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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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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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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樱

阿莫山在彩云之南,山里只这么一个彝族小村子。

村口一株巨大的核桃树,夏日浓荫蔽日,遮得风挡得雨,年岁久了,树下便成村人聚集之地。

冬月初九,阿莫山花嫫满八十了,村人凑份子买只肥壮山羊,在核桃树下宰杀了,就着路边清泉剖洗干净开汤锅,给花嫫贺寿。人人沾喜气,都来喝热汤。其时核桃树叶已落尽,粗壮繁杂的枝丫如同一幅酣畅的水墨画,衬着脚底下这场欢喜。

女人便在这时走到桃核树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女人很年轻,肤色白得像没晒过日头,眉眼齐整顺溜,可是衣裳破旧,神色哀伤,这哀伤像是压得女人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叫瞧见她的人打心底泛起溜溜的酸。

打汤人舀了满满一碗连肉带骨的递去:“来来,吃汤锅

“吃汤锅吃汤锅!”彝人天性爽利,纷纷招呼。

女人接过羊汤锅,囫囵吃了,脸色逐渐活泛,人却瘫软往地下一,急得旁边人“哗”一下拢来:

“你咋啦?”

    “你从哪儿来?受了什么屈?”

“你男人哩?父母,娃儿哩?”

摇头。都只是摇头。

花嫫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捏捏女人单薄的肩:“可怜,有苦说不出,怕是个哑巴。”

有人跑回家,翻出半旧的羊皮褂,有人递过吃的,一碗饭,半张荞饼,烧熟的洋芋,女人一一领受,大口吃了,忽而跪下,咚咚咚磕起头来,把大家给吓了一跳。

磕头礼重,阿莫山人极少给活人磕头的,磕只磕天地神明和先祖亡灵。受了这一头的阿莫山人,都琢磨怎么回报这女人,才不亏欠了她。

女人不走了,就在花嫫家住下。

花嫫不姓花,她爱绣花。阿莫山人早忘了花嫫姓名,她没有男人,没有儿女,自然,父母也早没了。

花嫫什么都绣,马樱、杜鹃、山茶、喇叭花、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林子里的虎豹,路上的人,花朵上的蝴蝶和泥巴里的虫,就连讨人厌的猫头鹰,经她剪个纸样,贴在布上绣出来,竟然也是俏皮可爱的。花嫫绣花,妙在像,又不全像,好比稚子学语,文气的俚俗的,用清嫩的噪音一说,都宛如天籁,清新悦耳。八十岁的花嫫仍然能够剪花样、绣、裁、缝。一根针,一把剪,在她手里仍能变出五彩缤纷的衣裳鞋袜,围腰包包。阿莫山的女人都会绣花,可没一个能像花嫫那样眼到手到,随心所欲,色彩还搭配得那么奇妙刁钻。

只是,如今好多人都不忍像从前那样烦花嫫做针线了。

睡觉的时候,女人因在火塘边烘得热了,脱掉外衣,薄薄的贴身汗衫勒出一个与纤巧身形不相称的凸肚。花嫫笑了,伸手摸一摸那凸肚,满脸皱纹如微波似轻浪:“几月了?”

女人低头看肚子,似怜惜,更似厌憎,泪水落下。

“莫哭嘛——”花嫫拖着婉转的长音,像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温柔里头有着让人服贴的劲儿,“没哪样事比养娃儿要紧。到阿莫山你就到家了,只管吃饱睡足,安心等娃儿出世。”

女人愣愣的。

“针线咋样?我教你绣花哦?”

女人黯然,把头摇摇。

花嫫又笑了,入迷的神彩也像一朵花,秋日里盛开的浅褐色菊花:“绣花好玩哪!苦的日子,一针一线熬出花来,熬出叶来,日头落了,月亮出来,月亮落下,天又明了,再过不去的坡坡坎坎,也就过去了。绣花哦,是可以把眼泪描出来,也把欢喜描出来,可惜你晓不得。也不怕,你要是生个女娃,我教给她绣。”

春天,山顶上的雪还没化尽,房前屋后的马樱花已开了满树。一篷篷,一簇簇,喧腾温暖如火焰。

女人生产不顺。见了红,却长久不见娃儿落地。女人痛得大汗麻淋,面目曲扭,却是一声不吭。阿莫山没有接生婆,花嫫自己没生养过,来帮忙的女人们急得七嘴八舌,可没一样有用的主意。

早有男人寻来棍棒做了担架,可是女人死活不愿出山求医。

天保佑,一天一夜后的清晨,孩子在众人焦急的盼望里落地了。花嫫把孩子抱给女人看:小猫样大,眉毛淡得看不出,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张着嘴巴哭得有气无力,可花嫫却像捧着珍宝,趁心如愿:“看,绣花的。”

女人流尽血,竭了力,她不看孩子,只看着花嫫,开口说:“我……我……不……

原来她不是哑吧,她会说话。只是,她不愿提起的,终究也没来得及说,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莫山人以自己的礼俗葬了女人。紧挨着村子,在一株开得繁盛的马樱花树下,希望她从此不孤单,听得见人声狗叫,有花陪着。自然,只有土丘,没有墓碑,因为不知道她是谁。

有人想养那孩子,花嫫不肯:“这是上天给我的哩!莫瞧我老,我能养活。”

孩子别看细弱,却不捡嘴,什么都吃:羊奶、蜂蜜水、米浆子……村人献宝似的献什么来,她都砸得津津有味。

渐渐胖了,脸上有了肉,眉眼清晰起来,手背上有了窝窝。又爱笑,谁逗都仰起脸,眯着眼,张大嘴巴呵哈哈、呵哈哈笑个不停,像有只手在哈她痒。

十一个月的时候,孩子把上下嘴皮一碰,发出声音:“妈妈、妈妈”,没有人教,这是天性。花嫫鼻子一酸,将她枯瘦的脸贴在孩子山茶花一样的脸蛋上:“乖宝,咱没有妈妈,要喊阿皮(彝语,奶奶)来,阿——皮——”

孩子玩着花嫫的白发,软软学舌:“阿——皮——”

花嫫应声,心甜如蜜,泪流满面。

渐渐孩子扶着泥巴墙学走路,翻花嫫针线篓里各式玩物:布头与彩线、圆圆的顶针、可以折叠的小剪子、缀满蝴蝶的闪着亮光的仿银链子、细布条扭成的小盘扣……日日看着都新鲜,简直百玩不厌。等到会走了也并不跑远,总腻着花嫫,看花嫫穿针走线,老有问不完的话:

“阿皮,这是什么?”

“这是屋顶,乖宝家的屋顶,屋顶下面是小人影,屋子外面是马樱花、山茶花。”

“这么多小人影,一个拉着一个手,做啥呀?”

“跳脚啊,欢欢喜喜跳脚来。”

“我晓得了,这些小人影是阿莫山的叔叔姨妈,阿波阿皮,我看见过他们这样跳脚,还有我——”孩子拍拍胸脯,“小乖宝。

花嫫看着孩子胖胖的五指拍在小小的胸脯上,那样得意快活,不由得发愣。她想到一件事情,这孩子,该有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乖宝啊。

孩子五岁多的时候,车路修到了村口大核桃树下。村子里一个胆大的小伙,花五千块买下了镇政府处理的旧吉普,想拉阿莫山人到镇子里赶集,既方便乡邻,自己也能挣些钱。可惜他买了车,却凑不出学车的费用了。

花嫫找到那小伙,把一个花布包按到他手心里。

小伙瞧着鼓鼓的布包,猜着些,又不敢信:“花嫫,这是——钱?”

花嫫点头,笑笑不说话。

“您借我多少?”

“你数,数得多少就是多少。”

小伙打开布包数,数到最后涨红了脸:“花嫫,有五千一百七十五块一角呢!”

花嫫点点头,又问:“够吗?”神色虔诚,

“多的都有。”

花嫫说:“不多,你还要住店、吃饭呢,宽敞些使,莫叫人看白咱阿莫山人。”

小伙捧着钱:“花嫫,我晓得这是您的养老钱,一分一厘省下的,我不该拿,可您既然给了,我就领着厚意,多则两年,少则一年,我连本带息还您。”

花嫫摇手:“我不图你的息。”

“还有,以后这车,您哪时想坐哪时坐,是我的,也是您的。”

“我一个老人家,还出哪样门?”花嫫指指身边牵着她衣服下摆笑咪咪的小娃儿,“你把乖宝带到镇上,找个识字人给取个大名”。

小伙就照办。把车开到镇上,牵着那娃儿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到学校门前。

学生正在做课间操,他们透过镂花的铁门往里瞧,一个穿格子裙、扎短辫的女老师看到他们,走了过来:“是要报名读书吗?”又瞧瞧那娃儿,娃儿并不紧张,快乐地笑,露出细白的牙,惹得女老师也笑,“太小了,我们要满七岁才收。”

“不是,”小伙腼腆地说,“想请老师给取个名字。”

“哦,取名字啊?”老师蹲下来认真打量孩子,“这身绣花衣服哪个给做的?”

“阿皮,就是我奶奶。”孩子一点不怯生。

“奶奶还能绣这么漂亮的花,可不简单。这马樱花,多数人只用单纯的朱红,你奶奶却插绣了好多种深浅不同的颜色,像画画一样,很有层次感。”

小伙和孩子都听不明白,可晓得是夸花嫫,都得意地笑。

“我很喜欢彝绣,一直在收集绣品,打算花些功夫研究它。有机会带我认识你奶奶。”

“好得很。”娃儿应得个脆响。

“名字—-”女老师仰头想一想,阳光在她的眉梢眼角婉转流动,“就叫彩缨吧,彩色的马缨花,多美!”

那孩子,不,彩缨,她回去的时候不要甜得冒泡的汽水,也不要印着漂亮图案的香草饼干,她指了个东西叫小伙买,小伙一看,笑了:“妹妹,这东西咱用不着。”

“用得着。你看,”彩樱指给小伙看,“这店里不是安着两个吗?多亮!我们买一个回去,给阿皮挂在床头,像屋子里有个太阳,好穿针,好绣花。”

“可我们山上……

小伙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来,他爽快地掏出钱买了个大灯泡,还买了灯头、拉线开关和电线,总有个时候用得着吧。

幸而他们并没有等多久。过半年,电线杆子就从镇里栽到了阿莫山。只是彩缨不晓得,为了配合电管所早日把电架到山里,阿莫山的骡子和赶骡子的男人付出了怎样艰苦的劳力。

彩缨只晓得,开车哥哥—-彩缨这么叫小伙,他给接上线、挂上灯泡以后,那满屋子亮堂喜坏了彩缨和阿皮,原先日光和火光都照不到的墙角圪旯,也是晶光透亮了。

彩樱举着地下捡到的好几根针:“阿皮,这下你不用再买针啦,掉哪里我都找得着。”

花嫫擦着泪,笑:“乖宝,你赶上了好时候。阿皮不只要教你绣花,还要把你送到学校里念书,坐在亮堂的灯底下写字,去大地方,过好日子。”

彩樱放下针,双手紧紧圈住花嫫的脖子, “我不去大地方,阿莫山就是大的地方,我跟着阿皮过好日子,阿皮绣花我给你穿针,阿皮剪纸我给你熬浆糊,阿皮唱山歌,我就给你跳脚来。

欢娱日子溜得快。转眼彩缨七岁,要去镇里小学寄宿。开车哥哥送她去报名。他到底见过世面,被子床单、衣服鞋袜,样样买得清爽漂亮,不落人后。又替彩缨铺了床。要回去了,彩缨一直跟到学校门口,他以为她要撵路,就停下脚步:“妹妹,你乖乖住着,过久就习惯了,其实学校里头安逸得很。”

谁知彩缨说:“我住得惯,只是有句要紧话跟你说哩,我阿皮—”

开车哥哥说:“我晓得,你莫挂心,打柴担水我都应承了,耕种还有村里人相帮呢。阿莫山的人,哪个不把花嫫当自家老人?”

“不是,”彩缨轻轻说出心里的担忧,“我怕阿皮一下子老了,等我回家就见不着她了。开车哥哥,你能帮我瞧着她吗?”

开车哥哥意外,他不知如何应承这事情,““这个,我——花嫫,她哪会一下子不见?”

彩缨瞧着开车哥哥,手指把衣角缠绕着:“我怕会的。去年,阿皮还能从柜子顶上拿鞋样,今年就够不着了,前几天吃着饭,牙齿不知不觉掉了两颗。还有,她时常分不清,哪些事情是真的,哪些事情是她做梦梦到的。”

开车哥哥鼻子发酸,但他努力让自己微笑如常:“我晓得了,我会时时留心。”可是,彩樱后面的话,却让他如中当胸一击,几欲泪水盈眶。

“人家有阿爸阿妈、外公外婆,我只有一个阿皮,我不能把她守丢了。”

开车哥哥张开双臂,将小小的彩樱揽入怀抱:“其实别人有的你也有。你可以把我当作大哥,当作朋友,要么——”他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当作爸爸也是可以。”

彩缨到底年纪小,一笑便忘了发愁。她把脸贴在开车哥哥温暖的肚子上,双手环着他的腰,轻轻拍着,安慰这个眼圈发红的人:“莫难过呀!开车哥哥。我有了阿皮,就不羡慕别人。我阿皮是阿莫山,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

“真的,”开车哥哥放开怀抱,掌心在双眼一掠而过,“我们彩缨哪用羡慕别人。”

彩樱扬起小而圆的下巴,笑:“记着你的话呀,时常帮我瞧着阿皮。”

开车哥哥拍拍心口:“我记着。”

要过很多年,彩樱细想往事,才晓得这一拥抱的无瑕与珍贵。

开车哥哥从此果然当心,花嫫咳嗽了、腿酸了、吃得少了,他都记着从镇上药店买些药带回去,催着花嫫吃。有时在镇上小饭馆里吃个炒肉、炖个花生猪脚,也不忘省几筷子,拿塑料袋包回去给花嫫尝鲜。

彩樱只想多些时候伴着阿皮。每逢放假,她会尽量把老师安排的作业在学校里写完。回家就只做针线。

“光会绣可不够。” 花嫫老这样说。

要做一件绣花衣裳,先得学剪,剪一只蝴蝶,剪一条鱼,剪一朵白云,剪一树花开,先在心里描着样子,才能在手底下逐渐成形。剪好纸样粘在布片上,打浆晒干,开始绣。绣完之后,就是裁布料,缝衣裳。剪花样要有形有神,裁布料要的是准头,量体裁衣,那要纹丝不错的。缝也费心思,领子、前胸后背、肩袖、前摆后摆,处处要拼接绣片,加花边,极繁琐。完成一套衣裳,要好多功夫。

可是花嫫要叫彩樱学齐全。

“你有个啥不会,你就得求人,求人比打虎难哩。再说,人家做的哪会样样合自己心意?我年轻时候那些姊妹就只挑一两样学,只图磨个日子。我不一样,我这辈子啊——”花嫫扬眉笑,一手握剪,一手为尺,张开拇指与食指在衣料上快速游走,走过便胸有成竹,捡块小炭头轻点两下,折好,举剪“嗦嗦嗦”顺势而去,那种温柔的决断,真是所向披靡,“打从学上了手,再没穿过别人做的衣裳。”

彩缨手小,还使不了花嫫的大剪,她拿白色的折叠小剪,试着在旧布上剪条直线,太用劲儿了,剪子反而涩住,出来两块曲折小波浪。

“莫跟它拧,”花嫫说,“一把剪有一把剪的脾气,摸着它脾气,手劲儿顺着它,它就听你的话。”

彩缨动动手指,松些紧些,寻着花嫫说的那个脾气。

“乖宝,我早瞧出来,你是肯用心的。”花嫫像晓得彩樱想什么,“莫急,学的日子有哪。阿皮要活得长长的,陪乖宝长大,看乖宝当新娘子,给乖宝做天底下最美的嫁衣……”

彩樱抬起头,笑,双眼亮晶晶,像真的看到那么美好的未来。

然而并没有那么久。

一个清晨,太阳刚刚照进院子,花嫫正手把手教十二岁的彩缨一种古老的绣法——双扣花,两根针,穿着颜色不同的两根线,相互缠绕、交叉着绣,刚绣出半朵铜钱花来,花嫫同彩缨说:“早起吃炒饭,喝的酸菜汤咸了,口渴,乖宝舀瓢水来。”

彩缨去水缸里打了半瓢水,回来看见花嫫靠墙睡着了,脸上没了笑容,可也不绷紧,连皱纹都舒展开,是安安逸逸的表情。膝上还放着那半朵未绣完的花。

在清晨打磕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彩缨有点诧异,可是不忍扰了花嫫,她取过那半朵花,坐在一旁续绣。这时开车哥哥送来一碗新鲜蜂蜜。彩缨凑近碗边,深吸一口气。那蜜散着花香,甜而不腻。

“我叫醒阿皮来吃蜜!”彩缨欢欢喜喜去摇花嫫。开车哥哥看到花嫫的脸色,忽而一把扯住彩缨,将她往身后一拔:“我来。”他摸了花嫫腕上的脉,又探过鼻息,愣一晌,反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

瞧他抹泪,彩缨问:“开车哥哥,你怎么了?”

开车哥哥没有回答,他攒一攒气力,抱起花嫫还未僵硬的身体进屋,平放在火塘边的床上,拉过被子盖严实。他说:“妹妹,我们留不住花嫫了。”

彩樱要想一想,才悟过来开车哥哥说了什么。她扑上去,紧紧抱着花嫫。她一直怕这个,却没想到是这样轻易。她保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仿佛只要不放手,花嫫就不会自她身边离开。

丧事由开车哥哥主持。是一场轰动全村、盛况空前的丧礼。村人自愿奉献宰杀祭祀的羊有二十多只,鸡上百只。愿意充当女儿与媳妇为花嫫守孝哭灵的人多得棺木两边坐不下。送殡时,八人抬的棺木一路有人紧跟在后边等着换肩,这是阿莫山许多儿女齐全的老人过世时都未曾得到的哀荣。

腊月里,开车哥哥娶了媳妇。

人是早就瞧在心里头的,一直没敢开口,怕姑娘回绝他。杀年猪那天早上,天还不亮,开车哥哥就到那姑娘家去,问她:“到我们家杀猪吃,一起过日子,你愿意吗?”在他紧张的等待里,姑娘红着脸点了头。姑娘的父母也默许了。对于这样一个人,他们是放心的:样貌好,心地也善,瞧他对老人小娃儿就晓得。也还勤快。

开车哥哥拿不出聘金,因为他刚换了一辆小货车,这回是新的。前面坐人,后边车厢可以放些大篮子大口袋,牛羊猪鸡也可以拉,比那辆破旧的吉普方便多了。

嫂子总买些衣服鞋子,把彩缨打扮得漂亮爽气,做些吃的给她带学校里去:酸甜的榨菜丝,蒸熟的籼米粑粑,装在玻璃罐里的油炸肉和焦香的炒豌豆,这让彩缨成为宿舍里最受欢迎的人。

嫂子一直没忘记开车哥哥同她说的一句话:“对妹妹好和对我好,是一样的。”

初中毕业,彩缨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村里有好几家人比彩缨自己还要关心她的学业,打听得她考得不咋样,都喜滋滋来提亲,生恐跑得慢了被人捷足先登。

可是彩缨说:“我谁家也不嫁。”

“不嫁人,那还是读书吧。”开车哥哥说。

彩缨其实多想和班里好多同学一样,提上崭新的皮箱,坐班车、乘火车,去陌生的城市,看车水马龙,灯火霓虹。在宽敞的教室里悠然翻开课本,在开满玉兰花的校园里长裙飘飘自在行走,鞋跟落在磁砖路面,步步都像好听的歌子……

但彩缨也就那么想想。她晓得自己不能够再成为开车哥哥的负担。嫂子生下第二个孩子后,老是头痛,跑了两趟县医院没有查出病因,医生建议去上一级医院查查;小货车也过时了,大家都喜欢坐客车,认为人货分开更安全,坐着更舒服。开车哥哥贷款买了小客车,债还没还完;两个孩子要衣服玩具、糖食果饼。

“我不想读书,”彩缨说,“反正读不进呀,白费功夫。我也不想结婚,像嫂子,老人娃儿,猪鸡牛羊、家务农活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多辛苦。”

开车哥哥拿不准这是彩缨不口由心的话呢,还是她真心这样想,可他从不忍朝彩缨说一句重话。

“那妹妹想做啥呢?”

“我想打工,也不去远,就在县城里吧,挣了钱给嫂子看病。”

开车哥哥心头一热:“看病你莫管。我自有办法的,只是你嫂子不肯去么。”

“嫂子是可惜钱。开车哥哥,你要能借着钱,就快带嫂子去省医院检查,等我挣到钱,我把钱都给你。”

开车哥哥坐下来,抽完一棵苦涩的旱烟:“妹妹要是为你嫂子的病荒了学业,误了前程,我对不起花嫫。”” 

“阿皮看得见呢,”彩樱把眼看向青蓝的天,“我们做活,我们吃饭,我们在田地里,我们在家里,阿皮都能看见,听能得见。阿皮想要我们好好的,阿皮不会计较谁对得起她,谁对不起她。”

开车哥哥不晓得说什么好。他还能为这个渐渐长大的女娃儿遮风挡雨么?

彩缨真到县城去打工。她做的是工地上苦活,捡砖、拌灰、挑沙,背磁砖上楼……什么都干,因为做这些,工钱比端盘子站柜台给得多,也结得快。工地上做活拼的是力气,彩缨年纪轻,到底不如人,可是她不怕吃苦,也不怕吃亏,别人骂啥,她只是笑脸相迎,慢慢混得熟了,做活的伴也就容下了她。

嫂子被查出的病,叫做隐球菌脑膜炎,在省城住了两个月,她说想回家,医生说回家也好,回家吃点好的,慢慢养着。可她连鱼汤都舍不得喝:“还有两个孩子呢。”她落下泪来。

“我又要发工资了。”彩樱握着嫂子的手,“一有钱我们又去住院。”可是嫂子没等到那时候,她躺在开车哥哥的臂弯里静静走了。

开车哥哥还是开车,只是模样有了改变,黑白参差的头发衬着依旧年轻的面容,有些怪异。眼里像熄了火光,话也少,整日闷愁愁的。老熟客都怕他太伤心,哪天不留神把车开下山沟,躲着绕着不敢坐他的车了。

彩缨就跟工头请了假,专门陪开车哥哥跑车。她嘴甜,阿皮阿波姨爹姨妈喊得人不好意思走开,眼睛又尖,见了熟人多远远笑眯眯瞅过去,谁也绕不过她。上人下人,帮忙抬口袋递东西,她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客满发车前,彩缨总不忘提一句:“开车哥哥,你稳当开哦!”乘客们被喊破心事,都不好意思地笑,悬着的心不知觉地放下来,有人还会高声回应:“老司机啦,你怕哪样?稳得很!”

毕竟是坐惯了的车,渐渐大家也就自觉拢来,不必再喊再拉,彩缨又回到县城去上工,帮忙还嫂子治病时欠下的钱。开车哥哥的担子还重着,要供儿子女儿读书,要奉养年老多病的两边老人。人散了,家不能散,再咋样他也得撑着。

彩缨整整打了十年工。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她都在工地和钢筋水泥、砖块石灰打交道。她做活踏实稳当,不惜力。做到后来,工头给她开男工一样的价钱,工友们竟也觉得理所该当。

如果不是那一天,在县医院门诊外科看病时,被一声 “彩缨”唤回多年前的那个她,也许,彩缨一辈子是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一个头发篷乱,皮肤粗糙的做活女子,出最狠的力,拿着扎实的钱。

那日拆脚手架,暴烈的阳光刺得人眼花,彩缨踩上了一枚尖口朝上的钉子。为图凉快,她穿的是薄底布鞋,锋利的痛感从脚底窜至五脏六肺,瞬间漫延全身,她抽搐着着蹲下去,冷汗流了一头一脸。

中午,彩缨谢绝了工友的陪同,一个人到县医院外科门诊处理伤口,清洗包扎完毕,打破伤风针的时候,护士捏着单子同她确认:“叫什么名字?”

“彩缨。”

护士好奇:“百家姓上还有姓彩的吗?”

彩缨对这问题习以为常,只是礼貌地笑笑。笑,是她应对一切难题的办法。她并没有姓,谁也没有给她一个姓。

打完针,彩缨单脚跳,跳几下,手扶着墙,伤脚靠着好脚,歇口气。这时有人试探着喊了一声:“彩缨?”声音很好听,饱含着感情,有欢喜,有惊讶,还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彩缨抬起头。后面追上来的女子高个,盘发,双眼大而有神。深蓝色的长衬衫轻薄柔软,飘然欲飞。衣襟上绣着金色的花,花朵上方有轮新月,也是金色的。彩樱一眼认出是彝绣的针法,配色却别出心裁。

“你是彩缨?”

彩缨点头,笑笑。可是她哪会认识这样气质优雅的人呢。

那女子上下打量彩缨,彩缨穿着十八元店买来的白底碎花衬衣,花已洗败了色,有点蔫,黑裤子上沾着白灰,一只脚穿着磨通了鞋尖的布鞋。那女子像对彩缨的处境了然于胸了,露出怜惜之色:“长变样了,一笑倒还有小时候的模样。脚怎么了?”

“工地上做活,不小心踩到钉子,”彩缨对受伤的事轻描淡写,却没忍住好奇,“您认得我?”

 那女子意味深长地笑:“你的名字是我起的。”

“啊!”彩缨差点把伤脚杵地上,蹦起来,“您是——那个老师!”

那个扎羊角辫穿格子裙,夸她乖、夸阿皮马樱花绣得好的女老师。

“我姓林。”

“林老师!我后来上了学,咋没遇见你?”

“我调到县文化馆,到现在二十几年了。”

“哎呀,难怪见不着。”

“你奶奶呢,还在么?还能绣么?”

“阿皮走了。”彩缨笑容一黯,“阿皮刚走时,我的天都塌了呢,想这世上虽然处处都是人,可没有一个待我像阿皮这样亲。幸好还有一个开车哥哥。”

“走,上我家里去,慢慢说!我应该早些去找你。”林老师伸手挽彩缨,触到彩缨粗糙如有棱角的手,她停下来,翻来覆去看,泪水涌出,“这双手,唉,这双手……你的手不该是这样的。”

林老师没再放彩樱回工地。她买下了花嫫家里所有的绣品,连那些穿旧戴破了的,都给了很好的价钱。她同彩樱说:“这笔钱,你拿去帮助你哥也好,自己留着也好。反正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先养好你的手,再把从前你奶奶教的那些东西理出来,你已经荒疏这么久,再耽搁下去,那些技法都要失传了!”

林老师急迫的语气让彩缨也莫名心慌。

林老师把花嫫当年没有绣完的半朵铜钱花捧到彩缨面前,彩缨面上的笑再也挡不住眼里的泪。花是用最经久耐磨的丝线绣的,桔红与深蓝双线齐走,一针一绕,一绕一个圈,一圈就是一朵小小的花,许多朵小花才组成一瓣铜钱花。两种颜色相互缠绕又各自分明。十多年过去,这花依旧颜色不衰,艳丽如初,若不是穿在线上的那两根针已生锈发暗,还会让人以为绣花的人只是刚刚起身离开。

“这双扣花啊!”林老师激动得声音发颤,“现在已经没有人绣了,都嫌费力不讨好。现在的人,别说丝线,连棉线都不大肯用,拿中粗毛线绣大花,唰啦一朵,唰啦又一朵,图多图快,绣出来的东西倒气派亮眼呢——可也就只能看那么一眼,哪有什么经得住细品的意味?”

彩缨擦了泪:“林老师,我愿意跟着你,把阿皮教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只是,我再怎么勤学苦练,也是赶不上阿皮的。恐怕会叫你失望。”

“我不是要你成为另一个花嫫,”林老师热切的说,“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手工绣品也一样。我希望你捡起花嫫的手艺,也绣你自己心里的东西,做最美的彝绣出来,让更多的人晓得彝绣,喜欢彝绣,你说好么?”

彩缨看着自己的手。这样布满茧子与划痕、粗糙干裂的一双手,还能够绣出“最美的彝绣”么?

林老师像看出彩缨的心思:“我没有看过你的绣品,但我信得过你奶奶,我相信一个被全村几代人心服口服称作‘花嫫’的人,亲手调教过的徒弟,不会比人差。”

彩缨抬起头:“那倒是的,我不能给阿皮丢人。”

开车哥哥收下了彩缨留给他的钱。因为他晓得,如果他推辞,彩缨不会安心同林老师走。

彩缨吃住都在林老师家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看林老师收集的各式各样绣品,看时装杂志、油画、水彩画。手上的裂口愈合后,林老师让彩樱用白醋泡手,软化那些茧子疤痕,搽防裂膏,时时搓手,运动手指,练习剪纸、剪布。

几个月后的一天,彩缨跑到文化馆林老师的办公室里,把一件绣品展开在她办公桌上。

林老师惊喜地叫了一声,引得旁边的同事都凑过来看,一看都称奇:“哎呀,这是从哪儿淘来的,这样古朴的针法,现在没有人会了吧?”

“铜钱花见得多了,可没见过这样夸张变形、热闹喜庆的。”

林老师拉起彩缨的手细看:掌心平滑多了,手指匀净,灵活轻盈。是,这是一个绣者应有的手了。

“全好了?”

“嗯。”彩缨静静笑。

“这铜钱花你续得不错,就像花嫫亲手绣的。”

“差得远哩。我没有阿皮那样熟练,还有,阿皮贴的纸样都朽脆了,这是我重新剪贴了绣的。”

“看来你并没有荒疏,就算手里不拿针线,心里头其实还是想着念着的。”

彩缨笑笑,没有说话。

 “下班带你去个地方!”林老师像藏着秘密按捺不住。

秘密在老街上一处安静的院落。红砖绿植,一格一格的玻璃窗,打开门窗四面阳光通透。看清楚屋内的陈设,彩缨愣住了。

“这是我朋友的老房子,空了好几年,租给人住怕遭踏了。前些日子我磨了来,添置了些东西,给你作绣房。”

彩樱摸摸崭新的缝纫机,又看看长案上排满的各色布料,一篓一篓的丝线,锃亮的尺子、大剪小剪,米白色的矮木凳、高椅子,上面还细心地铺上了座垫。

彩缨原是个习惯了遇到什么是什么的人,可是遇到的太好,像个梦境,她到底不安:“林老师,你为我花这样多的心思,我报答不了你的。”

“报答!”林老师笑了,“彩缨,我和我爱人每月拿着工资,我们不买房不买车,不旅游不打牌,烟不沾酒不沾,吃也吃得简便,穿也穿得普通,钱都去了哪里?有些你看到了,我们家除了厨房,客厅、卧室、书房堆满了我这些年收集来的绣品,它们是彝绣的历史,也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有些你看不到,我林林总总资助了一些绣花的人,借钱借米,买油买盐,缝纫机我也买过不少,绣线布料就送得更多。我喜欢彝绣,我爱彝绣独有的朴拙天真和自由浪漫。我希望尽我所有的力,让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彝绣的存在,能够感知到彝绣的美,能让辛苦刺绣的人过得好些。”

彩樱听得明白,心安了;“你要的是个梦想,我尽了力,就报答了你,是么?”

林老师紧紧拥抱了彩缨。

彩缨没有辜负林老师,两年后,在中外媒体汇聚的彝族赛装节上,彩樱参加展销的两套彝绣衣服因其大胆的配色、精妙的绣功和流畅的剪裁设计引来围观、拍照、摄影,最后分别被人以二千八百元和二千三百元的价格买走。而这一年,一套普通的彝绣服装配上帽子鞋子包包,也就能卖八九百元。

四月末,彩缨的巨幅绣品《阿莫山之春》在省城获文艺创作民间文艺类一等奖。那是一幅揉合了堆绣、插花、扣边、镂空等多种技法的作品,大胆夸张的变形,天马行空的想像,绚烂之极的色彩,无一不让业内人士惊叹。

喜事接踵而来。拿了省里的奖,州政府、县政府也对彩缨进行了奖励,以表彰她在彝绣方面的卓越成绩,并在此后,加大了对彝绣产业的扶持力度。

彩缨这名字成为彝绣行业里的传奇,一下子被人记住。彩缨自己却并无太多打算,她只愿一心一意做针线,其余都交给林老师去安排。她觉得自己已经太过幸运,不敢心有旁骛。

彩缨回了一趟阿莫山。在花嫫和生母的坟前祭了茶酒,摆了糖果。彩缨依然不知生母姓甚名谁,有过怎样的故事,她从来没有那样的好奇,去寻求一段无法承担的悲欢。

开车哥哥一直陪着彩缨。为她砍藤开路,帮她提着包包,到家又拿小软帚替她挡掉头上、身上的蛛丝尘泥。一如这些年他对她的好。

彩缨把一小节圆竹筒,轻轻放在开车哥哥掌心。开车哥哥取出竹筒里的物事,展开,五枚薄薄的竹片精雕细刻连成小小的扇形,这是彝家独有的乐器。将它放在唇边用指尖轻轻拔动,不必吹,只随着呼吸与口型的变化,就会发出奇妙的声音。

“开车哥哥,这是阿皮留给我的拉帕。阿皮说,拉帕是一个人说给另一个人的悄悄话。”

开车哥哥点头:“在我们阿莫山,是有这样的习俗。”

“阿皮走后,我再也没有听过拉帕,开车哥哥,你能拨给我听吗?”

开车哥哥沉默很久,把拉帕装回竹筒,递回给彩缨。彩缨没有接,她轻声问:“是我不聪明、不勤快,比不上阿莫山任何一个女子么?”

开车哥哥说:“你晓得不是这样的。”

“那,为啥呢?”彩樱忍着羞,大着胆说出心里话,“我不要别的,一辈子就绣绣花,时常瞧得见开车哥哥,和开车哥哥说说话。你从前答应过,我可以把你当成我想当成的人。”

“那时候你小呢。现在长大了,你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遇到更好的人。而我,正要跟你说,村里有个和我年岁相当的人,去年男人不在了,她问我愿不愿和她一块过日子,我已经答应了她。”开车哥哥把拉帕搁桌上,硬起心肠走出门去。他从不忍让她难过,可也只能这样,他愿她遇上这世间所有美好,而不仅仅是陪他终老阿莫山。

门外是阿莫山最美的盛夏,天空高远,青蓝如海。树茂密,花绚烂,溪水潺潺。

彩缨晓得有什么将她同过往割裂,那么不舍,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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