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灏的头像

刘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5/10
分享

悬崖上的队礼

1

鸿运当头,门板也挡不住,人一倒霉,喝凉水也塞牙。这不,大四那年实习,我和肖演都分在黄狮寨——黔西山区一个最偏僻最闭塞最贫穷的寨子。到达黄狮寨要翻越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悬崖下面是波浪翻滚的滔滔河水。悬崖上面的黄狮寨则天悬一线。悬崖叫鬼斧崖,也确实生得奇诡峻峭,谁也说不清这个名字的由来,反正不是鬼斧神工,就是造化的惊天之笔。

初到黄狮寨,我对什么都透着新奇,我和肖演不停地问这问那,把苗胞们的阁楼瞧了个透底穿。虽然地处高寒土地贫瘠,苗、汉、瑶、布依等多民族杂居。可苗胞们却非常好客,寨主麻五大叔扛来了一头猎来的山猪,寨民们也搬来了自己酿的苞谷酒,干爽的松树枝噼里啪啦地冒着浓烟,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长长的火舌和我们的影子在土墙上跳荡。苗胞们都十分豪爽,他们喝酒从不用杯子来计量,而是轮番把盏,把摆在面前的海碗倾得满满的,仰起脖子一仰而尽。一头褪净了毛的山猪吊在火塘的铁钩子上,皮肤烤得腊黄腊黄的,油脂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在炭火上嗤地腾起了一股轻烟,香气溢满了整个寨子。

麻五大叔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大碗苞谷酒,摘下头上的帕子,拍了拍肖演的肩,爽爽朗朗地笑着说,兄弟,喝了这碗苞谷酒,你就是咱苗家的人了,除了怀里搂的婆娘,黄狮寨的一切都是你的。肖演端起木凳上的苞谷酒,怯怯地看了一眼,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映在酒碗里的脸膛憋得红红的,他实在是滴酒不沾,连喝一杯可乐也会醉得不成样子,和他处了三年的朋友,阿演的那点根底我十分了悉。肖演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我趁机踩了他一脚,肖演对酒精十分的敏感,我真怕他喝多了口无遮拦。

菜一钵一钵地端上来了,红烧兔子肉、清炖稻花鱼、野鸡烩山菌,菜的样式都十分讲究,鱼体上覆盖着一层切得细细的竹笋丝,陆陆续续地摆满了长长的木凳,野生动物保护法在这里成了一纸空文。女主人腼腆地笑了笑,颈上的银饰晃了晃,在我和肖演的木凳上各摆上了一只憨头憨脑的木盘,木盘里盛满了葱花蒜汁酱油辣椒和芥末,盘沿上搁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我和肖演也学着麻五大叔的样子,笨拙地割下了一大块山猪肉,在盘子里蘸了蘸,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肖演的嘴巴上就敷满了葱花和芥末,十指淋淋漓漓,就像京剧里的小丑,我忍不住噗哧一笑,饭菜喷了肖演一脸。

麻五大叔仰天吸了一口气,拽了拽沾在胡须上的酒水,卟嗒卟嗒地摔在火塘里,溅起了几缕半灰半白的轻烟,眼眶红红地哭着说,山里的娃儿苦啊!连个启蒙的老师也留不住,老师一茬一茬地分下来,又一茬一茬地调走了,黄狮寨就像一只漏水的竹篮,娃儿们识几个字咋就这么难呐?兄弟,我麻五给你下跪了,就是再苦再累也请你留下来,给娃儿们教完这一期,行吗?麻五大叔胡乱地擤了把鼻涕,颊上黑硬的肉棱子一跳一跳的,短促的眉骨下面一双浑浊的眼睛泪光闪闪。

我和肖演都被麻五大叔的一席话震得目瞪口呆,支支吾吾的,也不知如何应对,手上拿着的山猪肉不知是吃还是放下的好,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扑嗵几声脆响,膝盖触地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我和肖演的周围黑压压地跪满了苗家汉子,不争气的泪水止不住地又夺眶而出,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孩,肖演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哆哆嗦嗦的身子就像一片离枝的秋叶。他忧郁地打量我的一眼,咬了咬牙,松开了我的手,端起木凳上的酒水一饮而尽,他咳嗽了几声,粗粗地喘定了一口气,醉人的气息里洋溢着男子汉和酒味的芬芳。肖演跺了跺脚,步子坚定地走了过去,搀起跪在地上的麻五大叔,唏唏嘘嘘地擦了擦泪。说大叔,我答应你,给孩子们教完这一期。

屋子里一片欢呼,汉子们纷纷站了起来,轮番把盏额手相庆,碗沿碰得咣当咣当响,豁拳拼酒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我和肖演都听不懂苗家人的土话,可我们还是被这种欢乐的气氛深深感染了。却不过麻五大叔的深情厚谊,肖演又硬着头皮灌下了两大碗苞谷酒,我也被环珮叮当的苗家姐妹们弄得晕头转向,他们载歌载舞,婉转嘹亮的歌声响彻了云霄。苗胞们的服饰都十分华丽,坠了流苏,镶上了一道道鲜艳的滚边,胸襟上绣满了花鸟草虫,那份如火的热情和视觉上的冲击,令我耳目一新,毕生难忘。

夕阳沉入了莾莽苍苍的地平线,月亮朗朗地升起来了,山野里一片岑寂,四合的暮霭严严实实地锁住了森林。一株株枝叶茂盛的木芙蓉,从竹篱笆或颓败的墙头上斜逸出来,红的花,紫的朵,热热闹闹地开满了枝头,这一点点盎然的绿意,确实给寨子凭添了几许秀色。灰褐色的鸟群从寨子对面的林子里飞出来,在高高矮矮的屋脊上翻飞、盘旋、尖叫、雾一般地弥漫开来,阵雨似地席卷了整个天空,遮蔽了那轮浑圆浑圆的落日,连月亮也黯然失色。

厚重的木门哐啷一声开了,闯进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都光着脚丫,裸着屁股,唇上糊满了鼻涕,蓬乱的发丝上沾着些干结的饭粒。其中一个领头的大男孩,约摸十二三岁,瞳子黑黑的,长两颗漂亮的虎牙,脖子上系着红领巾,他立定了身子,操一口不太纯熟的普通话,拖腔拉板一声断喝。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敬礼!孩子们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按照高矮顺序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行,给我和肖演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队礼。男孩跨前一步,口齿十分伶俐。肖老师,王老师,黄狮寨小学五十六名学生集合完毕,请指示。领头的男孩叫小芒,是麻五大叔的儿子。肖演掼下酒碗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举手齐眉回了个队礼,钳住男孩的手摇了摇,他早已泣不成声。我也鼻子酸酸的涩涩的,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像一条条蠕动的虫。

2

一个学期说过去就过去了,日子就像滔滔不息的江水一去不回。人都是些怪物,总是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就像我和肖演。寨子里呆久了,热乎劲渐渐消褪,我的脑子里浮满了记忆的残片,母亲的慈容怎么也挥之不去。我孀居的母亲是毕节师范的副校长,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

寨子不大,高低错落的木头房子都依山而筑,十字通衢一眼可以望穿。斑斑驳驳的巷道,层层叠叠的石级,偶尔也有一株或几株我叫不出名字的古树,斜欹在灰败的土墙上,就像一位慵懒的贵妇人,满头的珠翠把两层的阁楼遮得严严实实。零零星星的犬吠,就像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引起了整个寨子狗的群吠,丝丝缕缕,牵扯不断。沿着鱼鳞似的石级一坎一坎地爬上去,越往上爬山势变得越陡峭越峋嶙,石头的颜色也愈来愈深沉,愈来愈冷峻,半山腰上的树木着了火似地一片血红,整个黄狮寨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山岔岔里蓄满了水的冬水田,一坎坎,一梯梯,小的似巴掌,大的如斗笠,在金色的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白光,就像四分五裂的魔镜,连蓝天和白云也被它割裂开来,如不同的屏面上演的同一部电影。远山凝止不动,莽莽苍苍的寨子横亘在白灿灿的阳光里,盗版复制的太阳就像千百张娃娃的脸。

黄狮寨小学就掩映在血红血红的树丛里,三间木石结构的小屋避风向阳,兀立在高高的山岗上,学校对面的坡地里稀稀拉拉的长着玉米和高粱,穗子抽得参差不齐,叶片也无精打采,就像癞子的几根头发。紫褐色的红薯藤东一绺子西一绺地爬满了山坡,婴儿的胎发一样贴在地面上,紫红色的叶片就像在风中摇曳的小旗。肃立在学校的操坪上,可以鸟瞰整个黄狮寨的全貌和乌蒙山连绵起伏的山岭,一览众山小的豪迈自然而然地涌满了胸膛。山脚下是明亮的坝子,脐带似的河流,鸡犬相闻的村寨,高高矮矮的杂树林和渐渐苍老的黄昏。

学校是由寨民们自动捐建的,有石的捐石,有木的捐木,五色匠作也不请自来,夜以继日地建起了这座学校。饮用的泉水是用竹槽从石缝缝里引来的,虽然是涓涓细流,但也从不间断,连绵不断的流水就像古代计时的更漏,喀斯特地区就是这么奇特。烧锅用的木柴是寨主的儿子小芒领头砍来的,既有荆榛,也有褐刺,还有些野生的红柳。虽然湿湿的柴禾烧起来狼烟滚滚,呛出了我们的眼泪和鼻涕,可我们却对他充满了感激。不满十三岁的小芒还是个孩子,他能够这么细致入微,已经难能可贵了。

我和肖演住的是学校旁边搭建的两间耳房,虽说男女有别,可我们却常常凑在一起,斗嘴又斗气,我也常常使诈,把他哄得团团转。谁也说不清我怎么会感情触电,爱上这么个傻冒。凭心而论,肖演长得并不帅气,一身的穿着也土得掉渣,甚至还有些山里人的笨拙和憨呆。同桌同椅三年,我也常常藉此捉弄他。那些日子,我不是把他画成漫画里的小丑夹在他的课本里,就是在他的座位上悄悄地埋伏一枚图钉,我和女友们都掩口窃笑,希望能看到他暴跳如雷的模样,老实人的脾气三伏天的雷!

肖演轻轻地翻开书页,怔住了,可他一点也不恼,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爽爽朗朗地笑着说。王珂,我有这么恐怖吗?把我画得就像本·拉登,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天才,难道别人的痛苦就是你的幸福?

我理屈词穷,被他的一顿抢白呛得目瞪口呆,这个呆子,即使再幽默的词儿从他嘴里蹦出来,也毫不幽默。肖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手上的纸片翻翻覆覆地看了两遍,团成一团,揣进了裤袋,然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哎唷一声鬼叫,火烫似地跳了起来,屁股上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一颗图钉,殷红的血丝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就像一朵绣在缎子上的梅花,夺目而且娇艳。

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有好事者搬来了老师和学生科的干部,在老师和学生科干部们的严辞逼问下,我的几个死党都已缴械投降,供出了我这个幕后元凶。我一声不吭地愣在那里,垂头缩颈,像个被推上了历史审判台的法西斯纳粹。肖演呲牙咧嘴地拔出了那颗图钉,手指上沾满了红红的鲜血,他挥了挥手,皱了下眉头。说老师,你们走吧,走吧!这不关王珂的事,是我自己放的一颗图钉,我却偏偏又忘记了,你们瞧我这份记性。他憨憨地拍了拍后脑勺,咬牙切齿地坐了下来。我似嗔非嗔地剜了他一眼,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阿弥陀佛。

出于礼貌,我请肖演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我早已记不清了,可一来二去我就把自己陷进去了。我这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子,从来不知情为何物,却被他的缺点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死心塌地地成了他的女朋友,山盟海誓,卿卿我我,年轻人惯玩的把戏我们都玩过。我就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不远千里,糊里糊涂地跟着他来到了黄狮寨,做了一个吃粉笔灰的孩子王。

黄狮寨小学的学生不多,却相当混杂,编成了六个年级,我教一至六年级的语文、音乐,肖演教数学、自然和体育,我们很快就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虽然孩子们穿的是筋筋绊,喝的是苞谷糁,可他们却生性豪爽,极富人情味儿,晴朗的早晨或有雨的黄昏,他们会在我的窗台上搁上一盆不知名的小花,凹凸不平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玲珑般的笑声在林子里久久飘荡,嗡嗡不绝地在山谷里传响。

寨民们猎到山猪或者土獾,一般不会独享,他们总是托孩子给我们送来一腿肉,或者用土钵子满满地盛来一碗,烹烹香的肉片再加上各色佐料,连空气也芬芳起来。我贪婪地吸了吸鼻子,馋猫似地舔舔嘴唇。肖演咬开酒葫芦的木塞,满上了一大杯苞谷酒,浅浅地抿了一口,半是调侃半是揶揄地说。王珂,这么好的菜,不来点儿酒,岂不辜负了乡亲们的美意。我白了他一眼,夺过肖演手里的杯子,试探性地喝了一小口,乖乖,辣辣的酒流倾入喉管,就像千百条爬动的火虫,好酷!好过瘾!可喝来喝去,我就上了酒瘾,想起来都有些好笑,一个现代的女孩子竟和古老的苞谷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用去刨根究底,事件的本身就挺刺激。

远离了城市,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我和肖演躲在与世隔绝的黄狮寨,浑浑噩噩地度过了106天,刚来时的新鲜感渐渐消失,一切都变得兴味索然。说白了,偏僻的黄狮寨简直就是地球上的盲区,不通路不通电不通邮,连手机也收不到任何讯号。辗转收到母亲的来信是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黄狮寨的信件都只能寄到山下的韭草坪,由寨子里的干部一月或二月不定期去取。)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早已是泪流满面。母亲在信上说她无力回天,迫于无奈,认下了肖演这个毛脚女婿,一场爱情和亲情的拉锯战以我的胜利而终结。母亲说她已为我们在毕节市的一所中学找到了工作,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我们早早下山把婚事办了,免得未婚先孕出乖露丑。我挥舞着母亲的来信,久久地与肖演拥吻在一起,喜极而泣。肖演也疯狂地回吻着我,醉人的男子气息几乎将我淹没,我意乱神迷,酥软的身子就像渐渐融化了的冰雪。

时序已是隆冬了,黔西的山区四季分野不太明显,但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秋意的萧瑟,白灿灿的阳光懒懒地从盖满燕子瓦的屋脊上溜下来,黑黑的树影在土墙上摇曳,悬在空中的云痴痴呆呆的,寨子里一片死寂,树木都褪尽了它昔日的繁华。我静静地伏在肖演的肩头,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去想,感受着他的体温和骤如擂鼓的心跳,季节的更替对于我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心中还有温暖,只要能和肖演厮守在一起,我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春天。

3

碎玻璃似的阳光灿灿烂烂地铺满了一地,黄狮寨就像一只蹲在阴影里的怪兽,光秃秃的树木忧郁地站在旷野里,呼呼啦啦的老北风扑在脸上凉飕飕的,卷起的沙尘吹得我睁不开眼睛。肖演扛着皮箱走在前面,我的胳膊上搭着他的夹克,另一只手和阿芒合提着旅行袋,旅行袋上的两只提耳长长的,一圈套一圈地缠满了胶丝。我们身边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呵着热气,吸溜着两根鼻涕,从烂棉鞋里拱出来的脚趾头就像冻得红红的萝卜。

寨子里热闹起来了,袅袅的炊烟从高高矮矮的烟囱里钻了出来,浓墨重彩地涂满了整个天空,牵牛的、挑担的、臂弯里挽着粪筐的寨民,咕碌咕碌地吸着水烟,粗粗的竹筒就像硝烟未散的炮膛。手里拿着瓜瓢或者择着葱蒜的家庭主妇,和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恭谨地让在一边,那份如谒圣灵般的崇敬真令我们汗颜。

层层叠叠的石级长满了淡绿色的青苔,石头的棱角被不同的脚板磨得滑不留足,每爬一坎都必须耸腰蹬腿,脚趾头抠得紧紧的。不大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嘘嘘了,汗水湿透了脊背,一股凉意从奶沟沟里生发开来,丝丝缕缕地袭满了全身,与我相比,阿芒就显得轻松多了,他心不跳气不喘,翻山越岭,健步如飞,就像一只灵巧的金丝猴。阿芒仰头吸了口气,黑黑的瞳子眨了眨,支吾了半晌,可他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珂姐姐,你们还会来吗?

会的,我一定会来看你。我把肖演的夹克衫搭在肩膀上,腾出手来擦了擦汗。

珂姐姐,你不教我们了,你是嫌我们山里穷?还是我们太蠢?姐,我们不怕穷,怕的是没有老师给我们解惑启蒙,知识可以消灭贫困。姐,相信我,在不远的将来,山外人有的我们也一定都会有。阿芒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十分坚定地在空中划了个圆圈,满脸的骄傲和自信。

我又羞又愧,窘得不知如何应对,脸也火烧火燎般地阵阵发烫,沉默了一阵子,我言辞讷讷地为自己辩解。阿芒,姐不是不教你们,而是姐年纪大了,该成家立业了,姐和你姐夫相爱了这么多年,你不希望我们有个完美的结局吗?我把乞援的目光投向肖演,肖演也羞愧地低下了头,连后颈窝也躁得红红的。

阿芒揩了揩冻得红红的鼻子,朝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憨头憨脑地问,姐,人为什么要结婚?是为了繁衍后代?还是逃避责任?我愣住了,阿芒飞起一脚,把一颗石子踹下了山坡,石子破空的声音嗡嗡不绝,惊飞了几只野鸡。

我蹲下身子,在阿芒的脸蛋上掐了掐。傻瓜,婚姻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就像你爸和你妈结婚不是逃避,而是有更多的责任注定要你承担。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我别过脸去擦了擦眼睛,我真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阿芒挣开了我的手,眼眶红红的。珂姐姐,我不怨你,怪只怪黄狮寨太穷了,留不住文化人,你能教完这一期,我们已经很感激了,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礼不可废。阿芒正了正脖子上的红领巾,踮起脚尖朝山下眺望,层层叠叠的盘陀路就像层层叠叠的鱼鳞。

阿芒,姐对不住你们。

姐,你已经够仁义的了,来黄狮寨执教的老师没有谁能教满一期。阿芒深深地叹了口气,识趣地岔开了话题。珂姐姐,毕节市大?还是贵阳大?听说贵阳有个花溪公园,你去过吗?

去过,姐就读的师大就在贵阳,距花溪公园不远。贵阳是贵州的省府,小小的毕节市又岂能相提并论?

姐,贵阳有火车吗?听说火车就是一长溜的铁皮箱子安上了车轱辘,吃的是煤炭,吐的是黑烟,呼隆呼隆地开来开去。长大了,我也要开火车,把阿爸阿妈和黄狮寨的乡亲都载到北京,去看看毛主席,去看看天安门。

多么美好的愿望,多么残酷的现实。我吸了吸鼻子,有些落寞地望着天空,陷在山腹里的黄狮寨渐渐地一片模糊。冬日里的阳光爽爽朗朗的,疏疏落落的林子里浮满了阳光的碎片,壁立千仞的鬼斧崖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巨斧。我神游八荒,思接千古,冥冥中斧光一闪,喀嚓一声,山上的黄狮寨和山下的韭菜坪被拦腰折断,隔下了鬼斧崖这座天堑。古和今,繁华和闭塞,富裕和贫穷,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永远也无法逾越。

悬崖上长满了侧柏和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粼粼闪闪的阳光就像一只软化了的柿子,空气里充满了它金黄金黄的流质,摩崖的云丝丝缕缕,盘陀路转到这里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就像百足的蜈蚣被掐去了脑壳。连接山外的是一根凌空飞架的钢索,粗粗的钢索固定在山崖两边的巨松之上,来来往往的滑轮把它磨得油光透亮,垂垂的,弯弯的,就像半轮满月。滑轮下的吊篮有点类似于寨子里的箩筐,但比箩筐稍稍大点,并排可以躺下三个大人。操纵吊篮的老人戴着一双油渍斑斑的破手套,蓄一部连鬓的络腮胡,沉重的滑轮在他的攀动下吱吱咔咔地歌唱,银白色的胡须就像飘动的火焰。气势磅礴的山,灵动飘逸的水,襟怀坦白的田野,苍翠如洗的蓝天,美和丑,善与恶,心中的杂念和俗世的浮华,都从眼前一滑而过。

在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松下,我们都滞下了脚步。肖演弯下腰,把阿芒紧紧地搂在怀里,摘下他的帽子摩乱了他的头发,声音潮湿而又沙嘎。阿芒,你放心,哥还会来教你的,哥永远都是你的老师。肖演捏了捏阿芒的下巴,用手背揩净了他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泪光闪闪地笑着说,阿芒,哥要走了。

阿芒悲惨地缩了缩肩,两只小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层层叠叠地揭开,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珂姐,演哥,这是我们挖药材攒下的钱买来的一只玉如意,我们黄狮寨小学的全体师生祝你们白头偕老,万事胜意。阿芒深深地给我们鞠了一躬,潸然而下的泪水蚂蚁似地爬满了他的双颊。我的手心里紧握着那只还带着阿芒体温的玉如意,心却在一点一点地沉陷,不争气的泪水止不住地又夺眶而出。

吊篮悄悄地滑了过来,老人朝我们招了招手,阿演木然地弓下腰,笨拙地搬着行李, 我也表情复杂地钻进了吊篮。阿芒猛地转过身去,跺了跺脚,一声断喝。大家安静了,听我的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给肖老师、王老师敬礼。阿芒脚尖一旋,脚跟咔地一碰,标标准准地敬了一个队礼,胸前缓缓飘动的红领巾就像一团红色的火苗,烫得我的两只眼睛胀胀的木木的,我的鼻子又酸又涩,该死的泪水却怎么忍也忍不住。

4

我和肖演执教的学校叫向阳一中,僻处在城郊的结合部,一边是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隐隐约约地从稻菽深处淌了出来,就像一匹闪闪发光的白练。袅袅娜娜的垂柳,疏疏朗朗的村庄,纵横的阡陌,蛛网一样密集交错的道路,砖瓦厂喷吐着黑烟的大烟囱,就像蘸饱了墨水的毛笔,把整个天空涂得一塌糊涂。

鉴于我和肖演的一再申请,学校当局分给我们一套半新半旧的两居室。房子虽然破损得不成样子了,我却如获至宝,雇人稍加修缮,斥资买了一台34吋的长虹背投彩电,购置了一台二手电脑,两居室就成了我和肖演的爱巢。宿舍距学校也不算太远,仅仅横穿两条马路和一座嘈杂的菜市场,我们偶尔也顺便在市场内买点肉菜,按照菜谱上的方式炮制出来,煎炸烹炒十八般武艺,变着法子改善伙食。顿顿能够吃到丈夫下厨做的饭菜,我已经很知足了。连先哲们都说,女人是最容易满足的动物。

教务处安排的课程也十分松散,我教高一班的语文,每天铁板钉钉的几节课,什么时候上完什么时候拉梳(完毕)。丈夫肖演被老校长特招为校长助理,他的工作比我还要轻闲,上班无非就是喝喝茶,看看报纸,下下象棋,和同事们胡天海地地乱侃。要不就是扛一根鱼竿,陪老校长到学校附近的鱼塘里垂钓,一坐就是大半天,鱼也钓上来不少,鲜鲜甜甜的鲫鱼汤,把我的两只奶子催得鼓鼓胀胀,身子也渐渐地丰满了起来,加大码的丝绒睡衣穿在身上,也不再晃晃荡荡。

凭一个妻子敏锐的直觉,丈夫肖演的性格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他常常莫明其妙地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无缘无故地冲我发火,把我呛得一愣一愣的。一天,他又倒剪住双手,困兽似地在屋子里兜着圈子,泪流满面地冲我大喊。王珂,不得了,不得了,再这么下去,我都成土豪劣绅了。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肚皮,仰天叹了口气。我噗哧一乐,拿腔捏调地调侃,那我岂不成了一个地主婆。

肖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支住下巴,蹙着眉头嘟嘟嚷嚷。王珂,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苦苦思索,民族的劣根性什么时候能够消除。可怜的人啊!除了锦上添花,谁会雪中送炭?看看我们学校我们周围的人浮于事,再想想黄狮寨小学的环境恶劣师资奇缺,我的心都酸透了。王珂,我真怕我再这么呆下去,我会发疯发狂。他抱住头,五根手指揪住头发,指缝里的头发就像风中的败草。

我努了努嘴,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满城的人都这么凑合着过,你也不能特殊啊!面对着丈夫的无名怒火和日甚一日的忧伤,我只能用心用妻子的爱去化解去抚慰,不瞒各位,对丈夫我秉承的是怀柔政策。别说是男人,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在怀里揣久了也会捂热,可我却捂不热丈夫肖演的心。

肖演真正萌生去意是在4月里的某一天,学校实行普选,由于老校长的极力推荐,再加上自己人缘不错,参加工作没几天的肖演,居然老母鸡变鸭地当选为学校的团委书记。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流言蜚语还是纷至沓来,人们的唾液也几乎将我们淹没,除了恶语中伤,甚至还有些直裸裸的人生攻击。有人造谣说老校长是我母亲的情夫,我是他唯一的私生女。我欲哭无泪,肖演也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事件的起因还得从一次比赛说起,“五四”青年节,市里组织了一场歌咏比赛,市里要求市属各单位都必须参加,向阳一中排演了三个节目,分配了四十分钟的表演时间。作为学校的团委书记,组团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肖演肩上,可临到表演的前一天,学校接到了歌咏大赛组委会的通知,由于参赛的单位太多,时间仓促,学校必须砍掉一个节目。校长和几个副校长们济济一堂,琢磨来琢磨去,挥泪斩马谡,取消了李仲堂老师的诗歌朗诵。事件的本身已无可厚非,却引发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流血冲突。

李仲堂老师虽然不满三十,却是学校的骨干,带过毕业班、支过教,普选之前呼声极高,大家都比较看好,却不曾想在普选中败给了肖演这个无名小辈,面子上挂不住,也窝了一肚子的火,再加上他脾气暴躁生性要强,与肖演的一场较量在所难免。那一天,教研室里很乱,一屋子的人谁也没有看清肖演是怎么走进来的,明媚的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了两帘阴影,映在墙上的影子也怪怪地晃来晃去,他紧了紧挟在腋下的公事包,咳嗽了几声,声音有几分愧疚。李老师,你的节目已经取消了,晚上的排练你就不用参加了,搂上老婆好好地睡它一觉。肖演十分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接住另一位同事递过来的纸烟,捻了捻,嘻皮笑脸地夹在耳轮上。

李仲堂老师弹簧似地蹦了起来,须发根根直竖,有棱有角的国字脸涨得就像红脸关公,哆哆嗦嗦地伸出两根指头戮住了肖演的鼻梁,结结巴巴地吼开了。肖演,你别得意,不就是个鸡巴团委书记吗?老子不稀罕,要单挑,就明来,别他妈的暗箭伤人。

肖演退了一步,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情绪有些激动。李老师,你听我解释,你的节目是学校领导研究后决定取消的,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权力。肖演拘谨地搓了搓手,翘起舌尖舔了舔嘴唇。

你没有权力,谁有权力?只要你丈母娘给老校长吹吹枕边风,你小子就受用无穷了。你他妈的也别藏着掖着,凭你那点道行?你能当上学校的团委书记?有校长撑腰怎么了,老子也不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肖演吸了吸鼻子,嘴唇剧烈地抖了抖,手掌迎风一晃,攥成了一只钵子大的老拳,气贯丹田,狠狠地一拳挥了过去。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李仲堂抱住脸仰面栽倒在地上,红的血绿的痰白色的唾液一齐涌了出来,就像打翻了的颜料铺。老师们一拥而上,搂腰的搂腰,拽腿的拽腿,推推搡搡地把他扯出了教研室。门哐啷一声合上了,屋子里终于沉寂了下来。

肖演撇下两个同事,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狠狠地摔上了门,连空气也震得一颤一颤的。李仲堂的一席话,就像黑夜里的一记闷棍,一下子把他打懵了。肖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燃起一支烟,铺开纸,旋开笔帽,一边写一边哭,泫然而下的泪水就像一颗颗熠熠闪烁的珍珠。映在窗玻璃上的黄昏丝丝缕缕地浸染开来,饱满而且娇艳,就像美女脸上的胭脂和唇上的口红。

5

老校长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涩涩的眼窝,仰天叹了一口气。说小肖,你的报告我看过了,年轻人嘛!激进一点偏执一点我可以理解,但千万不要逞强,一失足成千古恨呐!黄狮寨那个地方我去过,又穷又艰苦,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何苦米箩里往糠箩里跳咧!老校长旋动了一下皮转椅,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

肖演翘起舌尖润了润嘴唇,把指上的关节掰得咔咔作响,沉默了半晌,可他还是说。老校长,您就成全了我吧!我考虑清楚了,与其虚度青春,倒不如轰轰烈烈地干点事业。黄狮寨虽说艰苦,但那里却最需要我,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给人生找回一种圆满。这么些天来,我就像着了魔似的,一想起黄狮寨的那些孩子,那些绝望而又忧郁的眼神,我的心都在滴血啊!肖演抽了抽鼻子,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像籁籁扑落在珍珠。

老校长敲了敲桌子,眉眼里透出几分长者的慈蔼。小肖啊!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王珂知道你的想法吗?你丈母娘支持你吗?师出无名,危险哪!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就像一只飞倦了的鸟儿在窗外停驻了片刻,接着又说。人们孜孜以求,找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就是人生和人生的逻辑。想当年,我和你岳父王丙乾岳母付创都是师大的同班同学,号称中文系的三剑客。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呐!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以天下苍生为已任,师大毕业后,我们一起来到川藏交界的小县江达县支教,一呆就是六年。那年的春天绵绵不绝的梅雨下了两个多月,江河暴涨,连空气也可以拧出水来,江达发生了大面积的塌方,暴雨挟带着泥石把不少的寨子都夷为了平地,我们学校的几间危房也在泥石流中摇摇欲坠。我们三个马不停蹄地转移孩子,背上背着,怀里抱着,腋窝里挟着,裤脚都来不及绾起,衣服上沾满了湿湿的黄泥,狼狈之极。况且那个时候你岳母还怀有身孕——她怀的就是你的妻子王珂。

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一面陡坡,喘定了一口气。你岳父拍了拍后脑勺,恍然大悟似地说,咦!江小良咋不见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蹙得紧紧的。江小良是个残疾孩子,患过小儿麻痹症,腿一瘸一瘸的行动有些不便,可他的父亲江富泉是江达县邓柯镇的党委书记,我和你岳父岳母的顶头上司。书记的儿子不见了,那还了得?你岳父跺了跺脚,不等我们出言劝阻,就一头扎进了绵绵密密的雨帘,汹涌而至的泥石流把他挤得东倒西歪,就像波涛中的一片树叶,任凭我们呼号哭叫,他仍然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那么从容,那么执拗,就像宇宙里的一粒尘沙。

面对着大自然的暴戾,生命显得多么的脆弱啊!那场泥石流江达死了不少的人,你岳父也没能幸免。天晴了雨住了,我和你岳母手脚并用地刨开学校的废墟,终于发现了你的岳父和那个小孩,你的岳父双手死死地搂住孩子,任凭我们怎样努力也无法掰开,一身的衣服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贴在脑门上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就像陷在泥浆里的红薯秧儿。

我和你岳母都傻了眼,又一条年轻的生命顷刻之间被命运颠覆了,如一缕淡淡的云烟。你的岳母哭哑了嗓子,咳出的痰全是血丝,她不停地用嘴啜着你岳父的下巴,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蹭满了黄泥,腆着个大肚子,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像个魔鬼,连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心寒哪!丧礼办得十分简单,请木匠连夜钉了一口柳木棺材,宰翻了一头病羊,十几个我们教过的半大孩子,七手八脚地把你岳父葬进了学校后面的乱石岗子,吹唢呐的汉子和乡亲们都远远地瞧着,不停地撩起衣襟抹泪。阳光下的村子灿灿烂烂的,悬在空中的太阳如同一盆红红的血糊。你岳母嘶声哑气的惨嗥就像弯弯曲曲的羊肠,一忽儿在云端里穿行,一忽儿在谷底起伏,一忽儿又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岳父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去镇上给他办理革命烈士的申报手续,我撕开锡纸抠出纸烟,点头哈腰的像个奴才。邓柯镇的江书记推开我敬烟的手,自顾自地掏出一支烟来叼上,仰头喷了口烟雾,阴阳怪气地说,呸!见死不救,还愣充什么英雄?我迎着他的目光,冷冷地回敬说。王丙乾同志已经英勇牺牲了,他就是为了救你的宝贝儿子。

可你为什么还活着?王丙乾的老婆为什么还活着?

我跺了跺脚,泪流满面。你一个堂堂的书记,怎不能叫我们四口人都去给你儿子陪葬吧!你是人民的公仆,而不是封建的帝王。

可死的为什么不是你马砚秋,而是我江富全的独生儿子。小良,你死得冤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请这帮家伙来这里支教,你虽说识字不多,却给我江氏留下了一点根脉。江富全恨恨地掼下烟蒂,一屁股瘫坐在藤椅里,掩住脸唏唏嘘嘘地哭得一塌糊涂。

不言而喻,王丙乾同志的烈士名号泡了汤,我和付创的处境也更加窘迫了,镇上干脆断了我们的工资,我们磨穿了鞋底跑去讨要,镇里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借口敷衍,不是推说财政紧张,就是会计不在。我们饥一餐饱一顿地熬着日子,喝的是苞谷糊,啃的是生红薯,下饭的是一碗不沾半点油腥的咸菜疙瘩,拉下的屎撅撅也硬得像黄土。我一个大男人咬咬牙还可以挺住,可你岳母付创却有孕在身呐!一尸两命,我实在是不敢怠慢,什么狗屁工资,狗屁档案,都他妈的见鬼去吧!我卷起了自己的行李,付创捧着丈夫的遗像,我们车舟劳顿地回到了原藉毕节市。四年大学支教六年,我们却成了不折不扣的黑户,历史给我们开了一个多么荒唐的玩笑。    我们求神拜佛,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社会关系,总算在毕节市里安下身来。人生可以自由选择,但在私欲和功利面前,我们却没有半点的退路,中国人不是不爱国,而是根本没有报国的机会,自私狭隘官僚腐败困住了我们的手脚,太多太多的亲情友情骨肉情左右了你的这一生。老校长幽幽地叹了口气,眼眶里旋动的泪花就像翳翳的白云。

肖演执拗地摔了摔头,声音有些颤抖。不!黄狮寨不一样,那里虽然穷,却民风淳厚,老百姓善良得让您心痛,如果您呆久了,与他们深交下来,您一定会爱上那个地方,为他们歌而歌泣而泣。不瞒您说,从黄狮寨回来后我一直有一种负罪的感觉,就像前辈子亏欠了他们什么?一想起那些孩子灼热的眼神和殷切的期盼,我就止不住地热血沸腾。都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让孩子们再荒芜下去?肖演咬了咬食指上的指甲,眼神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老校长不知嗫嚅了一句什么,把老花镜戴上又摘了下来,情绪渐渐有些激动。小伙子,好样的,有个性,就像你岳父当年,不过肖演你想过没有,你一拍屁股开了溜,留下了她们孤儿寡母,你叫她们如何去面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作为王珂的丈夫,你应当公平公正公开,不能对她有半点的隐瞒。老校长敲了敲桌沿,镜片后的目光慈蔼而温暖。

可我,可我真怕王珂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老校长,烦请您在我临走之前,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肖演拱了拱手,卑怯地笑了笑,鼻翼上的毛孔颗颗血红。

6

就像几乎所有被丈夫欺骗的蠢妇一样,我对肖演的离家出走,事先没有觉察出半点蛛丝马迹,自始至终我都蒙在鼓里。他也太善于伪装了。他的演技远远地超过了战争年代的特务。不知不觉地过完了五月,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我正伏在案上批改作文,一叠叠的作文本就像一摞摞的小山。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一阵我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是肖演,我套上笔帽,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等着他从背后偷偷地蒙住我的眼睛。肖演搔了搔头,憨憨地笑了笑,声音实实在在的透着几分愧疚。王珂,我上午还有个会议,不能赶回家做午饭了,中午你就在学校将就一顿吧!我轻轻地擂了他一拳,咧开嘴笑了笑,娇憨地说,老公,悉听尊便。

学校的大锅饭吃起来味如嚼蜡,实在是无法下咽,我草草地扒了半碗饭,就再也没有胃口了,不到下午我的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胃液不停地往上翻,强打起精神上完了最后的一节课,我就早早地下了班,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我顺便买了一条活鱼和一斤排骨,肖演掌勺做的糖醋鲤鱼和红烧排骨棒极了,那可是难得一尝的美味佳肴。不知怎么搞的,近日来我对食物非常的敏感,动不动就干呕嗜睡,食欲不振,喜酸厌辣,该死的月经也停了,我竟懵里懵懂地有了身孕。

客厅里纤尘不染,厨房也拾掇得整整齐齐,餐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糖醋鲤鱼和红烧排骨,以及两只用油煎得黄黄的荷包蛋,碟子下面还压着一只厚厚的信封,依稀是肖演的笔迹。我的心嗡地一响,绷得紧紧的弦刹那之间就断了,我一屁股跌坐在藤椅里,手上的鱼和排骨啪哒一声掉在地上,鱼尾巴一弓一弓的,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圆弧。我苦心构筑的爱巢一下子倾覆了,一生处心积虑追求的爱情,也成了我唯一的奢侈。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拂平信纸,一口气读了下去,那熟悉的字迹字字如血地跳入了我的眼帘,该死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珍珠似地缀满了我的双颊。

王珂:

我的亲亲!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吧!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从黄狮寨下来后,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悔恨的漩涡,那些孩子,那些流着鼻涕的孩子,那些焦灼而又绝望的眼神,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而我,一个大学生,一个国家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却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虽然不是逃避,我却感到脸红和羞愧。

我出生在织金的一个山区,也是一个山里来的苦孩子,我的初中和高中就是在别人的支助下断断续续读完的,一元钱,一十元、一百元,对于一个富人也许微不足道,却可以改变一个山里孩子的一生。六年级那年的毕业会考。我拿了全乡的第一名,我挥舞着满是红钩的考卷,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屋,童声稚气地大喊:爸!我考了第一名,全乡的第一名,爸老泪纵横地瞅了我一眼,垂下头,抖抖索索地装了一锅烟,长长地吸了口,长长地吐了口气,演伢!爸不是不让你读,你看看病在床上的娘和早已辍学的妹妹,家里实在是凑不出这份钱哪!我的心骤地一寒,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中握着的试卷也在风中渐飘渐远,我仰起脸一声长嗥,我要读书!我要读书的一声声呐喊被山谷模仿得惟妙惟肖。

新的学期很快就开始了,孩子们蹦蹦跳跳的开始报名,而我却只能扛着一把锄头远远地逃到山上,看到昔日的伙伴们挎着书包欢呼雀跃地路过,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也许是老天开眼,来寨子里支教的黄秋雨老师在家访的途中遇见了我,她用手摩乱了我的头发,满脸的诧异和惊讶。肖演,你怎么不去读书?我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扶住锄柄,抽抽嗒嗒地说,家里没钱,爸不让我读了。黄老师仰天叹了口气,阳光下的泪水珠子似地滚满了她的脸,她掠开了额前的几绺碎发,泪光闪闪地笑着说,肖演,连你这么优秀的孩子都失学了,那开办学校还有什么意义!回去吧!我去劝劝你爸,我就不相信他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古榆树掩映下的院子混乱一片,爸的身子一躬一躬的,抡着一把开山斧正在劈柴,纷飞的木屑就像迸溅的水珠,黄老师的出现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他放下斧头,搓了搓手,敛起一只袖子在一只树墩上拂了拂,敦请黄老师坐下来。黄老师把我端来的茶水浅浅地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言辞十分犀利。肖老根呐!你怎么这样糊涂,肖演的书读得好好的,你这不是毁了他的前程吗?你一个大老爷们,难道就不感到惭愧?

爸怯怯地低下了头,从羊皮囊里撮了点烟丝,密密实实地填了一锅,擦燃了一根火柴。黄老师,我也是没办法啊!孩子他娘在床上病了三年,家里所有的钱都耗尽了,还拉下了一屁股的饥荒,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哪!

黄老师掸了掸裤子上的木屑,撩起一只袖子擦了擦泪,爽爽朗朗地笑了笑。山里的孩子苦啊!有钱的不想读,无钱的读不了,可肖演这孩子太优秀了,他的书必须读下去。这样吧!他的学费我全包了,我们宁肯自己苦一点,也不能亏了孩子。肖演,机会来之不易,你千万要争口气。黄老师弯下腰,捏了捏我的脸蛋,并顺手在我的鼻梗上刮了刮,潸然而下的泪水就像籁籁扑落的珍珠。

天妒英才,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黄老师死于山洪暴发,一场百年罕见的洪水把整个红石小学从地球上抹去了,老天爷的眼泪将一道道山梁冲成了沟壑,织金山区黄水泛滥,大自然的惩罚始于人类的野蛮。灾难发生在晚上十点钟左右,罹难的是两名教师——黄秋雨老师和他的丈夫。恶噩传来寨子里哀声一片,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向山上聚拢,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整个山岗,火铳响彻了云霄,纸幡铺天盖地,呜呜哇哇的唢呐吹得人心尖尖直打颤,无言的泪水盈满了我们的眼眶。我和一群黄老师夫妇教大的孩子,紧紧地跟在灵柩后面,送了一程又一程,恩师的灵柩葬在一座向阳的山坡上,山坡下面是苍苍莽莽的寨子和镜子一样平平展展的水田。山坡上的杉树苗苍翠一片,叶片上浴满了阳光,枝梢蓬勃向上,就像永不屈服的生命,山岗的对面是织金有名的风景区——织金洞的普贤骑象和九龙撑天。阳光好灿烂哪!落日的余晖洒遍了大地,炊烟朗朗地升起来了,林子里浮满了阳光的碎片,乌蒙山驼峰似地起伏不定,萦回如带的鸭池河滩多弯急,断断续续地缠绕在崇山峻岭之间,就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钻研项链。滚滚的乌云一团接一团从我们的头顶上掠过,遮蔽了瓦蓝瓦蓝的天空。

难道好人真的命不长吗?我死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几乎每年的清明节,无论我们隔得多远,学习有多么紧张,工作有多么繁忙,我总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故里,在恩师的墓园前静静地坐上一会儿,献上一束采来的野花,或吹笛,或弄箫,优美的旋律在林子里久久回响飘荡。这个时候我才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默默地系上红领巾,缓缓地举起右手,挺起胸膛给九泉下的老师敬上一个标标准准的队礼。我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里念叨,黄老师,您放心吧!您给予我的爱它没有止点,只会无限无限地延伸,您知道吗?您的独生女儿已接过您支教的火炬,正式成为红石小学的第一十三任校长兼老师。

王珂,也许你只有读完这封信,才能真正地走近走进我的心灵,对你以濡相沫的丈夫有个大致的了解,才能真正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瞒你说,自从离开了黄狮寨,我就一直在酝酿这场出走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身边还有黑暗还有腐败还有仇恨还有尔虞我诈,就全盘否定阳光否定生命否定生命的存在否定生命焕发出的勃勃生机。我们追求卓越,甘于平庸

珂珂,就让我们携起手来用爱去擦亮这个世界,好吗?

吻你

握手

永远爱着你的丈夫肖演

二00五年五月三日下午

读完这封信,我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坚定地拉开门,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我疯子似地站在马路中央,截停了一辆的士,连连催促司机朝车站飞驰。夕阳像个喝高了的醉汉,踉踉跄跄地跌进了山谷,醉人的空气里弥满了血红血红的酡颜和花草树木的芬芳,明明灭灭的街灯就像离人的泪眼。

7

季节的轮替就像风车旋转的木叶,转走了夏天,转来了秋天,而我的肚皮也开始显山显水,该死的妊娠反应如同附骨之蛆,折磨得我日益憔悴。我乳胀腹高,喜酸厌辣,渐渐地变丑变老,满脸妊娠的斑痕。揽镜自照,我简直认不出我自己了,那种母性的笨拙和福态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我怕风怕光怕流动的空气怕夜晚无边无际的黑暗,哪怕情侣们一个小小的挑逗动作,也会弄得我惆怅半天,尤其对男人我变得十分敏感和依恋,真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已经很久未收到肖演的来信了,也不知他身体怎样?生活是否习惯?时令已是仲秋了,天气已渐渐地转凉,按气候也应该给他添件毛衣了,他原来的那件领口织得太松,早已挡不住寒风的侵扰。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视力,黄狮寨不通电,照明用的是蘸了油的松树枝,烟熏火燎再加上长期熬夜,眼睛不变瞎才怪哩!前些日子我给他寄去了两捆蜡烛,也不知他收到没有。女人嘛!刀子嘴,豆腐心,外表刚强,内心软弱,总是对自己的男人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牵挂。

没有男人的肩膀可以依靠,我变得更加坚强。虽然腆着个大肚子,四十斤重的煤气罐扛在肩上,我可以一口气爬上五楼,根本不像个孕妇。教书、学习、上网、打羽毛球、拔河、骑车,我粗野得像个男人,把自己的日程填得满满的,没有给肖演留下一丝空隙。我最害怕的就是晚上,如水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漫漶而来,把我困在一口四面环壁的枯井里,眼前的黑暗把我拖进了内心深处更深更沉的黑暗。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皮和变宽变阔的骨盆,任凭涨涨的乳房在我的手心里任意地变换着形状,我感受并倾听着胎儿在子宫里踢腾和驿动的声音,对生命和给予我生命的那个男人心存感激,那股我熟悉的男子气息怎么也挥之不去,搅得我意乱心烦。

前一阵子肖演陪小芒参加市里组织的小学生数学竞赛,回家小住了几天。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天清气爽,阳光灿烂,马路上人潮涌动车流如织,街心公园里站满了晨练的人们,喊操的喇叭震得空气嗡嗡地响。我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阳台上,贪婪地吸了口气,清新的气流贯穿了整个丹田。蓦地,两只粗糙的手掌蒙住了我的眼睛,硌得皮肤痒痒的,一股怪怪的汗酸味扑面而来,似曾相识,我跺了跺脚,挣开了那双手,回过头来,天啦!原来是丈夫肖演,他又瘦了,胡子拉杂的,满脸蚊子叮过的疱疹,凭他背在背上的背篓和一身灰色的土布裤褂,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如假色换的苗家汉子。

我一时竟呆住了,身子也哆哆嗦嗦的,犹如一片残留在枝头的败叶。我吸了吸鼻子,扑簌簌的泪水怎么忍也忍不住,顺着我的睫毛淌了下来,搅得毛孔也痒酥酥的,就像千百条爬动的小虫。我仰起脸笑了笑,伸开双臂,朝我的男人扑了过去,刁蛮的嘴唇在他的脸上啃出了口水啃出了眼泪。肖演摩了摩我隆起的肚皮,也粗暴地回敬着我。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我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因为我的心里涨满了幸福。

门哐啷一声开了,一阵童稚的笑声朗朗地响起,我和肖演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四目相顾,脸儿都窘得红红的。肖演板住脸,招了招手,厉声喝道:小芒,你这个鬼精,快来见见你珂姐姐!小芒吐了吐舌头,冲我扮了个鬼脸,逆着阳光走了过来,他抑制不住满脸的兴奋。珂姐姐,真是想死我了,你还好吗?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鼻子酸酸的,半晌无言。一年不见,小芒又窜高了不少,虽然穿着新衣新裤,却显得又黑又瘦,人中上有两道鼻涕流过的灰痕,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我真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肖演放下背篓,搓了搓手,灿灿烂烂地笑了笑。王珂!你看看这是些什么?我们都快发财啦!他麻利地揭开篓盖,变戏法似地掏出两只喔喔乱叫的母鸡,母鸡的冠子紫里透红的,转动着两只黑亮的瞳子,脖子一抻一抻的就像竹节。红红的枸杞,野生的天麻,焙干的山菌,熏制了的穿山甲,腊黄腊黄的山猪肉,晶莹剔透的笋干,篓子下面还有一大筐码得齐齐整整的土鸡蛋。肖演在我的肩膊上拍了拍,每掏一件就如数家珍地给我解释一句。母鸡是麻五大叔捎的,枸杞和天麻是张婶送的,等等。我白了他一眼,有些调侃地说,书没教几天,东西倒弄回来不少?让你小子当个县长,也是个贪官污吏。肖演两手一摊,耸了耸肩。王珂,众怒难犯,盛情难却,乡亲们的情意我实在是不忍拒绝。听说你怀孕了,他们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往我背篓里塞东塞西,要不是麻五大叔站出来给我解围,我早就压趴了,多好的人呐!

小芒黑黑的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伸进胸襟底里好一阵掏捏,终于摸出一只用油纸裹着的包裹,层层叠叠地揭开,渐渐地露出了冰山一角,原来是一只做工精细的虎头银饰,花鸟草虫镂刻得栩栩如生,银光闪闪,晶莹剔透,链子上的铃铛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蕊。小芒捧住银饰,郑重地对我说,珂姐姐,这是寨子里的乡亲送给你孩子的,苗家人有戴银饰的习惯,银子能祛病消灾延年益寿,并寓示着吉祥如意和大富大贵。我阿爸说生个男孩就叫太阳,生个女孩就叫月亮,无论是太阳或月亮,它都给我们苗家人驱散了黑暗,带来了希望和光明。我哽咽无语,把银饰紧紧地贴在胸前,别过脸去擦了擦泪,肖演钻进厨房忙碌去了,厨房里隐隐传来鸡们压抑的惨叫和翅膀扑腾的声音。小芒在阳台上坐下来陪我聊天,讲的净是些寨子里的瞎话,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笑破了肚皮笑弯了腰。诸如扎嘎家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崽,猪爸爸竟是头毛深皮厚的大野猪。木莎家的一只母狗叼回了一只狼娃,为哺狼崽把亲生的狗娃也撵出了窝。小芒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再辅以逼真的手势,把人和动物都摹仿得惟妙惟肖,不由你不笑。

人都是些有感情的动物,送走肖演和阿芒的那几天,我一直都闷闷不乐,总期盼着他能突然出现,给我一份意外的惊喜,哪怕就像一场黄粱美梦。梦虽然无法触摸,却能给我真实的痛苦和片刻的欢愉。掐着指头过完了九月,老天爷变得喜怒无常,飒飒的秋风卷起了满街的落叶,绵绵密密的秋雨蒙蔽了高高矮矮的树木。十月里的一天,我上完最后的一节语文课,早早地下了班,舒舒服服地坐在电脑前与网友聊天,就在这个时候,剥啄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一声两声响得越来越急躁,粗暴得几乎快要震破我的耳膜。我十分恼火,黑了屏,恨恨地摔下鼠标,踢踏踢踏地朝门口走去。

我不知咒了一句什么,骂骂咧咧地拉开了门,门开了,我却呆住了。天啦!原来敲门的是小芒和麻五大叔。麻五大叔穿着簑衣,戴一顶尖尖的斗笠,面容憔悴,老气横秋,眼珠子又眍进去不少。他木木地搓了搓手,摘下斗笠摔了摔,凉凉的水珠子溅了我一脸。小芒掌着马灯,一只裤脚高来一只裤脚低,光着脚板,雨水成串成串地掉下来,脚板周围很快就水汪汪地一片。他咽了口唾液,耷拉着脑袋,惶乱不堪的目光也不敢与我对撞。我干咳了一声,有几分愧疚地说,大叔,小芒,还愣着干啥?有话进屋说呗!我欠了欠身。

麻五大叔跺了跺脚,缓缓地脱下簑衣摔了摔,连同斗笠一起递给我,我接过来顺手挂在门后的衣钩子上。小芒怔怔地望了我一眼,光光的脚板在白白的瓷片上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我捏了捏小芒的鼻子,声音透着无限的关切。小芒,你肖演哥哥还好吗?他怎么没来?小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爸,吸了吸鼻子,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卡在嗓子里一声嚎啕就像卡在嗓子里的一颗弹珠。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在瓷片上磕得崩崩响。珂姐姐,我对不住你啊!你打我吧!肖大哥他…他…。小芒捉住我的手搁在他的脸上,湿湿的泪水弄得我也鼻子涩涩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犹如一只断线了的风筝,在天空中愈飘愈远,渐渐地失去了凭藉,我极力地忍住泪水,把乞援的目光投向麻五大叔。麻五大叔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纵横的老泪滴嗒滴嗒地掉在地上,珠子似地跳了跳,溅起了一片雨雾。他漱了漱了喉咙,声音有些嘶哑。王老师,都怪我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肖老师去韭菜坪。那天早上的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肖老师说是要去县城给娃娃们买书,顺便去韭菜坪取你寄来的蜡烛和信。肖老师在我家里吃了两个荷包蛋,喝了点苞谷酒,就吹着口哨悠悠然然地下了山,阳光细细碎碎的,插在背篓里的木芙蓉开得热热闹闹灿灿烂烂。

肖老师逛了几家书店在教育局领了工资,就已经天色不早了。再加上班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把宝贵的时间都给耽误了,他风风火火地赶到鬼斧崖,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按照悬索和吊篮的管理规定,吊篮夜晚是不能度人的,悬崖的两边都备有专供客人栖身的草棚,铺盖行李,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类似于城里的客栈。肖老师为了不耽搁孩子们第二天的学习,一咬牙麻起胆子钻进了吊篮,戴上手套,吱吱咔咔地朝黄狮寨这边滑动,沉重的钢缆弯弯曲曲,跨度很大,就像古代武将的弓弦。十月里的天气薄情人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月朗星稀,转眼之间就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怪怪的山风挟带着滂沱的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吊篮开始摇摆,继而又秋千似地荡来荡去。肖老师紧紧地攀住钢索,任凭吊篮在风雨中颠簸,猛地一阵怪风袭来,把背篓里的书吹得纷纷扬扬,肖老师本能地松开了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扑去抢那些飞在空中的书,脚底一滑,身子一个趔趄,飘飘洒洒地坠下了鬼斧崖,空空的吊篮在狂风中晃荡呐!幽幽咽咽的三岔河如诉如泣。……。麻五大叔仰天叹了口气,深陷的眼窝里噙满了白白的泪花。

我泥塑木雕般地僵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变凉,我想哭,眼睛里却挤不出半滴泪水,我的泪腺已在突然之间枯竭。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在旋,地在转,楼宇在塌陷,我的全部世界都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倾颓。

灵堂设在麻五大叔的堂屋里,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披麻戴孝的老少爷们,一口崭新的楠木棺材搁在院子中央,散发出刚刚油漆过的怪味。屠牛的师傅袖子绾得高高的,掂一把寒光闪闪的白刃,行云流水般地剖开了牛的肚皮,牛的肠肚肝脏鼓鼓囊囊地浮了出来,逗得一群饿狗的不停地在腿缝里钻来钻去。诵经的和尚机械地敲着木鱼,红红的烛焰在土墙上跳荡,烛油流了一地,潮湿的土墙上长满了白硝和淡绿色的苔斑,蛞蝓爬过痕迹显得十分惹眼。

我拖着僵滞的双腿,木木地跨上了台阶,院子里寂静下来了,人们垂手默立鸦雀无声,就像迎接某个领导一样纷纷地给我让开了路。号角呜呜地吹响了,火铳惊天动地,空气里飘满了硝烟和硫磺的怪味。不知谁的一声啜泣,引起了整个院子的一片嚎啕,人们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额头磕地的声音响成了一片,我友善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穆地走进子堂屋。

堂屋里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扑鼻的檀香,长明的油灯忽左忽右地闪闪烁烁,火盆里的冥纸冒出了一缕缕的青烟。丈夫肖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攥成了两只拳头,指缝和指甲里陷满了黑黑的淤泥。眼镜也掉了,鼻青脸肿的,眼珠子空洞地望着屋顶,嘴唇和下巴上的胡须一圈一圈地拱了出来,新割的韭菜一样郁郁葱葱,衣服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了,一只裤脚褪下来,一只裤脚高高地吊在腿肚子上,裤子下面汪满了污泥浊水。据麻五大叔讲,肖演坠下悬崖后,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倾巢出动,打着灯笼火把不分昼夜地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下游的拦河坝子那里把他捞了上来,冰冷的江水把他浸蚀得面目全非,身上挂满的鱼钩,背上的背篓也不知去向。

这难道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男人吗?我一屈膝跪在地上,嘴唇和身子都在不停地颤抖,我哆哆嗦嗦地伸出了两根指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陷在指缝和指甲里的污泥,擦拭着他蕴在眼角的水珠,擦拭着他脸上青紫的伤痕,轻轻地,轻轻地,不带任何声息,就像生怕惊扰了他的梦境,他又熬夜了,又困又乏,此刻他睡得多么香甜呐!我俯下身子,轻轻地揽住他的头,轻轻地搁在我的怀里,让他凝神谛听儿子在我肚子里踢腾的声音,咱们的儿子多么顽皮啊!把我的子宫当成了他的蹦床。

肖演,你的眼镜哪里去了?没有眼镜你怎么能看书写字批改作业教书育人,你总是那么粗心,幸亏我的细心,给你新配了一副博士伦,也不知你戴着是否合适!黄泉路上坎坎坷坷,你千万要走稳。也都怨我,你身上穿的那件毛衣我编得太差劲了,松松垮垮的,早已挡不住风寒。我想给你织件新的,由于工作太忙再加上要命的妊娠反应,初一一针,十五一针,直到前天晚上才大功告成,一针针一线线织进去我多少关爱多少叮咛。肖演,我的丈夫,这件新毛衣我也给你穿上了,如果妻子的爱可以御雪遮寒。白灿灿的阳光在窗纸上晃荡哪!长长的号角吹出了悲怆。

公祭开始了,寨子里万铳齐发,白幡招展,凄厉悱恻的葬歌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地响彻了整个寰宇。两条粗壮的苗家汉子抬着摆满香烛牛头公鸡鲤鱼和苞谷酒的祭盘,缓缓地走了过来,苗子汉子的后面走来了寨主麻五大叔,麻五大叔头上盘着帕子,帕子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野鸡雉,黑色的羽翎在金色的阳光下左右晃荡,透出几分赫赫的威严。麻五大叔之后走来的是小芒,小芒垂着脸,双手捧住镜框,镜框里嵌着肖演生前的肖像。小芒顾不上去擦拖得长长的鼻涕,红红的眼睛肿得就像两只烂桃,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憷。

寨子里的乡亲都鱼贯地走了上来,不管我熟悉还是陌生,他们冲我点点头,一屈膝跪在肖演的灵前,秉烛、焚香、磕头、斟上一杯苞谷酒,郑重地泼在火盆里,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冥纸化为了袅袅的青烟。公祭地叫奠酒,是生者与死者作最后的诀别。按照习俗,丧家应该有个孝子出来答礼,可姐妹们困住了我的手脚,她们把我按坐在一把垫了褥子的圈椅里。我丝毫也不能动弹。孝子是由小芒充当的,他陪着来上祭的乡亲咚咚地磕着响头,额头上渗出的血丝就像朵朵绽放的腊梅。

奠完酒之后是入殓,祭司敲响了长长的木鼓,寨子里的乡亲在几位长者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开始给肖演梳头换衣,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的,鼻梁上架着博士伦,纯棉西服的口袋里别着两支铱金笔,一派儒雅书生的模样。八个彪形大汉抬来一口楠木棺材,肖演安详地躺在棺材里面,覆上最后的一床子孙被,接着就盖防潮防蚁的石膏。软软的石膏粉掩住了肖演的整个身子,仅仅留下了两只眼睛和两只换气的鼻孔。我疯了似地挣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阿演,你等等我,你怎么这么狠心哪!我的胸膛不停地起伏,脖子上的筋络就像暴凸的青藤。

祭司写完“金玉满堂”的最后一横,石膏粉上面划出了一道道的深沟,汉子们七手八脚地合上棺盖,封棺的时候到了,封棺不叫封棺,而叫合龙口,封棺的马钉也不叫马钉,而叫子孙襻。封棺的汉子是寨子里的木匠,他把备用的子孙襻叼在嘴里,从腰上抽出一把斧头,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斧头的白刃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圆弧。不知谁啜泣了一声,大家都忍不住唏唏嘘嘘地哭了起来,堂屋里院子里黑压压地跪满了寨子里的男男女女,斧头撞击马钉的声音也显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那一声声一斧斧仿佛不是砸在马钉上,而是砸在我的心里,我的心支离破碎血花飞溅。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摔开两个看护我的姐妹,仰起脸一声惨嗥,野狼似地朝棺椁扑去,我死死地攀住棺盖。用头颅猛烈地撞击着棺材,汩汩的热血顺着我的额头淌了下来,渐渐地蒙住了我的双眼。

撤完丧席,出殡的时刻到了,天空中的惊天动地的一声钝响,院子里鼓乐齐鸣,锣儿、鼓儿、钹儿、唢呐、二胡、牛角、葫芦丝、一应儿乐器都呜里哇啦地吹奏起来,奠过鸡血,摔了丧盆,灵柩开始起驾,十二条抬丧的金刚和扛着纸人纸马花圈挽幛的乡亲都浩浩荡荡地朝鬼斧崖进发。天空瓦蓝瓦蓝的,就像谁拿布擦过,白灿灿的阳光从云隙里透了下来,天地间一片明媚。一株株青枝绿叶的木芙蓉。从颓圮的墙头或古旧的屋脊上斜伸出来,蔽天的枝柯上绽满了拳头般大小的骨朵,红艳艳的热闹非凡,就像一支支不灭的火焰。寨子里哀声遍地,通衢两边的房屋都门户大开,门楣上簪着黑纱和招魂的白幡,路祭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了,应和着一弄儿乐器的奏鸣和轰天的火铳,天空中响成了一锅粥,或尖或钝的猝响,就像乱毛线一样缠夹不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烟,连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祭司选好墓址,墓井开始破土了,破土的孝子是由小芒充当的,他呜呜咽咽地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掘下第一锄,抬丧的金刚操着各自的家伙,七手八脚掘起土来,铁器碰着石头发出了一声声尖锐的钝响,纷纷扬扬的砂土渐渐地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的脑海里浮满了记忆的碎片,那些碎片就像一只只美丽的肥皂泡,只可缅怀而无法触摸。挖好墓井,丈夫的棺椁开始落葬,金刚们十分熟练地绞住绳索,任由棺材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动。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干涸了几天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我撕心裂肺般地一声鬼叫,蓬头垢面地撞向墓井中的棺材,可我木木的双腿承受不了我沉重的身躯,我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软软地跌在地上,就像一口袋粮食。乐器和火铳又再次在空中爆响,我身前身后的山岗上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寨子里的男男女女,唏唏嘘嘘的哭声就像二月里的寒潮,削得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发憷。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里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口哨,小芒扛着一面红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站在坟前跺了跺脚,十分威严地巡视了一眼,孩子们依序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两排,脸上的泪水和唇上的鼻涕在金色的阳光下格外醒目。蓦地小芒昂起头来一声暴喝,爽爽朗朗地哭着说,肖老师,黄狮寨小学五十六名学生集合完毕,给你致敬!小芒脚跟咔地一碰,孩子们齐刷刷地举起了脏黑的右手,胸前缓缓飘动的红领巾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山谷里真安静哪!孩子们一动也不动地肃立在悬崖上面,就像一具具优美的造型。我鼻子一酸,挺着个大肚子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面向孩子在肖演的坟前坐立定了身子,缓缓地举起右手,笨拙地回了个队礼,不争气的泪水顺着我长长的睫毛滑了下来,不知不觉地爬满了我的双颊。

9

生完孩子,我谢绝了老校长和母亲的执意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向阳一中,来到了我魂牵梦绕的黄狮寨,接过了丈夫支教的火炬,我已经失去了丈夫,我不能再失去良心和肩上应该承担的责任。肖演,你知道吗?咱们的儿子降生了,我给他取名叫肖黄狮,号鬼斧,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多么洪亮哪!就像报春的第一枝腊梅。小芒也进初中了,他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在黄狮寨你可以听到真正的狮吼,觉醒了的狮子,用知识武装起来的狮子,他们的吼声一定惊世骇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