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二十五
程剑涛把回老家的遭遇如实地向章天翼书记作了汇报。章天翼很诧异,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沉吟片刻,章天翼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回避一下吧!”
程剑涛有些不甘心。沙河镇香河村的信访查报材料是经县纪委副书记张育明签字上报的。章书记把报结件退回,张育明本来就不高兴,他再下去督办,不给张育明一点面子,张育明心里肯定记恨他。现在遭到程二林的亲属讹诈,他们巴不得在一旁看笑话呢!如果把程大林碰瓷讹诈一事交给严中天去处理,很可能就成了普通的交通事故,甚至可能他要负主要责任。程剑涛心里虽然这样想,可嘴上不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章书记又会怎么想?这不仅是对严中天的不信任,也说明他和严中天有矛盾。向领导掏心窝子说话,要看谁说,什么时机说,否则,就会适得其反,让领导感觉你这人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程剑涛想了又想,很难咽下这口窝囊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呐呐地说:“章书记,我感觉这件事里面有些蹊跷。”
章天翼注视着程剑涛,紧蹙着眉头问:“有什么蹊跷?”
程剑涛谨慎地说道:“我是临时请假回老家看母亲,开的车村里人也不熟悉,程大林怎么会在村口恰巧撞上呢?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吧!”停了一下,程剑涛又补充一句,“我觉得他们是提前有准备的。”
章天翼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说明什么?”
程剑涛说:“我怀疑是有人设计好的,是一种报复行为。”
章天翼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追问道:“你回老家都谁知道?”
程剑涛想了想:“我向严主任请了假。”
章天翼“哦”了声,思忖片刻说:“是不是‘碰瓷’,这件事交给交警部门去调查处理吧,你放心,事实总会搞清楚的!”
程剑涛唯唯道:“只能让交警去调查了,不过……”程剑涛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我不相信县交警队能把事情调查清楚。”
章天翼皱着眉问:“为什么?”
程剑涛迟疑一下说:“因为云海县纪委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一旦定为‘碰瓷’,那就要处理人的。”
章天翼想,如果他们真是采用‘碰瓷’手段干扰信访举报的调查,那么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程剑涛从章天翼办公室出来,路过王飏常委办公室门口,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事情再向分管领导报告一下,不然,王飏问起来,自己就被动了,明显是不把分管领导放在眼里嘛。程剑涛敲门进去,便如实地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像王飏汇报一遍。
王飏干笑了几声,半真半假责怪道:“剑涛啊,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成熟呢?别说沙河镇是你的老家,就不是你老家,也不该这样做事嘛,看你这事办的,惹麻烦了吧?你不给云海县纪委的面子,总也得给中天主任的面子嘛!前段时间,我刚和中天去沙河镇督办过,你又去核查一遍,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程剑涛解释道:“是章书记派我和姚远去的!”
王飏摇了摇头,低声道:“剑涛,农村基层是什么状况你不懂吗?你去较真就能解决问题了?你看看,问题没有解决,又制造了一个信访事件,人家肯定要举报你驾公车办私事又撞人的!”说罢,叹息一声,“你这是拿根鸡毛当令箭啊。现在惹出事情,章书记肯定也不会高兴的。”
王飏的话让程剑涛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王飏又说:“交通事故这件事情,我劝你不要太较真了,不管是不是‘碰瓷’,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程剑涛憋着一肚子气,有些冲动地说:“这分明是‘碰瓷’、讹诈,不是一般交通事故,怎么化了?”
王飏嘲笑说:“你说‘碰瓷’就是碰瓷了?人家要说你是故意撞人呢?是公报私仇呢?”
程剑涛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故意撞人?我有什么私仇可报?”
王飏摆摆手,平静地劝道:“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我是提醒你有个思想准备。你想想看,那个程大林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认为‘碰瓷’,公安部门就能认定?”
程剑涛冷静下来说:“我不相信,公安部门连这‘碰瓷’的事都搞不清楚了?”
王飏真诚地劝道:“剑涛啊,遇事要冷静,不要太倔犟,做人要学会忍,忍得一时一事,才能平安一生一世。你和一个农村人较什么劲呢?”
“我不是较劲,我是要事情的真相。”
王飏说:“弄清真相又能怎么样呢?你和程大林都姓程,是本家吧?你可以到医院去看看,说说软话,求得人家原谅。至于医疗费、赔偿费都应下来,车辆不是上了保险了吗,有保险公司理赔,你经济上也没什么损失,这样处理对你有好处。”
程剑涛说:“我已经向云海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报了案,这件事我不想忍!”
“不想忍?”王飏诧异地瞅了程剑涛一眼,“那就随便你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事情闹大了,说不定他们以后还会找你麻烦!”
第二天下午,根据章天翼书记的指示,王飏和严中天去了云海县协调处理此事。云海县纪委召集了县交警大队的领导和刑警大队的刑侦人员,一同研究事故处理措施。
王飏传达了章天翼的指示后,严中天解释说:“章书记的指示很明确,对这件事情的处理要公事公办。我强调一下,交警部门一定要依法处理好这起交通事故,不然再搞出一个信访户就不好了!”
张育明认真地说道:“我们一定按市纪委领导的指示办。程剑涛说这起交通事故是‘碰瓷’行为,县刑侦大队的同志一定会调查清楚的!如果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也希望程剑涛能端正态度,向程大林赔礼道歉,帮县里做做工作,免得他们以后再上访。”
严中天感慨道:“现在有一些老上访户就是因为当初问题发生时,我们基层的领导思想麻痹,处理不及时、不妥当,导致将小事拖大,甚至不可收拾,海陵县的高清和事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嘛。”
张育明对严中天的话理解得很到位,马上接话道:“今天上午,程大林的父亲就来县纪委上访了,我们信访室的同志明确表态,这是交通事故,要由交警部门处理,不在县纪委受理范围。”张育明说到这儿,看了看交警队的崔队长,又看了看王飏,这才接着说,“即使是纪委受理范围的问题,程剑涛是市纪委的人,我们也没有权处理呢!”
王飏发现张育明的话说得有些偏了,忙拦住说:“我们也不能因为怕群众上访,就一味地迁就他们,合理的诉求我们要解决,不合理的诉求,我们坚决不能答应。”
张育明谄笑道:“王常委讲得极是,县纪委信访工作一定要贯彻落实这一指导思想,依法依纪处理信访问题。”
王飏咳嗽一声,说道:“请县交警部门的同志说说现场勘查情况吧。”
交警大队的崔队长翻开笔记本看了看,显得很认真地说:“各位领导,我将情况汇报一下吧。昨天下午,县交警大队接到报案后,勘察人员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并将肇事司机和目击证人带回了事故科进行了笔录。从现场勘察和目击证人的笔录上来看,这是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程大林经医院检查,伤情也不严重,可以双方协商解决,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
张育明说:“不是别人想把事情搞复杂,是程剑涛想把问题复杂化,他一口咬定程大林是碰瓷。”
严中天说:“是不是碰瓷,要交警队下结论才算数,不是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张育明道:“程剑涛是想推卸责任吧?程大林为啥要碰瓷啊?”
来参加会议的刑警队一个年轻人插话道:“程剑涛在报案时说,程大林碰瓷是因为他督办沙河镇信访举报案引起的。”
严中天岔开话题问:“你们刑侦队去现场了吗?”
年轻人说:“今天上午去现场勘查了。”
严中天问:“有证据证明是碰瓷吗?”
年轻人说:“由于是乡村道路,没有监控,一时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明。”
严中天又问:“找到目击证人了吗?”
年轻人说:“程剑涛提供的目击证人,现在还没有找到。”
严中天“噢”了一声,扭头对王飏说:“王常委,我个人的意见就事论事比较好,不要把事情搞复杂化了,程大林与程二林是两码事。”
王飏没有表态。
严中天把目光落在刑警队年轻人脸上,严肃地说:“请公安部门的同志尽快找到目击证人取证,三天之内给个结论,案结事了!”
年轻人为难道:“现在全队人员都上‘六一二’凶杀案了,人手很紧张,三天时间怕是够戗!”
严中天沉吟道:“既然这样,那就根据现场勘查下个结论吧。”
年轻人说:“我们听你的,你说下什么样的结论吧?”
严中天听了很不高兴,提高声音批评道:“你这位同志怎么这样说话?什么叫听我的?你们要以事实为依据,要以事实下结论!你们就是这么破案的啊?”
交警队的崔队长怕年轻人和严中天顶撞起来,忙解释道:“严主任不要生气,他也是心急上火,刚从‘六一二’案上下来,一周都没阖眼了。省厅挂牌督办的案子……”
张育明见机说:“王常委,严主任,我有个建议,由县纪委抽调人员协助刑警队调查取证,这样可以尽快结案。”
王飏表态说:“我看可以吧!”
严中天提醒道:“调查报告要认真推敲,不要有漏洞。”
张育明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
会散了,张育明要安排王飏和严中天去沙河镇的香河水库吃全鱼宴。王飏推辞说,沙河镇的信访问题还没搞清楚,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有心思去吃全鱼宴!
张育明笑道:“现在哪个乡镇没有信访举报问题啊!听见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了?该吃还是要吃的!”
严中天提醒道:“还是谨慎一些吧!”
从云海县返回后,王飏和严中天一起向章天翼汇报情况。章天翼许久没有表态。王飏和严中天立在桌前静静地等待章天翼发话。章天翼签完文件后,一脸平静地问:“说完了?”
王飏和严中天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
章天翼喝了口水,将茶杯一顿,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中天,你对这个交通事故是如何判断的?”
严中天勉强地笑了笑说:“听交警队的同志介绍情况后,参加会议的同志都认为,这是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
“刑警队的同志怎么说?”章天翼问。
“刑警队的同志说没有监控录像,又找不到目击证人,一时很难下结论。”
“那你是什么意见?”章天翼盯着严中天逼问了一句。
严中天是个老机关,城府很深,平时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模样。尤其是对一些敏感问题,都是以“呵呵”一笑替代回答。面对书记的追问,实在搪塞不过去了,低头想了想,抬头冲章天翼“呵呵”一笑后,才吞吞吐吐道:“我从他们介绍的情况来分析,觉得也就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
“你觉得这个交通事故与程剑涛去督办信访案件有没有关系呢?”章天翼盯着严中天看。
严中天低眉垂眼,斟字酌句道:“从勘查现场和目击证人证词看,倒是没有多少关系。”
“是这样啊!”章天翼从严中天的表情中看出,这个人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章天翼心生反感,转过身去摆摆手说,“沙河镇的信访案件转给二室处理吧。”说完,像是突然看见王飏似的,又问了一句,“王飏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王飏很厚道地笑道:“我没意见,按章书记的指示办。”
章天翼脸一沉,手一挥:“好了,没你们什么事了!”
王飏和严中天相互对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懦懦地退了出去。出门后,王飏垂头走了,严中天却回头乜了一眼,“呵呵”讪笑一声,悻悻地回了自己办公室。
听了两个人汇报后,章天翼心情很复杂。派王飏和严中天去云海县协调处理交通事故事小,以此考察他们对此事的态度事大。程剑涛是他派下去督办信访案件的,程剑涛遭遇’碰瓷’事件,怀疑是被举报人的报复行为,章天翼心里自然希望搞清事实真相,给程剑涛一个公正的说法。可是,作为市纪委信访室主任却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一副太极高手的样子。章天翼由此感到严中天并不想搞清事实真相,越发让他感到这里面有些蹊跷。从现场勘查情况和程剑涛在医院受到讹诈的事实来分析,很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讹诈行为。但是,为什么有人极力想把它定性为一起普通交通事故呢?
这不能不引起章天翼深思。一段时间以来,章天翼感触最深的是委局机关人员工作作风很疲沓,对问题线索调查处理,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有的人对他的指示甚至是阳奉阴违!章天翼还发现,有的人利用手中掌握的执纪权力在经营人脉关系,积累政治资源。这样下去,反腐败队伍将逐渐失去战斗力,沦为年画上的“钟馗”了。如果不猛药祛疴整顿队伍,纪检人员不仅履行不了反腐败的职责,甚至会与腐败分子同流合污,成为腐败分子的保护伞。
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的因素。要忠实履行好党和人民赋予的职责和使命,就必须有一支忠诚、干净、担当的纪检干部队伍。章天翼决定从全委办信访着手,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战术,从农村基层入手,把多年积压的反映农村干部的腐败问题解决掉,让人民群众对反腐败增强信心。同时通过对信访举报问题的调查处理,让纪检干部了解民情民意,增强执政为民的意识。
章天翼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不管是意外的交通事故还是有意的“碰瓷”事件,它与查处举报问题扯到一起,里面必然有文章。这时候作为领导一旦妥协,息事宁人,以后就会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办案谁还去较真碰硬?为此,章天翼拿起电话要通了陆庆宇。陆庆宇带专案组在海陵县还没又撤回。
陆庆宇正在对刘广春交代工作,接到章天翼电话后,忙问:“章书记有什么指示?”
章天翼问:“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陆庆宇说:“根据目前初核的情况看,证据已经拿到了,问题不小,牵扯到的几个人问题都不小。”
章天翼轻轻地吁了口气说:“专案组先撤回来,明天开个会研究一下案情,向市委汇报后再定吧。”
陆庆宇说:“好!专案组马上撤回去。”
一个多小时后,陆庆宇赶到章天翼的办公室,进门就说道:“章书记,十分钟前刚接到报告,说云海县沙河镇的一个村干部聚集几十口人,抬着人在县纪委上访,扬言还要到市纪委来上访,您知道这个情况吗?”
章天翼有些吃惊:“是什么事?”
陆庆宇没有细想,随口说道:“云海县纪委张育明在电话里说,程剑涛回老家路上撞伤了人。”
章天翼略一沉思,冷笑道:“王飏同志昨天刚去云海县协调处理这事,今天他们就要上访,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啊!”
陆庆宇从章天翼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意思,忙问:“看来不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吧?”
章天翼不动声色地问:“说说你的判断吧。”
陆庆宇说:“很明显嘛!如果只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由交警部门处理就行了。他们还是一个村的,没有过节的话,怎么会这样兴师动众、小题大作?”
章天翼点点头说:“是啊!他们小题大作目的是想给市纪委施加压力,干扰对信访举报的调查!这样,你安排检查二室的同志去直接调查吧。以前云海纪委调查过了,对群众举报的问题查否了,再复核一下,看看这个村干部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庆宇明白了,迟疑一下说:“张育明曾经是这个镇的镇长呢。”
章天翼释然道:“原来是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用笔敲着桌子,“让他们自己查自己,怎么会查出问题?制造交通事故是想转移市纪委的视线,做法有点拙劣了!”
陆庆宇说:“我明天就安排检查室的同志去调查,如果线索明晰,证据确凿,就立案处理。”
章天翼交代说:“问题不论涉及到谁,都要搞清楚,不能敷衍了事!”
陆庆宇表态说:“这是肯定的,章书记您放心。”刚说完,手机响了,陆庆宇一看号码朝章天翼笑了一下,说是张育明的电话。他没有走开,就站在章天翼面前接了电话。张育明的声音传了出来:“陆书记,打扰你了,我再向你汇报一下,沙河镇香河村的程大林亲属要去市纪委上访的事情,经过做工作,现在表示不再去了。”张育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陆庆宇的反应。
陆庆宇哦了一声,平淡道:“你们工作做得很及时嘛,对于程大林的交通事故问题,我提醒你一句,县纪委要做好他亲属的工作,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剑涛同志去沙河镇督办信访件,是代表市纪委去的,是组织行为,你们要搞明白。”
张育明一副卑恭的口气:“老领导,你提醒得对,程剑涛是为了工作,我们不会听上访人一面之词的!”
对于张育明这个人,陆庆宇十分了解。张育明在任沙河镇镇长时,正是各地兴建楼堂馆所的热潮时期,领导们脑袋一拍,在选中的土地上划个圈,不管本地财政收入如何,一幢幢豪华超规格的政府办公大楼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张育明也不甘落后,准备在沙河镇重建政府办公大楼。规划图纸出来后,张育明拿着图纸到时任县长陆庆宇的办公室汇报。这让陆庆宇感觉,张育明分明是来向他通报一声嘛!当时,陆庆宇有些冷漠,但张育明却像狗皮膏药粘上了,请陆县长批个条子,让县财政局给予支持。最后陆庆宇还是给了张育明的面子,给沙河镇批了二十万元专项资金。就这样,张育明东挪西借,一年后,沙河镇的办公大楼建了起来。为此沙河镇政府也欠了一屁股债。陆庆宇离开海陵后,张育明也被调整到县纪委任职。
在接听张育明电话时,陆庆宇没有走开,目的就是想让章天翼听到张育明在说些什么。这是细节,细节很重要!实践经验说明,无论是哪级领导,都希望下属对自己襟怀坦白,忠心不二。
过了片刻,陆庆宇才冷冷地对着电话说:“沙河镇的信访举报问题,是省纪委交办下来的,章书记十分重视,你们县纪委要把它当回事,不要应付差事,更不能包庇袒护被举报人!”
张育明委屈地说:“陆书记,您是老县长,沙河镇的情况您是了解的,现在农村基层这样的问题很普遍。处理一个村干部,就能改变整个现状?我不是向您发牢骚,章天翼毕竟是从省机关下来的,根本不了解农村基层情况,凭他一个人就能扭转乾坤?”
陆庆宇马上火了,打断张育明的话,严厉地说:“张育明,我提醒你,不要在背后议论领导,天翼书记不仅是市纪委书记,他还是瀛州市委副书记!只要是腐败问题,市委、市纪委都不会姑息的!”说完,陆庆宇挂了电话。
章天翼讥笑道:“云海县纪委这个张育明很了解基层情况嘛!”
陆庆宇摇了摇头:“有张育明这种想法的人大有人在。”
章天翼往椅背上一靠说:“农村基层的问题比起重要领域的腐败,是小巫见大巫,可是它直接侵害的是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基层干部的腐败直接影响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形象!”章天翼心情越加沉重起来,“如此下去,社会矛盾将会加剧,人民群众对党和政府就会失去信任了。”
陆庆宇开起了玩笑说:“中国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智商和领导干部不断下降的法纪和道德标准之间的矛盾。”
章天翼摆了摆手,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了,那个张育明阳奉阴违,他想搞什么?”
陆庆宇说:“这个人在基层工作时间比较长,江湖气比较重。”
章天翼沉吟一会儿道:“我看不是江湖气的问题,是政治素质问题!”
陆庆宇说:“张育明这个人胆子比较大,没什么原则性,为了建镇政府办公楼,他给各村搞摊派,引起村民多次上访。市纪委当时也来调查过,于谷风书记为了保护干部,就把他调整到县纪委了。”
章天翼愠怒道:“于谷风是把纪委当作问题干部的保险箱了!”
陆庆宇看到章天翼动气了,便转移了话题说:“这种现象海陵县也存在。根据东湖镇吴绍中的交代,我们调查了东湖镇在开发建设新农村示范点时,他们不仅违法占用农田,还暗箱操作。海陵县不少领导干部都牵扯到里面了。有线索还涉及到纪委书记孔海波和法院院长高林海。”
章天翼问:“孔海波和高林海是什么问题?”
“主要是行贿、受贿问题。”陆庆宇看着章天翼说,“其它方面还需进一步调查,孔海波在任东湖镇党委书记时,就是他决定建新农村示范点的!不过当时还不是新农村示范点。他们的目的就是建小产权别墅区,想借此完成县里下达的财政税收任务。后来通过李耀文操作,别墅建成后,强行让村民购房,再把老村落的宅基地进行复垦,套取国家复垦资金。”
章天翼脸色凝重起来,看着陆庆宇,等他说下去。陆庆宇继续说道:“郑建璋很赏识孔海波的开拓创新做法,他当了县委书记后,就把孔海波提拔起来了。后来,市委提出要加快城镇化发展步伐,海陵县委就让东湖镇把这片小产权商品房打造成新农村示范点,并向市委作了汇报,引起了周建明书记的重视,便在全市进行了推广。”
章天翼禁不住地问:“农村耕地转为建设用地,是需要报省级政府审批履行严格手续的,东湖镇怎么胆子这么大?”
陆庆宇无奈道:“现在基层政府都是搞土地财政,崽卖爷田不心庝!为了当下的政绩,把几代人的土地资源都用了!”
章天翼陷入纠结之中。当前一些地方违法使用耕地问题已经是普遍现象了。如果说“边报边用”尚属于先上车再买票,那么“未报即用”则是上了车不买票,这种赤裸裸地乘坐“霸王车”的行为,显然是挑战法律尊严。
“未报即用”违法用地并非始自今日,而是由来已久。土地已经成为滋生腐败的温床,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在一些基层政府看来,即便上报,也难被批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生米做成熟饭。土地使用从申报到审批,耗日持久,一些地方领导急功近利,在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的冲动下,不愿意等也没耐心等,急速将权力变现。即便上面查起来,那些“未报即用”也往往毫发未损,违法用地的占了就占了,也就是补办个手续了事。
章天翼的思绪转回到具体的事情上来,始作俑者是孔海波,孔海波有没有腐败掉呢?
章天翼问:“孔海波的问题线索查清楚了吗?”
“证据已经有了。”
“还有那个李耀文的问题要深入核查一下,他不是给你送了十万元吗?如果不心虚他给你送钱干什么呢?”
陆庆宇说:“李耀文是个关键人物,不少事情都牵扯到他。”
章天翼说:“对李耀文这样的人要查就彻底地查清楚,不能疏忽大意!”
陆庆宇认真道: “李耀文的线索正在进一步核实。牵扯到郑建璋的问题要不要调查?网上早有举报的帖子,说他生活作风糜烂,有好几个情人,还有私生子。”
章天翼思考一阵,沉吟说:“涉及到郑建璋的问题要慎重,他是省管干部,线索初核一定要严密细致,不能有半点疏漏,要有证据才好向省纪委汇报!”
陆庆宇点头道:“我们先在外围摸一下底,等拿到证据后再向您汇报吧!”
章天翼提醒道:“市管干部立案调查还需要建明同志同意才行。对于孔海波和李耀文这两个人,必须要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出来,不然,建明书记那边不会轻易让立案的!”
正说着话,秘书姚远敲门进来。姚远走到章天翼身边说:“章书记,周书记请您到他办公室一趟,说有事情和你谈。”
章天翼收拾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强调道:“现在的信访举报问题要重视起来,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拍!”
陆庆宇说:“您放心,我们就先杀个鸡给猴看看!”
姚远在旁边随口抱怨一句:“云海县纪委太不负责任了,我们要不是去现场,就被他们忽悠了!明摆着的事情,他们竟然不认账,还百般狡辩。”
章天翼叹息道:“如果都这样一级糊弄一级,群众怎么能不上访?纪委都不实事求是了,那真相在哪里啊?”
二十六
陆庆宇把检查二室主任冯超叫到自己办公室交代说:“你把手头的事先放一放,这里有一个信访举报件,你派人去云海县复核一下。”
冯超取过卷宗粗略地翻阅了一遍,开玩笑道:“陆书记,这调查报告不是糊弄假洋鬼子的吗?”
陆庆宇瞪了眼冯超:“谁是假洋鬼子?”
冯超呵呵笑道:“还能有谁?信访室呗!举报信上提供的线索很清楚,只要一查便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怎么还不识数了呢?这么简单地问题都搞不清楚,还能结案?!”冯超是部队转业干部出身,一向说话心直口快。
陆庆宇认真道:“正因为如此,才让你们去复核嘛!”
冯超不解地问道:“这么简单的信访复核,信访室的同志去就行了,何必杀鸡还用宰牛刀!”
陆庆宇脸一板批评道:“别在这里说三道四了,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个案子给我查清查实了!”
冯超收起卷宗,故作严肃道:“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冯超说归说,对手中的信访举报件还是心存疑虑。云海县纪委的调查报告之所以这样粗糙漏铜很多,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们是有意在包庇被举报人,想把案子抹了。如果问题出在县纪委,那云海县他还不能去,一去就不好细查了,推翻县纪委的调查结论,柳清和张育明会怎么想?程剑涛去督办就惹了一身麻烦,自己去了也难免要得罪人!
冯超吩咐手下江峰把卷宗仔细看看,梳理一下调查线索,拟定一个复核方案。下班前,江峰把拟定的复核方案交给冯超,冯超认真地浏览一遍,连说:“不错,不错!”说完,拿起方案就去向陆庆宇书记作了汇报,得到同意后,回来立即打了云海县纪委检查室的电话,让他们迅速将沙河镇香河村近五年来的财务票据凭证查封,于下午五点之前送到市纪委检查二室。
冯超放下电话不长时间,云海县纪委张育明电话就打了过来。张育明在电话里带些情绪地问:“冯主任,怎么个意思?你们就这样不相信我们云海县纪委?”
冯超没想到电话来得这么快,便赔笑说:“张书记,你这话说重了,我们怎么能不相信县纪委呢?我也只是按照领导的指示,对沙河镇的信访举报件复核一下,你不要紧张,没别的意思。”
张育明冷笑道:“没别的意思就好,沙河镇的信访件县纪委已经调查很清楚了,县纪委对被举报人也做出了相应的党纪处分,结案材料已经搞好了,昨天我也向陆书记作了汇报。”张育明的口气软了下来,“冯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下午我就派人将结案报告送过去,请你看了后再说。基层的信访举报件,怎么能麻烦市纪委检查室的领导呢!”
冯超警觉起来,从张育明的语气中听出了端倪。张育明之所以这样急迫结案,不单是怕麻烦,其中必有隐情。
冯超也客气起来:“这样吧,你派人把材料和香河村的账目原始凭证都送过来,另外还要麻烦张书记一下,请你让县纪委的同志下班前把程二林送到到市纪委办案点来。”
张育明有些吃惊地问:“冯主任,你们是要对程二林进行‘两规’吗?”
冯超冷淡地说:“目前只是一般性谈话,了解情况。如果程二林不配合,根据需要也有可能进一步采取组织措施吧!”冯超不想和张育明啰嗦,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下午,云海县纪委按时将香河村的账务送到了市纪委。江峰按照举报信中提供的线索与原始凭证进行比对。很快查找出了问题,证实了程二林贪污行贿的嫌疑。从票据中发现,三月份程二林在村帐上报销茶叶款和酒款五万元,四月份程二林将被县纪委收缴的四万元违纪款在村帐上又报了销。
查完账务上问题后,冯超和江峰立即赶到办案点,准备对程二林进行谈话。到了办案点,程二林还没有到。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江峰有些担心程二林会不来。冯超说他不敢不来!
程二林曾经因打架进过拘留所,还从来没到过纪委办案点。程二林接到张育明的电话后,心里一怔,提出要出去躲一躲。张育明不同意,训斥他说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接着又宽慰程二林说,你那点事县纪委都查过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大不了再给你个党纪处分!程二林担心市纪委重新翻老账,有些事情怕说不清。张育明叮嘱说,只要你说出开支理由,神仙拿你都没招。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去,农村的问题谁都明白,不是你一个村这样。
程二林把怨恨都落到了程剑涛身上,县纪委都结了案,要不是程剑涛来督办较真,事情也就过去了。现在市纪委插手查办,恐怕这关不容易过了。他在心里想,下次要是让我见到他,非弄死他不可!
张育明清楚,程二林是个痞子,当初在沙河镇时,他看中了程二林的痞气,才让他当村主任。村干部如果不痞气一些,怎么能镇得住村民?又怎么能够把镇党委、政府精神贯彻落实下去?现在程二林要耍起痞来,将事情搞大,他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张育明要程二林马上到县纪委来,派人送他到市纪委去。程二林说没那个必要!他能找到市纪委,一个人单刀赴会,看市纪委能把他怎么样!
虽然程二林有些不在乎,可一路上心里还是犯嘀咕,不知市纪委找他谈话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如果被“两规”起来,那问题就大了!被“两规”的人都难从纪委走出来,会直接送到检察院,而后就会被法院判刑。如果真是那样,按贪污一万元判一年,自己后半辈子就要在牢房里过了。半路上,他想干脆躲起来算了,大不了主任不当了,到外地打工也比坐牢强。他把车停在路边仔细考虑一会,转念又想,万一没多大事呢?这一躲就躲出损失来了!自从当了村主任,那可是给个乡镇长都不换肥差,怎么能说丢就丢掉呢?他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不会有多大事的!程二林车开到了市区正好赶上下班时间,他索性找了个饭店,要了几个菜又要了两瓶啤酒,吃饱喝足后才慢悠悠地去了市纪委办案点。
程二林到市纪委办案点的宾馆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在此之前,冯超给张育明打电话,问程二林为什么还没送来。张育明说他通知程二林下班前赶到,可能是路不熟吧。冯超有些恼火,责问张育明为什么不派人送来,如果程二林跑了怎么办?张育明说程二林肯定会去!
程二林西装革履一副商人的模样,个子不高,腆着肚腩,板寸头,脚上还穿着一双白皮鞋。冯超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个村主任。便问道:“请问你是程二林先生吗?”
程二林停住脚,偏头打量冯超一番,摇头晃脑道:“正是本人,你是?”
江峰出示了证件说:“我们是市纪委的,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程二林故作镇定地解释说:“市里堵车,绕了几圈才找到这个地方,抱歉、抱歉,让领导们久等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中华烟递上去又道,“实在对不起,请二位领导抽支烟吧!”
冯超摆摆手道:“你就不要客气了,跟我们走吧。”
江峰沉着脸说:“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程二林讪笑道:“不至于吧!领导真会开玩笑,有多大的事啊!”
程二林被带到宾馆谈话室,他打量一番后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
冯超对程二林说:“程二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叫到这儿来吧?”
程二林说:“张书记告诉我了,组织找我谈话嘛!”
冯超问:“知道组织为什么找你谈话吗?”
程二林祥装不知:“我也不太清楚呢。”
冯超眯起眼道:“真的不知道?”
“真不知道!张育明没告诉我啊!”
“那我告诉你。”冯超打开文件夹,“请你向组织说明香河村财务上的一些情况。”
程二林舒了口气道:“县纪委不都调查过了吗?我都一一解释清楚了,你们可以问县纪委啊!”
冯超说:“因为你没有解释清楚,我们才问你的!”
程二林不在乎地说:“那你问吧!”
江峰说:“好。”江峰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开始做笔录,他盯着程二林问,“姓名?”看到程二林发怔,接着又问:“年龄、职业、家庭住址?”
程二林歪着头,疑惑地问:“你们不都知道吗,还要问?”
冯超严肃地说:“这是程序!”
程二林眼一斜说:“你们怎么跟公安局审犯人似的?我接到通知,是组织找我谈话,不是受审的!”
江峰问:“你是党员吗?”
程二林干笑道:“你说呢?不是党员,镇党委能让我当村支部书记?”
冯超瞪着程二林:“你还是党支部书记?”
程二林自豪起来,得意地说:“我是村主任,代理支部书记,党政一肩挑。”
冯超禁不住笑起来,忙又掩饰住笑容,肃起脸问:“什么时候代理的支部书记?”
程二林得意地说:“也就是去年初吧。”
冯超追问道:“你党员是什么时候转的正?”
程二林想都没想,随口道:“今年初吧。”
冯超说:“你预备期还没有转正,就代理村支部书记了?”
程二林瞥了眼冯超,不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香河村支部没人能当,没办法,就让我代理了!”
冯超嘲笑道:“看来你是沙河镇的人才啊!”
程二林谦虚道:“人才不敢当,别看我只有小学文化,可是香河村的党政工作在全镇都排在前面。那些大学生村官是个屁啊,只会写写画画,农村基层情况一点都不懂,一年四季都不知道种什么庄稼,能领导得了谁啊?”停了一下,四周打量一遍,“有水吗?刚喝了点酒,渴了。”
江峰忙起身给程二林倒了一杯水,程二林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农村工作复杂,一般人是干不了的。”
冯超哼了一声,说:“少扯了,还是说说村帐上的问题吧!”
程二林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该说的我都向组织说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都说清楚了?”江峰问。
“都说清楚了,县纪委都结案了。”程二林架起二郎腿轻松地说。
“案结了,但事未了!”冯超敲了一下桌子:“你贪污、行贿的问题说清楚了吗?”
程二林一愣,放下架起的二郎腿,站起身气呼呼地嚷:“你们搞错了吧?我贪污什么了?向谁行贿了?”
冯超从文件夹里面抽出一张票据晃了晃:“这就是证据!”
程二林伸手要去夺,冯超收回手,呵斥道:“这不是贪污是什么?”
程二林有些慌神,问:“是什么证据?”
冯超说:“是什么证据你不清楚吗?”
程二林不知底细,开始猜测:“是一事一议款?”
冯超面无表情注视着程二林,却不搭理他,程二林对视一眼,心虚地低下头。
半天,程二林抬头瞥了眼冯超自言自语道:“是扶贫款?还是土地复垦费?”
冯超站起来,走到程二林身边,拍了拍程二林的肩,严厉地说道:“程二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一项一项将问题向组织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为好。否则,一味对抗组织,凭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就可以对你实行 ‘两规’了!”
“两规”这个词老百姓都知道。程二林对“两规”既感到神秘又惧怕,不知纪委的“两规”是什么手段,只知是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向组织交待清楚问题,但不知道在“两规”期间纪委是采取什么手段。程二林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知道一旦被“两规”,就出大事了。常听到一些贪官在落马前,天不怕地不怕,强硬得很,被“两规”起来后,要不了几天就会竹筒倒豆子,都坦白交代了。可见“两规”的厉害。冯超一提“两规”他,程二林就慌了神。几年前,程二林曾因打架伤人被公安机关拘留过,在拘留所里受了不少罪,半个月后从拘留所出来,整个人受了一圈。正是由于这一点,村民们都怵他。他常对村民威胁道:“老子号子都蹲过,还会怕你吗?大不了再蹲一次!”
冯超黑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程二林,程二林身上的痞气被压住了,瞬间心虚起来,嗫嚅道:“领导,你能不能提示一下?”
冯超拍了下桌子道:“少装洋蒜!你就一件一件地说吧。”
程二林吱吱唔唔道:“我从哪里说起呢?”
江峰说:“从头说起。”
程二林狡黠地瞅了眼冯超:“领导,这样就说来话长了。我当了十多年的村主任,经历的事太多,不可能都记得清楚。刚才你们说已掌握了证据,那你们就把证据亮出来看看吧?”
江峰说:“看来你是不想交代了?你不是说你的问题都向县纪委说清楚了吗?那好,你把近十年来村里的大项开支说一说吧。”’
程二林开始狡辩起来:“帐你们查过了,上面不是都有吗?”
江峰严厉起来:“账上有,你也要说一遍!”
程二林想了想说:“这几年,村里铺路架桥开支有一百多万,建村委会办公楼用了一百多万,上交镇政府六十多万,办公经费花了一百来万。大概就这么多吧!”
冯超追问:“你确定就这些吗?”
程二林犹豫片刻道:“我确定就这些了。”半天又补充一句,“这些开支镇领导都清楚,我也和县纪委都说清楚了。”
冯超听到这里,心里有数了,不仅是虚列开支,还有假发票、白条子入账。虽然还没有证言证词加以确证,但只要再进一步调查,问题就会水落石出。
冯超看了看材料,平静地说道:“我们来捋一捋吧,你任村主任十年来,香河村卖村校舍、收取村民一事一议款、集体一百多亩机动地承包费、村民宅基地收费、挖坑卖土钱、计划生育罚款,还有土地复费等,一共收入九百二十万元,除去你刚才说的大项开支近四百万元,还有五百多万元呢?怎么香河村帐上是负债五十万元?”
程二林慌了:“收入怎么可能那么多?”
江峰说:“还不止这些呢!还有没入账的收入,你是不是都装自己口袋了!”
程二林急了:“不可能!你们少诓我啊!”
冯超逼视着程二林:“你家几亩地?你搞企业还是做什么生意?”
程二林不知道什么意思,茫然道:“七八亩地吧,我也没做什么生意,怎么啦?”
冯超问:“你开的什么车?在县城买了几套房?在村里是不是还盖了二层楼房?”
程二林一时愣住了,嘴唇颤动几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冯超说:“我替你算一算,一辆奥迪车要四五十万吧?县城两套商住房要一百多万吧?村里的楼房也要五十万吧?你没有做生意也没有办企业,仅凭你几亩地一年能收入多少?”
程二林呐呐地问冯超:“领导,有这么多吗?你不能这样算吧?”
“那怎么算?你给我算一下!”
程二林嗫嚅着:“我没搞企业,可我承包了村里的机动地和沟渠路边的树木,还有池塘养鱼,这也是一笔大收入啊!”
江峰说:“村民反映,你承包的树木原本是好多村民栽的,你强行收回卖了,池塘养鱼和别人一起承包投资后,第二年你把合伙人挤出去了,有没有这回事?”
程二林狡辩说:“这都是他们胡说,我都是通过竞标来的,怎么可能强占!”
江峰问:“既然是通过竞标来的,那承包费你都交到哪里了?账上怎么没有?”
程二林不说话了,他两眼在冯超和江峰身上乱转,惶恐不安起来。
冯超接着问:“你交给镇政府六十万元是怎么回事?”
程二林松了一口气:“六十万给镇政府要去建办公大楼了,还有一些报销镇领导到外地招商引资差旅费了。”
江峰抬头疑问道:“镇领导招商引资差旅费要到你们村里来报销?”
程二林嘟囔说:“镇里没那么多钱嘛!”
“那还有其他的开支呢?”冯超问。
程二林想了想:“还有就是过年过节给领导送些礼吧。”
“都给谁送了?送了多少?”冯超追问起来。
程二林有些警觉,吞吞吐吐道:“记不起来了。”
江峰和颜悦色地说:“你要说不清楚,那些钱都要算到你头上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贪污啊?”
程二林额头出了汗,紧张道:“知道知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程二林低下头,沉默了好久。他有一个小本子,每次给领导送钱送物都记在上面,包括朋友之间人情来往。可是他不能说,把镇领导出卖了,对他没什么好处。程二林终于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问:“像我这样的问题,够判刑的吗?”
冯超声色具厉地说:“应该是够了!如果你主动向组织说清楚所有的问题,组织会考虑对你从轻处理的!你不要指望别人能保你。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的问题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现在就看你配不配合组织了!”
程二林扛不住了,他知道账上的漏洞很多,经不起细查,县纪委查账时只是走过场,解释几句就过去了。临走时每人再送些土特产,也就没事了。现在市纪委插手查账,看来是过不了关了。无奈之下,程二林只好争取从轻了。据程二林交代,他采取虚报冒领、开白条、假发票的办法,将公款据为己有,还通过集体收入不入账、村里修桥铺路吃回扣等形式贪污钱财。最大一笔是用一事一议款将香河水库上游滩涂改造成农田,套取政府复垦费一百五十万元据为己有……
面对程二林供出的犯罪事实,冯超和江峰虽然知道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仍感震惊!一个村主任贪婪到了这种地步,而且还是在不发达乡镇。像这样雁过拔毛小官巨贪的村干部,瀛州市还有多少呢?
冯超不由又想到,这么简单地信访举报案件,云海县纪委为什么就不认真查一下,却要草草结案了呢?难道真像上访群众埋怨的那样,是上下勾连官官相护吗?
程二林说完后,如释重负般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结果。
这时,冯超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问题程二林没有交代,便敲了敲桌子,大声说道:“别装迷糊了,醒醒!”
程二林睁开眼问:“该让我回家了吧?”
冯超逼视着程二林说:“我再问你,今年三月份,村账上报销的五万元茶叶是怎么回事?四月份报销的四万元罚款又是怎么回事?”
程二林一下楞怔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想到好多事都交代了,也不在乎多这两件,索性都说了好回家睡觉。于是,程二林叹口气道:“县纪委来调查时,将村里发给村委干部的奖金四万元收缴了。我想,人家政府干部都能拿奖金,村干部怎么就不能发?我便将收缴的奖金又报了。”
“五万元的茶叶和酒又是怎么回事?”
程二林想了想,说道:“那笔钱给县纪委作办案经费了。”
江峰禁不住笑起来:“真会胡说八道!”
程二林梗着脖子瞟了眼冯超,低声嘟哝一句:“不信,你去问张育明吧。”
冯超说:“我们会去核实的,你交代不清就是你的问题了。”
“你们让我仔细想想吧。”说罢,程二林闭起眼睛装作想事的样子,不一会儿便打盹起来。
冯超站起身说:“好!那你就在这里想吧,什么时想清楚了,咱们再谈吧。”
程二林惊醒过来,讶异地问:“你们不让我回家了?”
江峰将电脑关上说:“就你这个态度,还想回家?”
程二林慌了:“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冯超说:“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只是请你把问题交代清楚。”
程二林耍赖道:“我困了,等我睡醒觉再说!”
冯超说:“好啊,隔壁就有房间,现在就可以去休息了。”
程二林坐在那里不动,疑惑地问:“你们是不是要把我‘双规’啊?”
江峰说:“如果你不老实向组织交代,下一步就可以将你‘两规’起来!”
程二林立刻诚恳起来:“两位领导,我一定把问题说清楚。”说罢,喝了口水,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又说道,“我交代清楚了,你们要让我回家啊!”
二十七
海陵县法院院长高林海被专案组人员带到办案点时,就像平日步入会场一样,腆着微隆的肚腹,面带微笑,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当专案组的工作人员出现在他面前时,虽然心里有些惊悸,但表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神态。专案组进驻海陵时,他就做好了应对的心理准备。在高清和拆迁赔偿一案判决上,他觉得法院做得很公道,是依法判决,没有徇私枉法。至于后来高清和自焚,那是执行不到位的问题,也是信访稳定工作没有做好的问题。要追究责任,首先是政府部门,其次才是执行局的责任,作为法院院长,他也只是负领导责任。从法律的角度来看,高林海感觉自己没有多大问题,够不上失职渎职。
高林海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坐下后,从包里摸出一盒烟,很客气地对站在身后的两名年轻专案组人员说:“你们俩抽烟吗?来一支?”
一名专案组人员上前收了高林海的皮包,又顺手夺过烟盒说:“到这里不允许抽烟!”
高林海斜视一眼,恼怒地问:“你们想干什么?烟都不许我抽了?”
这时,市纪委检查室主任刘广春陪着陆庆宇进了会议室。陆庆宇看到高林海怒气冲冲的样子,笑了笑对办案人员说:“你们就让高院长抽完这一支烟吧,不然浪费也可惜了。”
高林海看见陆庆宇一副和蔼的神态,苦着脸站起身向前挪动一步,伸手要和陆庆宇握手。陆庆宇装着没看见,径直走到会议桌的对面坐了下来。高林海把伸出的手缩回来,另一只手哆嗦了几下,终于把手中的烟放到嘴上,抖动着手点燃了烟,猛吸了两口,平缓了一下气息,这才问道:“陆书记,我犯了什么错?你们这样对我?”
刘广春一直冰霜着脸,看到高林海一副委屈的神情,讥笑道:“你犯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高林海两腿一软,坐到了凳子上,瞅了眼刘广春,色厉内荏地说:“我不清楚!”
陆庆宇说话了:“根据市纪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报市委同意,我代表组织通知你,从现在开始,专案组对你实行‘两规’措施,你签字吧。”
刘广春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两规”决定书放在高林海的面前,高林海瞥了一眼,马上扭过脸去:“我不签!”
刘广春训斥道:“高林海你老实点,想对抗组织吗?”
高林海瞪了刘广春一眼,不服气道:“你们对我‘两规’,有什么理由?拿出证据来!”
陆庆宇呵呵一笑,心平气和道:“高林海,专案组决定对你采取‘两规’措施,肯定是有确凿证据的,不然不会把一个法院的院长弄到这儿来。现在,不是你责问组织,而是让你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将自己的问题向组织交代清楚,明白吗?”
“不明白!”高林海倔强地说道。
陆庆宇站起身对刘广春说;“他不签也罢,把他带下去,让他考虑明白了再签也不迟!”说完,陆庆宇独自离开了会议室。
刘广春围着会议桌转了一圈,对门边的两个年轻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到高林海身后,一人抓住一只胳膊向后一扭,再向上一提,高林海“哎哟”一声尖叫,嚷道:“你们纪委也要搞刑讯逼供吗?这是违法行为!”
两名工作人员架起高林海说:“我们是带你下去!”
高林海挣扎道:“我自己会走!”
工作人员松了手,高林海甩了甩胳膊,抻了抻衣角说:“公安搞这一套也就罢了,你们也这样搞,这是刑讯逼供,不文明!”
刘广春讥笑道:“你们县法院办案文明吗?”
高林海说:“我们县法院对犯罪嫌疑人从不体罚,都是依法办案!”
刘广春说道:“老百姓说你们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你怎么解释?”说罢,刘广春朝工作人员使了一个眼色,又道,“这两名同志是从公安部门抽调的人员,你就理解吧!”
高林海瞥了眼身边的年轻人,胆怯地朝后退缩了一步:“原来是公安的同志,我说怎么下手这么重呢!”
刘广春说:“走吧,别啰嗦了!”
两名工作人员一边一个将高林海护送到指定的谈话房间。进了屋,工作人员检查了高林海全身,将身上物品全部搜出,一一登记,连同手机都装进了皮包里,最后一道程序是将高林海的裤腰带也抽出来拿走了。
高林海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整个房间是做过特殊处理的,没有床,只有一个席梦思软垫靠在墙边,房间里有一个皮墩子,大概是作凳子坐的。房顶安装着两个监控摄像头,一举一动全在监控之中了。两个工作人员立在门口看守着。
高林海在十几平方的谈话间来来回回地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感觉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皮墩子上,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高清和的死跟我有多大的关系吗?”
从上午十点钟进来,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没有一个人进来找高林海谈话。开始,高林海还坐在皮墩上沉思,后来坐不住了,就在房间里转圈,到了夜里凌晨左右,高林海将床垫放倒,在上面躺了不到半小时,又爬起来坐着,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工作人员送来的饭菜,高林海也没有吃。
九点钟的时候,陆庆宇在监控室看了一会儿监控视屏,对刘广春说:“现在你可以进去找高林海谈话了。”
刘广春笑道:“再让他考虑一个小时,二十四小时是心理上的极限,我想看看这个人能支撑多久。”
陆庆宇交代说:“进去的时候,让医生给他检查一下身体。”
刘广春说:“之前我调看了他最近的体检表,除了有轻度脂肪肝,其他没有多大问题。”
陆庆宇又问:“血压怎么样?”
刘广春说:“正常,低压八十,高压一百三十。”
陆庆宇说:“还是再检查一下为好,尤其是血压。安全第一。”
十点半钟,刘广春带医护人员进去给高林海检查身体。高林海很烦躁,但很配合。检查完身体后,高林海扯着刘广春的胳膊说:“能让我抽支烟吗?”
刘广春白了他一眼,甩掉高林海的手说:“还想抽烟?要不要再给你拎瓶酒来?”
高林海乞求道:“你给我抽支烟,我就签字!”
刘广春说:“没烟,你爱签不签!”
高林海又抓住刘广春的胳膊说:“我签,我签!”说罢,又靠近医护人员问,“我身体没事吧?”
医生说:“没多大事,不过,最好把烟戒了。”
高林海叹口气道:“戒了几次都没戒掉,戒烟难啊!”
刘广春说:“这次肯定帮你戒了!”
刘广春取来“两规”决定书让高林海签了字。签完字后,高林海站在房中间瞅着墙面四处寻找着什么。刘广春很纳闷,瞥了一眼问:”高林海,你考虑清楚没有?该交代问题了吧?”
高林海不吭声,扬起一只手,在墙面前扑打着。刘广春疑惑地跟上前仔细地观察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刘广春说道:“高林海,你装什么蒜?”
高林海嘟哝道“蚊子,该死的蚊子,扰得我一夜没睡着觉。”
刘广春问:“蚊子在哪?”
高林海指着墙顶一个黑斑点说:“你瞧,在那儿。”
顺着高林海手指的方向,刘广春果然发现了一只蚊子。
刘广春找来一个苍蝇拍,又搬来一个椅子,想把那只蚊子打死。高林海夺过苍蝇拍,站到椅子上说:“还是让我来吧,我要报仇!”说着,挥起苍蝇拍狠劲地拍过去,可惜用力过猛,没有拍准,蚊子飞走了。
刘广春扶着高林海下来,说:“还是我来吧。”
高林海说:“不!”
高林海拿着苍蝇拍呼搧着,在房间四处追赶蚊子。那只蚊子终于飞累了,停下来落在墙面一处癍点上,不仔细辨认,让人以为那就是一个乌迹。高林海目光如炯,屏住气息,轻手轻脚靠近墙边,将苍蝇拍扬到一定的高度,而后迅疾地落下苍蝇拍。当高林海欣慰地收回苍蝇拍后,墙面上的乌色斑点变成了褐红色。
蚊子被打死了,高林海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刘广春拍了拍高林海肩膀道:“蚊子被打死了,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吧?”
高林海扭头瞅了眼刘广春,有些气喘地说:“要谈,我……和陆书记谈。”
刘广春嘲讽道:“高林海,进来了,你就不要摆你院长臭架子了,不就是个副处级吗,还要和陆书记谈!和谁谈都一样,我们都是代表组织。”
高林海嘟囔道:“那不一样!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专案组的领导谈。”
刘广春生气道:“陆书记没时间。”
高林海有些无奈地说道:“那好吧,我和你谈也行。你也是副处,对吧?”
“你以为是搞接待呢,要级别对等?”刘广春吩咐道,“小贺,做笔录。”
高林海把屁股落到皮墩子上问:“我和你们谈什么?”
刘广春打开文件夹,认真地看着,不吭声。
小贺问:“姓名、年龄、性别。”
高林海乜了眼小贺:“高林海、五十、男。多此一举。”
小贺问:“是否党员、学历、籍贯。”
高林海有些不耐烦:“党员、大学、海陵县,这些你们不都清楚吗?”
小贺说:“做笔录,程序不能少。”
高林海说:“你就直奔主题吧!”
刘广春合上文件夹,说:“好,你说说高清和拆迁赔偿案判决前后情况吧。”
高林海想了想,像汇报工作一样,把高清和到县法院申请拆迁赔偿,法院立案、调解、判决的过程叙述了一遍。五年前,高林海刚由县法院副院长提拔为院长,新官上任很想废旧立新做出一些政绩。高清和的上访材料转到县法院后,高林海看完了材料,立即让人通知高清和到法院面谈。
高林海对高清和说:“你的材料我看了,你为什么要去上访,不到法院起诉呢?”
高清和说:“老百姓谁想打官司?我起诉告谁?”
高林海说:“谁强拆你的养殖场,你就告谁啊!”
高清和说:“我咨询过律师,强拆的人是东湖镇政府和李庄村委会。”
高林海说:“那你就告东湖镇政府和村委会嘛!”
高清和为难道:“民告官,老百姓告政府,有几个官司能打赢的?”
高清和的担心是众所周知,高林海当时也是心知肚明。老百姓告政府虽然不是先例,但基层法院立而不审、审而不判、判而不执行的情况比比皆是。民告官已成为法律的游戏,地方政府领导常常插手和干预司法机关案件办理工作,而一些司法机关又以惹不起、拧不过为借口,一味地媚权屈从,从而让老百姓丧失了信心。
可是,高林海却对高清和说:“你回去补充一些证据,请个律师代理你的案子,我觉得你这个官司能胜诉。”
高清和按照高林海的指点搜集了不少证据,到法院申请立案。法院立案后,按程序先进行了调解。可是,东湖镇的镇长吴绍中根本不接受调解。高林海一生气,认为吴绍中藐视法院,也是藐视法律,便指示民庭开庭审理。
县法院无视政府的权威,让时任东湖镇党委书记孔海波很恼火。他一边让吴绍中和李耀武出面做高林海的工作,一边去找时任县长郑建璋。东湖镇的新农村建设规划是他首肯的,也是他政绩工程一部分。郑建璋表态说,你就让法院判嘛,我就不相信县法院能判高清和胜诉。
一天,高林海接到时任县委书记杨耀华电话。杨耀华仔细询问了案情,很严肃地对高林海说,你胆子够大的,竟敢立这样的案子,在海陵县,这可是首例。高林海没有明白杨耀华的意思,有些胆怯地说道,杨书记,我向你检讨,事先没有请示就立案了,现在既然立了案,您指示,是判原告赢还是输呢?
杨耀华很不高兴,严厉地批评道,你一个法院院长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县委、县政府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要依法办案、公平公正,既然是首例民告官的案件,法院就更要把法律当准绳了,要排除一切干扰,把这个案子判决下来!
事后高林海才知道,杨耀华对郑建璋另搞一套很恼火,便想借高清和赔偿一案打压一下郑建璋,也算替高清和找回一个公道。
高清和胜诉了。不久,杨耀华提拔到市里做了副市长,郑建璋升任县委书记,高清和的判决书成了一纸空文。
高清和拿着判决书到法院执行局申请执行,执行局长阎士魁开始是一拖再拖,后来是推三阻四,被高清和找烦了,就躲着不见。总之,高清和绝望了,开始信“访”不信“法”了,走上了上访之路。
高林海交代完后,长叹一口气道:“我也是没办法,完全是按照领导意图做的。”
刘广春在高林海讲述时一直没有插话,等他讲完后,刘广春也没有再问。一时,屋里很安静,静得让高林海有些心虚恐慌。
大约十分钟后,刘广春问:“说完了?”
高林海怔了一下,说:“你有什么要问的,问吧。”
刘广春说:“你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提醒你一下,吴绍中、李耀武是如何找你做工作的?”
高林海一惊:“他们找我做什么工作?”
刘广春说:“他们两个都交代了,你还不认账?阎士魁也交代了……”
高林海抵赖说:“他们是栽赃、诬陷。”
刘广春说:“你应该清楚,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么能把你请到这里来呢?”
高林海嘟囔一句:“我也就是收他们几张购物卡吧。”
刘广春笑笑:“不止吧。”
高林海仰头望着房顶,半天又说:“我想一时记不起来了,能不能提示一下?”
刘广春站起来:“不想主动交代是不是?好,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谈!”
二十八
陆庆宇在隔壁监控室一直观察着高林海的反应。高林海在交代问题时明显还有顾虑,如果再施加一些压力也许就能突破了。可是,这时候刘广春却停了下来,偏偏不谈了。看到刘广春和小贺来到监控室,陆庆宇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不继续?”
刘广春气哼哼地说:“像这样挤牙膏不行,要等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不让他说,他也会像竹筒倒豆子,都倒出来的。”
陆庆宇说:“时间不能拖得太久,还是到此为止吧。就目前掌握的证据,高林海够移交的了。我们还有其它案子要办呢。”
刘广春说:“我觉得从高林海身上肯定能撕开一个口子。”
陆庆宇叹了口气:“撕开口子又能怎么样?一个单位贪官抓多了,是好事吗?”
刘广春一时不解,他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便咂咂嘴道:“我觉得吧,这办案就像打仗,消灭敌人越多,取得的胜利就越大。”
陆庆宇摇摇头,缓缓地说道:“打仗也要讲究战略战术,如果盲目地出击,也许会让我们陷入重围。”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了眼视屏上的高林海, “我们现在只是一个灭火器,哪儿起火了,把它扑灭就可以了。你想过没有,哪个领导愿意让本地区本部门出现火灾呢!”
刘广春说:“现在已经出现火灾了呀!”
陆新庆道:“把明火灭下去就可以了,至于暗火暂且不要管了。”
刘广春迟疑一下,问:“这是章书记的意思,还是市委的意思?”
陆庆宇犹豫着,还是郁郁地说了出来:“主要是我的意思,章书记现在压力很大啊!我们要为领导当好参谋助手才行。”
刘广春感慨道:“怎么现在搞腐败的勇气比反腐败的勇气还大?这样下去,民心就会丧失尽了!”
陆庆宇靠在沙发上,沉吟着:“这不是你我考虑的问题,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和领导干部廉政承诺书,不是每年都签吗!”
刘广春笑道:“纸上谈兵如果管用,就不会出现这么多腐败的问题了。”
陆庆宇以教诲的口吻说道:“广春啊,看问题不能太片面,要一分为二,现在主流是好的嘛,我们党惩治腐败分子的决心也是很大的,腐败现象是经济高速发展中不可避免的阶段性问题,我们要服从大局啊!”
刘广春和陆庆宇在一起办案时间长了,彼此了解熟悉,说话有时就很随便:“陆书记,现在社会上是笑廉不笑贪的现象大家都清楚,廉洁干部有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在单位成了孤家寡人,工作上得不到支持不说,职位上还得不到重用,甚至还会遭到领导的责难、亲朋好友的奚落;相反,一些领导干部贪婪成性,举报信不断,却能一次次得到提拔重用。有的领导即使落马了,还被人认为是有能力有作为的人,对个别被惩治的贪官还持宽容和怜悯的态度,认为是他倒霉撞枪口上了。你说,这腐败不成了块臭豆腐了吗?”
陆庆宇笑了笑说道:“广春,你都四十多岁年纪了,还是个愤青啊?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讲和谐,讲稳定,谁去死磕?要较真,也只有高层去较真。就像解放初期毛泽东杀刘青山、张子善那样。”
刘广春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其实,现在有权的人一点不贪也不现实,关键是不要太贪婪了。”
陆庆宇被刘广春的话题激起的兴致,不禁也感叹道:“贪婪是当官的大忌,贪得再多有什么用?有时你也承受不起!现在还有一种现象,贪官落马也大多是内讧,小贪反大贪引起的。”
“还有小偷和情人引起的。”
“网络也很厉害。”
“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死!”刘广春给陆庆宇杯子里续了水,继续说道,“不少人都说在基层工作很辛苦,其实,他们灰色收入也很可观。不说别的,就说一年大小几个节日吧,我给他们粗算了一下,一个单位的主要领导,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十几万,这还不算替人办事的好处费。可有的人还不满足,恨不得银行的钱都是他家的!”
陆庆宇站起来,盯了眼监视屏,看见高林海倚在墙角发呆,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高林海过去多威风啊,走起路来气宇轩昂,现在你再看看,呆若木鸡一般。有位哲人说得好,上帝若要你灭亡,必定让你先疯狂。”
这时,陆庆宇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章天翼打来的忙接了电话。不知章天翼在电话中说些什么,只见陆庆宇神色肃然地“嗯”“啊”几声就挂了。
陆庆宇对刘广春交待道:“下午有个会,我要回去一趟,这边交给你了,要盯紧点,千万不能出问题,安全第一。”
刘广春信心十足地说:“你放心吧,对付高林海这样的人,我有的是办法!”
陆庆宇走到门口,又转身强调说:“就事论事吧,别再扩大了!”
刘广春应着:“是,我亲自谈。”
这天晚上,刘广春和小贺去谈话室,高林海开始一言不发,以沉默对抗。当刘广春问他受贿问题时,高林海左顾右盼,目光飘忽不定,不敢看刘广春。刘广春直截了当地问吴绍中送给他多少钱时,高林海眉头紧皱起来,面部有些抽搐,额头上开始冒汗。刘广春又问道:“阎士魁给你多少?”
高林海开始坐立不安,大声地干咳,要水喝。
刘广春看到这一切后,不再问话,直视高林海,目光逼得高林海张惶失措,两腿不停地抖动。僵持几分钟后,刘广春站起来道:“不想交代,就再考虑考虑,即使零口供也可以定你受贿罪。”
这时高林海终于撑不住了,心理防线全线崩溃。在交代办理高清和拆迁赔偿案时,高林海说:“当时,我看了高清和起诉材料,本来法院是不想立案的。那时,我刚当院长,看到这个案子很有典型性,做好了,会有很大的影响,我就立案了。”
刘广春问:“有没有别的动机?”
高林海想了想说:“有吧,高清和承诺说,只要胜诉了,他愿意拿出五十万元作感谢费。”
刘广春问:“胜诉后,高清和给你感谢费了吗?”
高林海苦笑道:“律师费都还欠着,哪来的感谢费?”
刘广春问:“吴绍中给你送钱是怎么回事?”
高林海说:“立案后,在调解的时候,吴绍中和李耀武到我办公室,什么也没说,放下五万元就走了。”
刘广春问:“什么时间?钱是用什么包装的?”
高林海说:“我记得是那年的七、八月份吧,一天上午,吴绍中来到我办公室,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放到办公桌上说是材料,让我看着办,就走了。”
刘广春问:“后来呢?”
高林海说:“后来,案子判决了,本来要执行的,可是,杨耀华调市里了,郑建璋暗示不能开这个赔偿先例,所以,执行局就拖着没有执行。”
刘广春问:“振兴集团的李耀文是不是也找过你?”
高林海只好如实交代:“一天晚上,振兴集团的董事长李耀文约我到茶社喝茶,临走时,送给我一盒茶叶。回到家里,发现盒子里装着十万块钱。”
刘广春又问:“收了钱,你是怎么想的?”
高林海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过了两天,阎士魁到我办公室汇报说,高清和的案子很难执行,执行局不能去封镇政府的大门。我一听,知道阎士魁是故意托词,也就默许了。”
刘广春问:“阎士魁送给你多少?”
高林海说:“他给了我两万。”
刘广春问:“是什么时间?”
高林海想了想说:“是那年中秋节前两天的晚上。”
刘广春觉得差不多了,本想就此结束谈话,这时小贺又随口问了一句:“在个人生活作风方面,还有没有向组织交代的?”
高林海愣怔了一下,朝刘广春看了看。刘广春板着脸道:“我也不是漂亮小姐,有什么好看的。”
高林海喝了口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也就是朋友聚会时候,喜欢找几个女人陪着喝酒,玩玩而已。”
小贺说:“只是陪酒吗?有没有情人啊?”
高林海说:“我没有。”
刘广春“哼”了一声道:“情人你没有?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情人人人有,不露是高手。像你这样的人,没有情人才怪了!”
高林海痴呆片刻,坦白说:“前两年在调整干部时,院里一位同志找到我说,她想动一下,我说想动的同志很多,要统筹考虑。她让我把她统筹进去。那天晚上,她在宾馆开好房间,打电话约我去,从那以后……”
小贺有些好奇地问:“你俩都是在宾馆吗?”
高林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眼小贺说:“有时在办公室,有时也在车里。”
小贺说:“你老婆知道你外面有女人吗?”
高林海羞愧道:“不知道。”
刘广春说:“好了,其它一些问题,你在交代材料中再写吧,今天就到这儿了。”
三天后,专案组着手将高林海移交给市检察院。在移交前,还有一项工作要做,便是让高林海撰写“忏悔书”。
高林海在忏悔书中写道:“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曾是父母的骄傲。可是今天我却成了一个罪人,不仅对不起养育自己的父母,更对不起培养和教育自己二十多年的党组织。在被“两规”的日子,也是我静下心来潜心忏悔的日子。每到夜深人静时,我都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任凭悔恨的泪水长流。此时什么语言也不能表达我后悔的心情,什么词语也不能书写我怨恨自己的心理。在隔离
审查的日子里,想象着外面每日升起的太阳,想象着夜晚繁星点点的夜空,昔日我追求的荣华富贵,名利金钱,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成为过眼云烟!我知道,收受别人的财物是违纪行为,但是一旦开始接受了,思想就开始麻痹了,直至习以为常,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甚至专门安排时间坐等送礼的人。虽然各级纪委都会发文严禁收受礼品、礼金和各种有价证券等,但我觉得大不了就是个违纪,而且送的人很多,谁能一个一个去核实?直到现在问题暴露了,我在这段时间认真计算了一下,数额真是太大了。我要对昔日的同事们提醒一句,要用好手中的权力,拿了不该拿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高林海移交后,专案组对高清和自焚事件有关责任人追究算是告一段落。市纪委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公布了专案组调查处理结果,回应了社会的关切。媒体上关于高清和自焚事件的报道和评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淹没在新的社会事件里。高清和的名字已被大家尘封在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