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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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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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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道沟

朝晨的阳光,像刚梳妆过的姑娘,清清爽爽、暖暖洋洋、甜甜美美的。

晓波今天一定要早早赶去火车站,迎候老爷子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才半个月的时间,来来回回,走的是平顺的街道,过的是平滑的路面,经的是平直的桥梁,为的却是跨过那一道沟。

天底下有数不清的家庭,但从分类上讲,也就有限的那么一些。晓波家就属其中的一类吧。父亲母亲一直务农,父亲虽然断断续续在村小学校里,做过一些年头的代课教师,可正因为是断断续续,所以错过了转民办教师的机会,由此也更谈不上之后的民办转公办。

拥挤的人群中,晓波一眼认出了老爷子正从出站口朝这边走来。

“爸,累了吧?爸,我……”

“好了,我都已经过来了,什么我、我的,上车吧。”

一上车还没等坐稳,老爷子就笑嘻嘻地说:“这一趟就当是专门回老家去扛土特产了,都是你们爱吃的稀罕东西。”

“爸,这嫩竹笋绝对是上市鲜,而且这边也买不到的。那桶鸡蛋……”

“这鸡蛋更少见。你大哥把鱼塘四周网了起来,弄成了散养鸡场,鸡和蛋都成了当地的抢手货。电视上整天讲的什么虫草鸡、柴鸡蛋,今后咱想吃啥都是现成的,绝对保质保量。”

老爷子滔滔不绝,晓波此时脑海里映出的,全是老家那面一张张亲热的脸庞。晓波在家排行最小,上面有2个哥哥和3个姐姐。哥哥姐姐们尽管从未离开过原籍地,倒是个顶个很争气,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或是学个小手艺,亦或做个小买卖,家境虽然说不上多么殷实,但也可以讲日子过得踏踏实实。晓波他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经历,像极了那些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典型模板。从小学习成绩优异,一路顺风顺水,如愿考上名牌高校,学士、硕士、博士马不停蹄。专业热门,课题前卫,没太费力即被一家知名大企业录用,在大城市里立住脚跟,又顺理成章结婚生子。按说,这该是让多少人羡慕的成功路径,又是让多少人眼热的理想归宿。可事实呢?在老两口,包括所有哥哥姐姐眼中,晓波是最不容易的,远离老家亲人,独自在外闯荡,是最需要大家搭把手的。

这种众亲人想象中的不易,真正变成现实难题的,是晓波他第一个儿子的出生。老两口立即和身边的子女们商量,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去帮一下、助一把。因老伴身体一向不太好,别说去出力辛劳,只一个离开故土突然进入城市生活,恐怕就无法适应。最后老爷子一锤定音: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折腾一些年还行,照顾老娘的所有事情全由你们兄妹五个分担。众人齐心,一个态度,哪头都不能有丝毫闪失。

日子过得真快,就这样,孩子还总想蹿到时间的前头去。看着奔前忙后的老父亲,很多对于孩子带教方面的话,实在不太好直接开口,但小两口私底下免不了常常会提到。晓波说:“老爷子虽然早前做过一些年教师,但毕竟几十年过去。”

妻子她两头担心:“儿子的启蒙,特别是日常的耳濡目染,的确很重要,可咱爸不顾自己再劳累,已经帮了这么多,千万不好露出半点的埋怨。”

“哎,是啊,是啊。”晓波想不出任何别的话来应对。

车子沿着顺河大道缓慢前行,大道的一侧便是延绵数公里的树林,满眼青翠葱郁,从树林开始其实就是湿地公园的边界。坐了一夜火车的老爷子这会正在打盹,晓波把车子开得又慢又稳,也好让自己的思绪有一个明晰的着落。

那是湿地公园刚刚正式开放的一个周末,晓波夫妇领着6岁的儿子,一起陪老爷子游玩。湿地公园果真如推广宣传的那样,看上去很有一点江南水乡的味道。原有的宽阔河道,水波荡漾,岸边是婀娜多姿的垂柳,河面上繁星般的大小游船漂来摇往。真正有看头有玩头的,还是那些曲折清幽的羊肠小道,纵横交错的涧谷小溪。小孩子家置身其中,更是按不住耐不得,连跑带跳、连呼带叫全不在话下。

“儿子、孙子,你们快过来看,那棵大树上落着这么多‘家巧’。”

晓波生怕老爷子的话让儿子听到,赶紧大声拦了过来:“爸,那不叫‘家巧’,应该叫麻雀的。”

6岁的儿子早把爷爷和爸爸的话听得清楚明白,于是,立即拦住了晓波的话:“爸爸,那就叫‘家巧’,爷爷和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晓波一下被噎住了,但还是忍不住走到老爷子身旁,小声说:“爸,你怎么……”

“小子,看把你紧张的。”老爷子似乎早料到儿子想说什么,一摆手不让儿子说下去:“你忘记自己小时候怎么叫的了?”

“不是,我……”

老爷子还是不让儿子说下去:“不是什么呀!后来耽误你认得‘麻雀’了吗?让现在的孩子,多了解一点乡下人的叫法,有什么不好。”

尽管几次让老爷子把话截了,但晓波还是坚持着趁这个机会,将心底里想说的话说出来:“爸,你也要让我说话吧?咱祖孙三代本就有代沟的,这下可好,我和你孙子的代沟还颠倒过来了,真不知有没有‘倒代沟’这个说法。”

老爷子眯着眼睛,擦抹了一下嘴巴:“你小子怪名词还不少呢!看见吗?”老人指着脚下的小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代沟代沟的,看见这小溪吗?我也常常琢磨,外面成天吆喝的那个代沟,是不是就好比这小溪?”

晓波一脸的新奇,心想,自己这几年最担心的那个爷孙间代沟,原来老爷子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因此,马上改了口气,降了降调门:“爸,您说,我听着呢。”

爷俩的对话,让做儿媳的开始好一下紧张,见双方语气都缓和了下来,便放下心领着儿子去了人多热闹处。

老爷子见状,轻轻拽了一把儿子的胳膊:“你也跨过来。”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至今记得,当年教给孩子们的课文里讲,那小溪里面流淌的,就像是柔柔的温馨和细细的甘甜。如果非要说祖孙三代有什么代沟,那这代沟也正像这小溪,是一条亲情的纽带,压根不是什么鸿沟。”

“爸,您这么说,我真的好开心。”

“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是不是想说‘好放心’,但又不好意思?”老爷子点到了话题的核心处。此刻的晓波还不能说完完全全放下了“代沟”,至少原有的那种担心和焦虑,好像已经减轻了不少。

晓波妻子领着儿子,满脸欢欣地快步朝这边走来:“爸,我刚给您买了一副石头象棋,抽空可以在小区里跟人家去摆摆了。”

见聪明的儿媳这么一说,老爷子十分高兴,也当即明白了过来,该把话题扯开去:“太好了,有时间也能给我孙子灌输灌输,让他早早地对象棋里面的奥秘有一点点感受。”说到这里,仿佛又触发了老人的某根神经,小声嘀咕了一句:“人生就如同一盘棋嘞。”

这件事,让晓波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震动:“看来,老爷子真不能轻易惹的。”

妻子一向对丈夫的做法不赞成,更不答应像防什么似的防着老爷子。妻子她自有道理,老爷子都能让儿子考上名牌大学,还能故意耽误了孙子不成!因此,听丈夫这么一说,紧接着就问:“又怎么了?”

“我是说老爷子不是惹不起,是根本惹不了。”

“你怎么说话呢?那是咱爸。你惹了老爷子,那是一惹伤二人,知道吗?”

“是伤了老爷子的心,伤了咱儿子的幼小心灵,对吗?行了,我的好老婆,没听出我是说玩笑话呀!”

“你瞒得了我?”妻子瞪了丈夫一眼。

车子拐上了大桥,很轻很缓,老爷子还是猛地清醒过来:“到了?儿子。”

“过了桥,马上就到,爸。”晓波说话间给老爷子递过了热水杯。

从桥面向左前方望去,那座高大的假山上,一挂闪亮的瀑布非常醒目,四周弥漫缭绕的水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美丽的彩虹。

就这么一个“瀑布”,半个月前竟然在晓波和老爷子间掀起了一场暗战,距离火光冲天,仅剩个毫厘之差。

“爷爷,老师说过的宇宙那么那么深奥,可唐代的李白,怎么算出银河落下来用九天时间的呢?”

爷爷一惊,孙子他一定读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了。既然孙子是直接照字面去理解的,那就应该从字面再往回一点点的解释,绝不能立即判错,也不可以一下点到位:“老师以前给你们讲过这个‘九’吗?”

“讲过的,说‘九’是最大的数。”

爷爷觉得可以顺着这一点,正好逐步启发孙子:“那是不是说,银河落下来要用很多很多天的意思呢?”

“爸,爸,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辅导你孙子的啊!”没等乖孙子回答爷爷的话,儿子那边简直乎要吼了起来。

“什么干什么!有那么严重吗?真是的!”平日里儿子任何的一句话里面,再细小的一个举动里面,老爷子其实都听得分明、看得真切,这下好,做儿子的居然大吼大叫,当爹的自然该说就要说了:“你小子整天神经兮兮的,有意思吗?”

晓波被妻子狠狠扯进了卧室。孙子一手牵着爷爷,一手把房门紧紧关上了。

第二天一早,儿子告诉晓波:“爷爷天不亮就走了,说回家看看奶奶,也想老家那边了。”未及晓波反应过来,儿子又说:“爷爷让你们放心,很快就会回来的。”

晓波妻子没好气地说:“看把你能的,成天代沟代沟,这下好,你掉沟里了吧?幸亏我休假,不然看你怎么办!”

妻子这边数落,儿子那边扮鬼脸,晓波被两面夹击,再没了脾气。

晚饭刚吃过,老爷子发来了信息:

“儿子,我已顺利到家,你们放心。老爹我只

是稍稍离开几天,好久没回老家,有点想了。估计

你小子也不会真的厌烦我吧?那就好。你们反正是

长大了,可那两个小孙子,我还真不舍得、不放心

呢!”

是老爷子打字累了吗?信息有了中断。这短短几行字,当然不会让晓波看得疲劳,但只觉得眼眶里面湿湿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

“小子,我知道你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就

怕我瞎教乱哄影响到了孙子。当爹的哪有不懂儿子

的。不过,我还是要说,不要整天拿什么代沟来自

己吓唬自己。代沟一直就有,别说我们爷孙三代有,

我自己和自己几十年里眼光和想法都在变呢。你说

这‘代沟’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是有时候想到一起

说不到一起,说到一起做不到一起吗?就是常说的

时间一变什么都变,代沟就这么简单。”

看罢老爷子的信息,晓波叫来儿子:“爷爷后来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儿子直觉得这一下终于逮到机会了:“老爸,知道自己错了吧?”

“好好说话。”

“哦。爷爷后来详细给我解释了‘九天’,说‘九天’不是指天数,而是指天的最高处。爷爷还给我举了‘九天揽月’的例子。老爸完全错怪爷爷了。”

晓波低头不语,儿子反倒上劲了:“老爸,以后再这样对爷爷,我就……”晓波猛一抬头:“你怎么样?”

儿子一下躲到了妈妈身后,但仍坚决要把话说完:“我就鄙视老爸。”

这时候,晓波满脑子是爹和娘晃动着的身影,根本不会再拿儿子怎么样,只来回摆了摆脑袋,淡淡一笑。

这半个月熬的,大孙子念念叨叨,小孙子咿咿呀呀,晓波夫妻忐忐忑忑却还是在盼着望着。

车子到了楼下,儿媳她一手牵着大的,一手抱着小的迎了上来,大声说:“爸,晓波和我都不懂事,惹您老……”

“傻孩子,一家人还弄那么正式干嘛。”老爷子乐呵呵地接过了话头。

大孙子迫不及待搂住爷爷,说:“爷爷,爷爷,妈妈说了,等一放假就跟爷爷回老家,去数山村里面数不清的‘家巧’。”

爷爷不停地努着嘴,只见得那些根花白的胡须,跳抖得恰似风中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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