场,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而后,又沉寂了片刻,这才将面前的话筒调整了一下,说道:“灜州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海,气候宜人,可以说,是块风水宝地!可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灜州为什么没有发展起来呢?为什么至今还是全省经济发展的一块洼地呢?”说到这里,李维民停了下来,目光在灜州市的领导们脸上扫过,被注视的人有的目光躲闪,有的眼帘下垂,一副胆怯惭愧的样子。李维民把目光收回来,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所有的客观原因都不要说了,我只说主观原因。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灜州市的干部们怎么了?请你们在座的同志告诉我,什么时候灜州市能实现你们所规划设计的目标?是五年还是十年?我在这里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省委不是没有给你们机会,能不能把握好这个机会,就看你们市委一班人了。”
周建明坐不住了,欠欠屁股检讨说:“灜州市发展目前在全省处于这个位置,我作为市委书记,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上愧对省委,下愧对全市五百多万人民啊!我到灜州市已经五年了,可是,市委制定的发展规划和措施,有些还停留在文件上,这就是人的主观能动性问题了。在这里,我向省委作检查,也向省委保证,下一步,市委将排除一切干扰,把发展作为第一要务,实现洼地崛起,跨越式发展,后发先至,力争三到五年跨入到全省第一方阵!”
许琪光忍不住插了一句:“建明同志,你的保证是代表市委还是代表你个人啊?”
市长许琪光的插话,把所有的目光都引向周建明,周建明淡淡地笑着,心里却是十分恼火,在省委书记面前,许琪光不仅不配合,还公开叫板唱反调,这不明摆着是损人不利己吗!团结出战斗力,团结出干部,这是一个被实践检验的真理。许琪光想干什么?你自己破罐破摔,还要把别人也弄得伤痕累累?
李维民把目光转向许琪光,很感兴趣地问:“琪光同志啊,你说说,建明同志能不能代表市委表这个态呢?”
许琪光像是没有听到这句刺耳的反问,继续不管轻重地说道:“我们现在一些领导干部,总是喜欢搞‘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急功近利,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拍拍脑袋作决策,干满一届拍拍屁股走人了,给后任者也给当地的老百姓留下了不少的后遗症。可是,不少人对此却是醉死不认这壶酒钱,这种只让上级高兴,不让老百姓满意的事,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许琪光讲完后,却把头仰着,谁也不看。似乎是点燃后的烟花,既有响声又有色彩,让人炫目,落地后却是片地碎屑。
周建明看了眼李维民,脸色越发阴郁,嘴角颤动着,看样子想要反击,可还是忍住了。李维民的脸色也严峻起来,他没有想到,灜州市的党政两个一把手竟然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不讲团结,勾心斗角。便决断道:“今天的会议不是民主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暂且放一放,有时间再搞。我们还是对昨天考察调研的情况议一议吧!”看了看徐德骅和其他几位随行人员,又说,“我昨天中午在东湖镇的那个农村小区,有个小孩送给我一封信,大家都想知道这是什么信吧?我告诉大家,是一封举报信,信我已经交给了天翼同志。再一个就是海陵县化工园区的大门被群众堵了,据说是因为园区内的一家企业排污的问题,引起周围村民的愤怒,将企业的老板围住了,要求赔偿损失。”
徐德骅秘书长接话说:“我了解了一下,周围村庄受到污染很严重,水里的鱼类都死了,还有一些村民也得了一种怪病。不过,昨天的事件海陵县处理得还算及时,没有让事态扩大。”
李维民继续说:“事态稳控住了,不错!但不能就此了结,造成污染的企业该停的就要停,该关的就要关,要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环保部门不能一罚了事,更不能以罚代管!”
周建明表态说:“下来我们一定按照李书记的指示和要求抓落实,对于全市的小、散化工企业进行整治,关一批,停一批,把化工企业的污染降到最低程度。”
没想到,这时许琪光又逼了上来:“这里还有个责任问题,造成这么严重的污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有的领导就熟视无睹?当初,海陵县搞的那一套‘零’地价、三年免税的优惠政策,就是急功近利所导致的!发达地区淘汰的一些化工污染企业都跑到瀛州来了,还把它当个宝,一路绿灯,其目的是什么?GDP上去了,老百姓怎么样了呢?”这话说得尖刻了,表面上是针对郑建璋,实际上又是针对周建明。
周建明听了一言不发,如果没有昨天的堵门事件,也许他还好辩驳,但堵门事件被省委书记碰上了,再辩解也徒劳无益。
李维民此时在琢磨,如果换了一位市长,这些话还会不会摆到会议上说呢?如果党政一把手都是一种理念,两人一唱一和,灜州市又会搞成什么样子呢?一个地方,如果一把手掌握了绝对权力,形成了一言堂,也并非好事吧!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章天翼开口了,章天翼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话里却又分明有倾向性:“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国家发展很快。在世界经济史上,高速发展通常都伴随着一系列问题。最严重的是环境污染问题,还有腐败高发易发的问题。英国工业革命把伦敦变成了一个‘雾都’,西班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经济发展时期,严重污染了海滨,以至于后来不得不花大代价来清除污染。德国的莱茵河,尽管长期作为沿岸城市的饮用水源,也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才真正地被治理干净了。”
李维民点了点头说:“刚才天翼同志说的环境污染和腐败问题,在瀛州乃至全省也是确实存在的。我先说环境污染问题,现在很多地方的水资源、空气、土地,哪一个没有被污染?土地里长出的粮食都受到污染,水不经过净化不能喝了,出门要戴口罩。甚至有人还丧心病狂,在食品中故意添加有害的元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政府不妨把一些钱投入到治理环境、提高生产水平和生活质量上去,给自己和后人留下一个干净的家园和健康的生活环境,这比扩大城市面积、GDP增长几个点显得更重要!”
李维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像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又像是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大家看着李维民,并没有一个人接话,连许琪光都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李维民。省委书记毕竟是省委书记,在市委的会议上,他的思维是跳跃式的,也是即兴式的,让下面的人摸不清他还要讲什么。
李维民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再说一说腐败问题,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是腐败的初期,中国从计划经济体制走入到初级的市场经济体系,当时由于权力的失控导致权力进入了市场,以价格双轨制为契机,腐败由此发展起来了。从九十年代中期到现在,可以说是腐败发展、蔓延到高峰期,为什么这么说?国企改制中的腐败,使大量的国有资产流失,农村圈地运动中的腐败、城市拆迁运动中的腐败、大型建筑工程中的腐败,哪个领域、哪个行业是块净土呢?有一个省连续五任交通厅长前腐后继,这足以说明,腐败的面大、量大、危害大。为什么会有腐败大案要案越来越多,越反越腐的现象出现呢?我作了一番思考,觉得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的反腐败是滞后的,采取的是秋后算账的方式。看一看,如今这些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所犯下的?”李维民将目光落在对面章天翼的脸上,“天翼同志,你说是不是这样?”
章天翼忙应和道:“是这样,关键是监督不到位,查处不及时,一些领导干部‘两规’前都是廉政模范,被‘两规’后都成了腐败分子!”
李维民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前苏联的解体,使我们执政党越来越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不反腐败,肯定要亡党、亡国、亡社会主义。可是,还有一些人说,彻底反腐败也会导致亡党亡国!说这种话的人不是简单的悲观,而是居心叵测。为了国家和人民的最高利益,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腐败!现在的形势是腐败多发易发时期,反腐败的力度、深度和广度要加强,不能只喊口号,把反腐写在文件上,不落实到具体行动上。对腐败分子必须冷酷无情才行,只有让腐败分子在政治上身败名裂,在经济上倾家荡产,才能遏制住腐败蔓延的势头。”李维民提高声音作色道,“当今的情况是‘两头急’,中央急、老百姓急,而中间不急或不太急!基层发生屁大一点问题,都要高层领导批示、派工作组,为什么会这样?说好听一点是地方保护主义,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地方对腐败的保护,不把中央的权威当回事,不把人民群众的利益当回事!”
李维民的话音刚落,列席会议的政协主席万福顺便安奈不住接话道:“不是不把中央的权威当回事!是不把人民群众的利益当回事!如果不把上级的权威当回事,谁又把他当回事呢?只有先当好孙子才能当好爷嘛!”他岔开五指梳理一下花白的头发,接着慷慨激昂道,“刚才维民书记把问题都点出来了,说到要害处了。我呢,借此机会也想向省委领导谈谈我的看法。”说罢,把目光投向李维民,等待省委书记表态。
李维民的话被万福顺打断后,在座的人都觉得万福顺有点抢话说了。有人在窥视省委书记的脸色,有人在暗笑万福顺不识时务,一个政协主席在这种会议上何必多此一举?参政议政也要看时候嘛!此时,李维民将身子向椅背上一靠,平静地对万福顺点点头道:“福顺同志有话说,那我们大家都听听。我这次到瀛州来就是希望能听到方方面面的意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万福顺坐直了身子,慷慨激昂道:“我先来说说土地问题,从目前来看,瀛州市五百多万人口,耕地面积人均不到一亩。可是,我们仍然在不断地征用土地,公路、铁路、开发区、房地产开发,都在不断地征用土地,失地的农民那么多,他们每人仅靠几万或者十几万的土地补偿款就能维持生计了?再说这些土地补偿款还不能如实的发放到失地农民的手里,还要被层层盘剥。现在地方政府以各种名义征用土地,把土地当商品一样进行包装拍卖,政府赚钱了,开发商赚钱了,农民却无生活保障了!”
政法委书记韩兴国插话道:“现在政府依靠土地财政的现象很普遍,一些‘地王’的产生,就是地方政府推波助澜导致的!”
万福顺继续说道:“据说,五年前城区北郊的土地,政府征用时是每亩两万元的价格,一个地产商以每亩五万元的价格从政府手里买了二百亩地,圈在那里三年。后来瀛州市新规划出来了,要向北发展,政府又以每亩十万元的价格把那块地再买回来,大家算一算,这一倒腾,政府在这块土地上损失了多少?老百姓又损失了多少?在这里我先不说决策规划的问题,也不说这里有没有利益输送问题,我只说土地安全问题!据我了解,联合国对耕地有一个警戒线,人均耕地少于零点八亩的时候,会发生生存危机。而目前瀛州市五县三区里,有三个县人均耕地面积低于零点八亩。在耕地质量下降、后备土地资源不足的情况之下,瀛州市五百多万人今后吃粮问题怎么解决?耕地面积守不住了,那么瀛州的缺口粮食从哪里来?有人认为,粮食可以流通,粮食可以购买。若将粮食安全推给了市场,如果发生自然灾害、突发事件或者是战争,进口粮食出现了问题,从小的方面来说,瀛州市储备的粮食能够吃多久?从大的方面来考虑,中国的粮食储备又能支撑多久?”
从人类生存和发展基本要求看,悠悠万事,吃饭为大。如果在吃饭上出了问题,那就不是小事。古人常讲洪范八政,食为政首。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旦发生大饥荒,有钱也没用。解决老百姓吃饭问题,是执政的基础。省委书记陷入了深思,这是一个战略性的问题,现在地方政府一味强调经济发展,很少有人考虑到土地和粮食的安全问题,耕地是粮食生产的命根子,是粮食生产的主要载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耕地,就没有口粮。耕地红线是粮食安全的大坝,保护耕地就是保护粮食生产。保护耕地就是保住老百姓的饭碗。李维民不由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毛泽东主席提出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战略要求,不论到什么时候,解决好老百姓吃饭问题始终是治国理政的头等大事。
万福顺的话看似隔山打炮,却又有隔山打牛的奇效。他的话题有点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的意思。
省委书记李维民用手中的笔敲敲桌面,感慨万端地说道:“同志们,万福顺同志提醒得好啊!土地是大命脉,保障粮食安全面临着新挑战,我们要时刻绷紧粮食安全这根弦,要牢记历史,在吃饭的问题上,不能得健忘症,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是维系社会稳定的压舱石,是国家安全的重要基础,一刻也不能放松。现在很多地方群众上访都是因为土地问题!我们一些党员干部,尤其是一些领导干部却不把土地问题当回事,以大开发大建设的名目肆意圈地,浪费了很多耕地!刚才万福顺同志提到的那个地产商,圈了二百亩土地,不费吹灰之力,一倒手就赚了一千万!同志们啊!这种问题仅此一件吗?我想问一问在座的同志们,这里面只是决策问题吗?有没有腐败?”
大家面面相觑,会议室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李维民继续说;“有的领导只顾出所谓的政绩,根本不顾人民群众的利益,甚至损害人民群众的利益!这样的政绩有什么用?海陵县的化工园区污染那么严重,群众都把大门堵了,我们的市县领导还能坐得住?有人说要先发展后治理,宁愿被毒死也不能饿死,这是屁话!我们的领导干部还有没有一点科学的发展观?还讲不讲可持续发展?!”
周建明不满地看了万福顺一眼。作为市委书记,周建明已经感觉到了,省委书记这次考察调研,对瀛州市的工作是很不满意的,对瀛州市工作不满意,就是对他这个市委书记不满意。要想扭转省委书记的看法,仅靠他的检讨和表态是不行的。但一时又没有好的主意,只能静观其变了。
李维民讲到最后,又点名道姓对章天翼说:“天翼同志,瀛州市的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如果搞不好,建明同志有责任,你也开脱不了!作为市纪委书记,你要履行好监督职责,不要怕得罪人!你不去得罪腐败分子,那么你就要得罪瀛州五百多万人民群众!”
市委书记周建明被搞得有点晕头转向,省委书记李维民来灜州市考察调研,会议是听取市委的工作汇报,却开成反腐倡廉的座谈会,是失控,还是另有意图?周建明是个政治上很敏锐的领导,他从省委书记的言语中感受到了,要想再图谋上个台阶,恐怕难上加难了。
会议结束后,午饭安排在机关食堂的大包间,陪同考察组就餐的只有周建明和许琪光。饭后李维民回到瀛州大厦休息时,武秘书问李维民:“郑建璋同志来了,首长是不是见一见?”
李维民想了一下,对小武说:“你让他进来吧。”
郑建璋向李维民汇报海陵县化工园区情况时,他还不知道市委常委扩大会上的情景,更不知道省委书记对化工园区内企业造成严重污染的态度。因此,在对化工园区大门被堵一事作检讨之后,又将如何‘筑巢引凤’吸引外商,如何‘借鸡下蛋’加速发展的经验做法口若悬河地汇报了一番。
李维民一直静静地听着,神态安详,没有提问也没有表态,这让郑建璋心里很没有底。
二十分钟后,李维民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显出疲倦的样子,郑建璋只好起身告辞。省委书记这才睁开眼睛注视着郑建璋,语重心长地说道:“搞经济建设,不要急功近利。作为县委书记,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不能干杀鸡取卵的事,更不能为了一时的政绩去做贻害后人的事。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人民群众谋利益的,衡量政绩的标准只有一条,就是人民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满意不满意。”
郑建璋躬身应道:“是,是。李书记,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把您的指示精神贯彻落实到今后的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