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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兴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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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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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爹

母亲兄弟姐妹七个,她是唯一的外县人。外公外婆(我们叫嘎嘎)在的时候,正月初几的,一家人去拜年,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雷打不动。嘎嘎相继去世后,父母年纪大了,加上孩子多、事情多,除开重要的活动,兄弟姐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与他们见面的次数更是不多。

除母亲外,四个舅舅住长阳渔峡口镇青树坳村,二姨是梁山坝村,幺姨在枝柘坪集镇。因为行政区划的关系,他们之间走得近,和母亲离得远。只有二姨例外。二姨所在的梁山坝和我们巴东水布垭镇大面山村连田处界。尽管不同地区不同县,住地直线距离却不足两公里。农忙的时候,相互帮衬是常有的事。更重要的是二姨回娘家,从长阳经巴东再到长阳,我们家是必经之地,很多时候,父母都是打发我们随二姨二姨爹去看望嘎嘎舅舅的。

母亲在娘家排行老大,二姨差不多小她十岁。二姨嫁给二姨爹,应该与母亲不无关系。腰悬河瀑布串联着巴东长阳边界自下而上的三个梯墩,分别是二姨爹所在的姚家墩,亦称余家墩,是瀑布下游,我们所在的毛家墩,也叫腰悬墩,是瀑布上游,再上边是胡家岩,也是一个梯墩,是瀑布的上上游。胡家岩上边是蒋胡坪,而姚家墩下边是枝柘坪的分支代家冲。由于奶奶的娘家在代家冲,父母到代家冲,二姨爹家是必经之地,他们很早就熟悉。

 

所有的亲戚中,最熟悉的是二姨爹。不仅因为他和二姨经常带我们去嘎嘎家玩,接触多,有感情,更重要的是二姨爹是个打饼子的师傅,每次来我们家或是路过这里,少不了从荷包里摸个饼子塞到我手里。起初,父母不让我要,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但时间一长,父母觉得人份不同,不再用很苛严的神色干预。我呢,则是得寸进尺,没有之前的胆怯,径直取过饼子张口就吃。碰到偶尔没有给我饼子,以为是二姨爹忘记了,还会磨磨蹭蹭地靠过去,下意识地捏捏他的荷包,发现真的没有,才失望地离开。这时,他会一把拉过我,抱一抱,嘴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这次没带,下次搞两个。轻轻一句话,感觉好温暖,瞬间泛起我心中满满的甜蜜。这不仅冲淡了我不愉快的情绪,还护佑我在违规违章的情况下,不至于受到父母严厉的训斥。打心眼儿里有一种“谢天谢地二姨爹”的感激。要知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孩子拥有一个饼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喜欢二姨爹,还因为春节期间来我们家玩,他总要放一挂鞭,表示祝福,寓意喜庆。还特别懂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大都喜欢玩鞭的习性,每次放鞭,都会在一挂鞭的头子上掐下一小段给我,并教我怎样燃放,强调如何才会安全。接下来,我会在邻居家的孩子面前炫耀一番,一会儿点燃一颗向远处扔去,撩得大家拼命地追赶。那个得意,那个风光,不亚于参加工作不久买个录音机,在路上边走边放流行歌曲的感受。大有“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诱惑。二姨爹家赶鞭(制造土鞭)是祖传,设备齐整,安全可靠。他家的鞭比别处的声音响、数量足,周边的人都愿意买他家的鞭。直到后来,上面禁止私人作坊造鞭,才停止下来。好多年,对二姨爹家的鞭,我依旧念念不忘。

 

 “为人不学艺,背断背篓系。”因为有一手打饼子的技艺,大集体时代,二姨爹几乎没有干过负力的活。很多时候,都是作为生产队派出去挣副业的人,在外面搞加工,每月给队里上交约定的副业款。在农村,逢年过节、娶亲完配、弄璋弄瓦之喜,等等,都有打饼子的传统,经济、体面、适用,甚为广泛。每每见面,饭后茶余之际,二姨爹给我们上思想课,多半说的是,人一辈子要学门手艺,不然会苦死一生的。曾经,他也带过几个徒弟,终因时代变迁,无法靠它养家糊口,最后都改行干别的去了。

打饼子的工具很简单,一口平底锅、模子若干、大小夹子等即可。家有喜事,接师傅打饼子,半月之前就要准备,不仅要帮师傅把工具背到家里来,还要按师傅的吩咐备好原材料。一般是先熬苞谷糖,用面粉拌发酵粉发酵,把发酵的面和苞谷糖等原料混合揉成面团;再将白糖或红糖加上蘑菇粉等香料做成馅料;然后将面团擀成条状,用刀切成大小均匀的小段,取一小段面团,擀成圆片,包入馅料,捏成包子状;接着将包子状的材料填入模子,填实定型之后倒出,直到有一平底锅的数量,用簸箕摊开,双面滚上芝麻(就是一锅一锅地制坯);最后上平底锅,用木炭火烤,掌握火候,翻动面饼,待成金黄色、外壳硬朗而不焦不煳、空气里弥漫着朴素的麦香时,烤制完成。

二姨爹的模子最特别的地方,是模子内底刻有五角星和双喜字样的图案,打出来的饼子不仅味道上乘,还比别人的漂亮、喜庆。所以他的生意一直红火,常常为此骄傲不已。许多时候,往往是张家的饼子还没打完,李家早就等着接他,要帮忙背工具了。

 

到二姨爹家不足两公里,中间仅仅隔着一架树林,长十几公里,宽不足一公里,出门就是一道绝壁,之字拐的山路从崎岖陡峭的岩缝向下延伸着。尽管是一条超近的大路,若是单独行走,依然有些恐惧。我们去二姨爹家,一般都是姐弟相伴而行,从没有单独走过。

 坎齐坎根,沟齐沟心——是传统的划分边界的规则。这架树林以绝壁根部为界,以上是巴东版图,以外是长阳地盘。也就是说,不足一公里宽的树林基本属于长阳。于是,在以柴禾为燃料的年代,这里是墩上墩下人们烤火、煮饭的能源基地。当然,我们墩上也有同样的林带,只是离得近,舍不得砍而已。很多时候,墩上的巴东人就砍长阳的柴禾来做燃料。于是,人们管墩下的叫砍柴,管墩上的叫偷柴。偷柴,最初是用斧子砍,由于声音大,结果被长阳人逮着,说坡上坎下的人,这次将柴禾背回去,以后不要砍了,都要生存呢。同意。可是,这家不砍,不能保证另一家不砍啊,类似的情况屡屡不止。以后被逮住的人,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没收了斧头、镰刀、背叉、打杵子等工具不说,还要挨一顿狠狠的臭骂。偷柴的人找到二姨爹,请他帮忙转弯,说个情。二姨爹为人厚道,人缘好,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表个态,最终让人家取回了没收的工具。

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越偷越有经验。将最初用斧头砍变成用锯子锯,不仅声音小,隐避性强,还不浪费柴禾。有道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最终还是被路过的长阳人发觉,很快扯到墩上的干部那里。结果当然是劝一劝,说几句类似保证的话,算是解决了。此类事情究竟有没有继续发生,除了当事人,估计只有二姨爹晓得。他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叫你们墩上的那些人再莫偷柴了,那骂人的话,实在是听不下去啊。父亲笑笑说,上上下下多半是亲戚,有的讨柴,有的送柴,有的讨好,有的卖乖,混淆不清,加上较真的又没有几个,说不清楚啊。二姨爹呢,一脸无奈,只是不停地嗑着瓜子。想想也是,这事就像癣疮一样,闲着无聊就痒,越痒越抓,越抓越痒,还往周围漫延,忍又忍不住,治了还复发,没有特效药,治得好吗?

后来,电力取代了柴禾,巴东长阳修通了公路,一个长长的回头线绕过了整个山岩树林,年轻人走出了山外。这条本就难走的山路,逐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树林密稠得连野鸡都飞不过,成了动物的天堂。

 

二姨爹给人的印象,总是慈祥、温和、不善言谈,往往把人们的判断引入歧途。记得二姐出嫁的时候,二姨爹给我们家打饼子,在最后烤饼上质量的时候,我一番好心,帮他将平底锅下的炭火加大一下,谁知他突然狂吼,猛地锤击案板,怒气冲天。惊恐之余,我抬头探视,只见他指着挪开的平底锅,眉头紧锁,眼露凶光,木然不动,让人顿生寒意。此情此景,我所有的反敢立马收敛,所有的不满立刻让路,目光殃殃的回避,只盼躲过一劫。良久,二姨爹将一锅烤煳的饼子倒入盛猪食的木桶,接着是母亲给我一顿惨骂……原来,烤饼上质量的时候,全是文火,稍有不慎,就会将饼子烤煳烤焦,功亏一篑,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就这样,我第一次弄懂了“好心办坏事”的确切含义,第一次把对二姨爹的直观喜欢变成了由衷的敬畏。

 

几十年过去,二姨爹成了我们永远的故事和传说。我不知道,当年赶鞭和打饼子,在劳力和时间上,二姨爹是如何安排,如何应对的;也不知道,一向安静的他,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委屈,多少不如人意。只是在他少见的埋怨中,隐约感觉到,他指望着六个孩子,一直惦记着有谁能继承打饼子的事业……然而,最终与平底锅相伴终身的,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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