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茅永辉的头像

茅永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6/16
分享

耳 力

养心殿,晚膳时分。

太监们玩接龙似地高喊“传膳”,一路飞传到了御膳房。数十名穿戴鲜亮整齐的太监,抬着膳桌,提着各式食盒,鱼贯进到皇帝寝宫。今天的晚膳并无特别之处,虽算不上华奢无比,但也必须是荤素均搭,应有尽有。荤的如三鲜鸭子、五绺鸡丝、黄焖羊肉、鸭条溜海参、驴肉炖白菜;素的有樱桃焖山药、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五香干煸炒白菜丝。数十上百道光鲜菜肴,摆满了膳桌。

“恭请万岁爷用膳。”

倒不是太监们的话语听惯了、听腻了,而是乾隆皇帝实在没把心思放在这晚膳上面,满脑子全是那“金川之战”。其实,确切说自今天早朝起,皇帝他一整天就在反反复复琢磨这一件事情。

“这小小一金川,怎么就这么麻烦呢?”还别说,就让皇帝您想着了、想准了。早在乾隆十年的春天,川陕方面已向朝廷报信称,金川一带,发生劫掠商旅,甚至抢劫官兵的事件,建议“实非用兵不可”。然而,乾隆不希望为此大动干戈,“即当任其行消释,不必遽兴问罪之师。”在皇帝看来,只要无犯疆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人都有一个耳力问题。何为耳力?说白了就是理解判断力。贵为皇上,当然从不怀疑,更不会承认自己的耳力会存在任何的障碍。不曾想,这日积月累、一拖再拖,致使金川的情势变得异常紧急,而且清军在此用兵,几乎连连失利。今日之早朝,兵部尚书禀报金川事态时,那双捧疏折匣的手一直都是抖着的,尚书身后那一长排侍郎及以下官员,更是吓得蜷缩成一团。这让乾隆深感震惊和愤怒。莫非自己这金銮殿成了针毡垫!金川,不就是东西二、三百里,南北不过数十里,人口不足万人的区区之地吗?居然能让朝廷威武之师奈何不得。为了这,皇帝一整天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用膳间,乾隆皇帝也全然心不在焉,不主动指点菜品不说,就连太监帮着夹到餐盘中的,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瞎吃一气。其间,太监呈上绿头牌,请皇帝钦点侍寝嫔妃,乾隆他竟然一摆手,意思是免了吧。接着又随口说了句“赐了”,便起身离开膳桌。

总管太监可犯难了,万岁爷您连牌都没翻,这晚膳让我们“赐”给谁呢?怎么,还打算指一指皇上做事上的不周全吗?笑话!奴才们能做的,恐怕只有检讨检讨自己的耳力。总管太监一边朝一群太监连连示意稳住稳住,一边紧随皇上而去。

犯难终归瞬间过去,皇上有了心事少了闲事,总的讲还是省去了太监们不少的心思。皇上没翻牌指定侍寝嫔妃,敬事房的太监们何等的幸运,就连为了供侍寝嫔妃事后歇息的偏殿,甚至连生火取暖的差事,都可省去。

行走间,皇帝突然问:“让召讷亲进见,到了吗?”总管太监立时慌了神,心想:“万岁爷您啥时候让召的呀!”转而又想:“得,没猜到皇上心思,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耳力不济啊!”嘴里却连忙高喊:“宣讷亲首辅觐见。”

重用讷亲出任首辅大臣,几乎全数可以看成是乾隆皇帝权力得以巩固的象征。雍正去世不到一个时辰,乾隆便站在了朝廷的最中央、最高处。不过,尽管政权过渡非常顺利,但乾隆自觉根底尚浅,尤其是受到秘密建储的限制,乾隆一直没有皇太子的名号,因此无法早早培植自己的羽翼。于是,乾隆在初登大宝之时,采用了一系列收买人心的举措,比如释放被圈禁的宗亲、以宽大为怀的原则判处一批积案、重用多个辅政大臣构成执政团队、纠正以往过于严厉的朝政,从而受到朝野广泛欢迎。之后,乾隆又通过张廷玉等忠心的汉臣,牵制打压离心离德的宗亲势力,继而再重用讷亲以防张廷玉等尾大不掉,使自己的皇权一路呈上升势头。想不到,本该宽心的日子,却让一个“金川”全给搅了。

虽然说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次进得书房,可乾隆的心绪似乎没有附着在自己身躯之上。若在以往,“三希堂”这个几平米的小小书房,这个方寸之地,却是乾隆通过书画怀抱古人、一览江山之所,但这会儿不是。乾隆直觉得,人前威风凛凛、呼风唤雨的皇帝范儿,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自己好没用、好无奈的感受。迈进书房也没落坐,乾隆无趣无味地又移步东暖阁。

再说讷亲这边,闻报皇上召见,立刻放下刚刚启抿的酒盅,满桌的美味顾不得尝上半口,坐上轿子直奔养心殿。一路上,讷亲来回寻思,皇上为何事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猜皇上心思,莫如将自己意欲禀告皇上的,好好打个腹稿。自古言“新官上任三把火”,讷亲自当被委任首辅,就下决心要烧几把火给皇上看看,算过来算过去,匡正朝廷百官的办事作风列在了第一把火。对,皇上今天召见自己,很可能就是想听听首辅的履职设想。一定要打起精神,将自己已经做过的、计划要做的,有条有理有章有法地面呈皇上。想到这里,讷亲不停催着轿夫们“快点,快点!”

“宣讷亲觐见!”即使已在心里面鼓足了劲,但闻这一声高喊,讷亲仍不免有几分紧张。

“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赐坐。”乾隆皇帝平稳的语调里带着几分亲和。

平生头遭面对面、一对一地向皇上汇报工作,皇上还让自己坐下,这令讷亲万万不敢,关键也从来没练习过呀!这坐深还是坐浅,腰板是挺直还是前倾,统统都拿捏不准。还是站着吧,既习惯,也比较稳妥。

皇帝见状也没再勉强,讷亲你愿意站着就站着好了。

“启奏陛下,微臣承蒙浩大之皇恩,自获擢升重用,未敢有丝毫懈怠,先行对目前百官之敬业状况,做了一番调查。”

皇帝想,好你个讷亲,朕召你,本想听听你对金川事态的看法,谁让你来汇报工作了?”可再一想,也不好当头打击人家积极性的,难得讷亲一片苦心和忠诚,就随他讲吧,权当给自己散散心解解闷,或许心里能少点堵。

讷亲见皇上一声不吭,很自然就以为自己汇报到了点子上,便壮起胆子,放开思路,敞大嗓门,滔滔不绝起来:“依臣之见,是皇上仁慈英明,令朝廷消释了紧张,百官缓和了压抑,执政环境清明宽松。然而,同时需要奏明皇上的是,朝中有一些官员不思进取、不敢作为,日渐成了不开口以议事、不开印以行事、不开门以延士大夫和属僚的'三不开'官员。”

乾隆闻之大喜,脱口道:“好啊,'三七开'好啊!”讷亲一时蒙圈,只听皇上继续大声说:“满朝官员都能做到'三七开',我大清江山无忧,社稷有福了!”

首辅反应还算不慢,即连称赞:“皇上英明 ,皇上英明!”

皇帝原本满脑子金川之事,让讷亲半个多时辰的嘟嘟囔囔,心里头倒好像不那么堵了。金川之事既然已经数年过来,也不差这三天五日的,换换脑子也不错。想到此,竟阵阵困倦袭来,于是,不紧不慢一句:“爱卿辛劳,跪安吧。”

回府的路上,讷亲的脑子必须要开足马力,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自己主动向皇上汇报工作的,皇上也接受了汇报,而且留有金口玉言。可要命的是,皇上显然将“三不开”错听成了“三七开”,“三七开”的七分成绩三分缺点与自己汇报的“三不开”根本就不搭界,你能去嫌皇上的耳力不好吗?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将皇上的指示贯彻下去,也就意味着,务必在“三七开”与“三不开”之间打开一条逻辑上的通道。

首辅不愧是首辅,绝不是徒有其名的。隔日,讷亲严令满朝文武:“皇上口谕'三七开好啊'。之前的'三不开'官员可以不再追究问责,但今后所有官员定当尊奉皇上旨意,逢三逢七坚决开口议事、开印办事、开门接访。违者,一律按欺君罔上罪论处。”

朝廷上下左右都感觉皇上的这道口谕有点怪怪的,却无一人敢追根究底。也好,这般如民间逢几赶集一样的上班节奏,既打理了朝政,又不至于整日加班加点牢骚满腹。没多少时日,这件事情通过多个方面禀告到了乾隆那里。皇帝略一思量,认为这个讷亲果然非同寻常,能将这本来属于耳误的一句话,圆得如此天衣无缝,而且叫满朝文武心悦诚服。看来,重用讷亲,朕是重用对了。乾隆甚是欣慰。

无奈金川那边,态势依然每况愈下,这简直让乾隆帝倍感心力交瘁。这么说,川陕那里真的是再无可用之人。为早日平定战乱,乾隆决定将自己最为信任的讷亲调往前线,授予经略职务,成为金川前线的最高指挥官。哪知道,受惯了恩宠的讷亲,此时已今非昔比。百分之一千相信自己耳力的讷亲,对皇上当初“不必遽兴问罪之师”的旨意,牢记于心,坚持认为“安抚”才是朝廷统治边疆的灵魂。内心傲娇的讷亲,对前线指挥官们的建议置之不理,导致清军越打越糟糕,直至局面无法收拾。

皇上本指望讷亲能为自己扬眉吐气,争回点面子,一展朝廷之威严,哪知道是这样的窝囊废。连吃败仗不说,居然还请求朝廷派遣喇嘛和道士上阵助战,真是昏头到了家。更让皇上不可饶恕的是,有密报称,讷亲在前线不仅退缩偷安,而且还散布“对金川不可轻举妄动”的言论。皇帝这边下死命令平息金川,你讷亲那边却说“不可轻举妄动”,真不知是哪只耳朵听来的、又是哪种耳力理解的皇上旨意!当年尚且“不必遽兴问罪之师”,如今已火烧眉毛,再不较真,再不用铁腕,这不是成心让皇帝尴尬难堪、置朝廷威风扫地吗?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坚守皇帝尊严,力护朝廷颜面,都是第一位的!这一点,身为首辅大臣,岂能不知!

这一下,讷亲算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又重又狠地踩到了万岁爷的红线,踩得都带冒火星的。乾隆皇帝该发的火已发过,该吼的雷也已吼过,此时此刻,平心静气地面朝被绑缚着的讷亲说:“朕一向办事公平公正,川陕总督张广泗已被处死,掌管兵部的庆复也被赐悬梁自尽,金川之战的三位主官已死了两个,该怎么处置讷亲你呢?”

关键的节点上,讷亲的耳力又回归了正常,倒也爽快:“谢主隆恩,罪臣不求苟活,只求身后能体面一些。”

皇帝说:“正合朕意。你就用那把珍贵无比的'遏必隆刀'自裁吧。”

可怜的讷亲,或许至死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成在耳力,还是败在耳力。呜呼!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