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玩笑

                                               一

正月初一已过去多天，京城上下仍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达官贵人的府第，自是灯笼高挂，彩绸翩跹；寒微之门虽少了这等亮丽，但屋檐下那几幅飘曳着的对联和窗花，依旧泛着舍不得褪去的红色。

是日，正阳门四周更是成了欢闹的海洋，鼓乐齐鸣，叩礼遍地。随皇帝而行的侍卫队、仪仗队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恰腾龙行云般，首尾不见。乾隆头戴黑色行冠，身着石青色行褂、黄色行裳，脚蹬黑色缎靴 ，高高坐骑于一匹白色骏马之上。

相对于皇上的威严、朝廷的气派，跑前忙后的军机大臣和珅，则是风头出足。当应接不暇、气喘吁吁的和珅，经过军机处同僚阿桂和王杰身旁时，阿桂、王杰满脸的不屑，一番指指点点。和珅看得清楚，甚至猜到，那两个老儿定然在说：“瞧那得意样，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和珅心想：“你俩受皇上的信任倚重，我固然是扳不倒你们，可你两个老家伙除了羡慕嫉妒恨之外，又能奈我何！”和珅仰着脖子，心里美极了：“为这次皇上南巡，我和珅做了什么，功绩大小，万岁爷最清楚。我能活跃在这场面上，那是皇上亲自下的令，要我南巡中陪在他身边。你俩老儿不服，胆敢出来走几步试试？”

“和爱卿呢？和爱卿。”皇上身边从来都不缺人 ，无论何时何地，全可用上“前呼后拥”，然而，要论红人，论值得信赖，又用得顺手的红人，却是凤毛麟角，和珅便是。这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乾隆，又在呼唤身边的红人呢！

“皇上，有何吩咐？”和珅立即快步上前，领受皇上口喻。别看和珅当年连一个举人都没考上，只得在仪仗队里举举黄盖之类，后来居然能在乾隆的宠信下，一步步坐上高位，你说神奇不神奇！其实，说到底人家和珅还是靠了个人努力和实力。乾隆随口说了一句《论语》中的句子，眉清目秀的和珅，虽说仅仅是一名侍卫，却不但妥当应对，而且对皇上的真实意思心领神会。发觉皇上在看《孟子》，和珅能恶补功课，将《孟子》全文背诵，从此踏入仕途，平步青云。乾隆喜爱附庸风雅，和珅则投其所好，比照皇上手法作诗，用尽心计临仿皇上字体研习书法。那时，尽管已经贵为大学士、军机大臣，但只要乾隆一咳嗽，和珅会立马端过痰盂。这些，你阿桂做得来吗？王杰你愿意做吗？所以嘛，你俩就老巴实该傻站立就站立着，该叩首就好好伏跪着。你们若真敢出列晃悠几下开个玩笑，不开玩笑似地判处个藐视朝廷罪，和珅算服了，好不好？

是的，要论皇上这次南巡的筹备，阿桂、王杰你俩更是无话可说。为南巡，乾隆帝连下两道上喻，皇上讲了，南巡是江浙军民绅衿的恭请；是允学士九卿之情，遵圣祖南巡之例；是考察民情戎政之需。和珅知道，这些都不过是皇上的说辞，皇上屡次南巡，还不是因了那江南情结，而这情结，实属缘于对康熙皇帝多次南巡的耳濡目染。心里面想想是可以，嘴上万万说不得，不仅说不得，而且必须倾力为皇上办好这件事才对。阿桂、王杰这两个死心眼，那叫什么格局、什么境界，纠结着朝廷银两空虚，乾隆帝南巡又不比康熙帝节俭，太劳民伤财。你两个老脑筋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如果没有乾隆皇帝一次次南巡，那苏州城外的虎丘，恐怕还是个“大坟堆”而已；假若不与时俱进，牢牢把住康熙帝的这般所谓节俭，那苏州城里的河道，或许依旧是粪便船乱挤乱撞。和珅真懒得理会，不如索性绕开阿桂、王杰，闷头做自己的大事。和珅毫不犹豫严令各府进献资金，不得有误。据报，江浙那片还有个别富商不想掏出银两，那好办，和珅明示加暗示，杀其全家再查抄所有家产。三下五除二，国库分文未花，南巡成行了，你说气人不气人！阿桂、王杰此刻呆若木鸡，除了心里不服气，屁办法拿不出，屁声音不敢发。和珅和大人他则欢欣鼓舞，忙得不亦乐乎，来来回回从两个老头身边经过，看见也装没看见，直接不搭理。

                                                  二

南巡队伍行至山东德州府时，乾隆帝第一次登岸，赏给前来接驾献诗者大小荷包，转身即金口开启：“和爱卿呢？”

“万岁爷，奴才在。”和珅忙不迭上前应道。

“和爱卿安排得甚是周到，随朕各处走走吧。”

“遵旨。”和珅一五一十再添点油加些醋，恭恭敬敬地向皇上介绍起各地的准备工作，不用说，潜台词不外乎和珅我的功劳连苦劳：“启奏陛下，为迎接圣驾，各地都给皇上筑起了行宫，而且，沿途还有搭建的盖天棚，以免万岁爷遭风吹日晒。”

乾隆大悦：“甚好。这些五彩斑斓的彩棚，正可以成为沿岸的风景线，亦可供万民观赏嘛！”

“吾皇睿智，吾皇圣明。”主子兴致盎然，奴才自是心花怒放：“万岁爷，就连您日常享用的牛羊肉、牛奶，甚至是煮茶用的水，奴才们都一一备足。”

没多少时日，南巡队伍便由山东进入江苏境内，“南”的味道随之愈加浓郁。乾隆帝召来和珅，那亲近的口气和氛围，几乎可以模糊掉君臣之礼：“和爱卿，朕的想法，你看是否可行，这次我们可不可打破惯例，入长江后先登江宁府驻跸，再行前往苏嘉杭？”皇上怎么说话，那是皇上的心情使然，和珅识相得很：“万岁爷，您的旨意，奴才一定照办就是。”

在江宁府，乾隆亲诣明太祖陵奠酒致祭，然后少不了要去织造机房视察一番，作作指示，发发号召。接下来，就是游览观光名胜。这天，乾隆帝在和珅陪同下，来到朱雀门下，皇帝见门额写“朱雀之门”，便一本正经地说：“不直接写朱雀门，加个‘之’作什么？”护驾又陪驾中的和珅，本就心事重重压力山大，听皇上这么一说，没顾上考虑，即郑重其事地回道：“万岁爷，这是助语词。”乾隆帝又说：“之乎者也，能助得什么事！”和珅这才明白过来，皇上这是和自己开玩笑，继而跟着乐起来。和珅晓得，皇上开玩笑是少之又少的事情，大概既要看场合，又要看跟谁的。那么好，聪明又机智的和珅，自然不舍得错过这一绝佳时机：“万岁爷，您这应该叫做‘第一玩笑’。”

“和爱卿，此话怎讲？”

只要有真功夫在，就不怕用不上：“启禀万岁爷，奴才这是借用了洋人的说法。”见皇上好奇，和珅也不再拘谨：“洋人们习惯使用‘第一家庭’、‘第一夫人’的称谓，包括最高掌权者所乘坐的车啊船的，都称什么什么‘一号’……”

乾隆把话拦住了：“大清这边不需要，我们皇家都有专用的称谓，根本用不着什么‘第一’和‘一号’，皇后就是皇后，怎可称‘第一’皇后；龙辇就是龙辇，还用得着称龙辇‘一号’吗？”

“是的，是的。”和珅于是用上了巧辩：“正因为如此，所以奴才只是将皇上您开的玩笑，称之为‘第一玩笑’。”

乾隆一听，也是这个理。朕开的玩笑也叫玩笑，朕与人逗乐也称逗乐，并无专用称谓，加个‘第一’，好像说得过去。”皇帝便冲和珅一笑：“然后呢？”

原来没什么“然后”的，可皇上一问，和珅就得继续回应：“万岁爷，我也想过用‘天大的玩笑’来形容您开的玩笑，因为您是天子嘛，可马上放弃了这个想法。如果用‘天大的玩笑’来喻指皇上您开的玩笑，让人们产生误解，那不真的成了天大的玩笑。”

“哈哈哈，和爱卿，真有你的。”皇上乐不可支，兴高采烈的和珅竟也忘了叩礼。

周围的那群人，并没有听清楚皇上与和珅聊些什么，但见二人笑成这样，纷纷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宁之后，杭州、嘉兴、苏州，一路上乾隆帝时而舍舟骑马，时而弃马登船，检阅水师，游览美景，题诗作赋，统统不在话下。最后，告别长江中的金山，自运河回返，接续那养心殿的节奏。

                                                    三

南巡归来，皇上还是从前的皇上，只不过是又多了一次江南之行；和珅虽然也只不过多陪伴了皇上一次出巡，但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和珅。

早朝后，乾隆让和珅留下问话。和珅怀揣着忐忑，确切说更多偏向的是激动，随皇上移步御书房。

乾隆帝边示意赐坐边说：“和爱卿，此次南巡，对了解江南的官风民情、大兴河工、礼遇贤达、培植士子、宣扬圣恩来讲，意义深远，可谓裨益江山、造福社稷。”

和珅当即起身叩首：“皇上英明。”

“和爱卿堪为此次南巡的首功之臣，朕定当奖赏于你。可是，朕反复思量，竟想不起赏赐你什么最合适了。”聪明过人的和珅马上说：“只要万岁爷您高兴，就是对微臣最大最好的奖赏。”

皇上笑了笑，心想和珅你的胃口能瞒得了我吗？不过，你的甜言蜜语，朕还就是爱听。乾隆这一笑的空，和珅也在琢磨，这么多年受皇上宠信，得赏赐无数，皇上您不知道赏赐我什么好，连我自己也快弄不清希望得到点什么实惠了。该从朝廷那里获得的，自己都已获得；不该获得的，自己连取带夺的，也搞到了许许多多。万岁爷您犯愁，我也犯愁呀！所以，还是麻烦皇上您看着办吧。

乾隆说：“这样吧，先加封你为内阁首席大学士、军机处领班，同时，兼任内务府总管。”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亲爱的皇上，您还说不知道奖我什么好，就这些，掌控金钱、财物乃至生杀之大权，不已经统统有了吗？

走出御书房的第一秒钟起，和珅要做的，便是如何把玩好皇上赐予的那些多权力了。当然，常常从皇上那里进进出出的，顺走点让自己心动眼热的宝贝，那只是举手之劳。喏，乾隆帝案头摆放着的那两只笔筒，在和珅看来就是稀世珍宝，必得之尔后快。没几日，就令心腹偷出一只。皇帝惊讶，责成和珅快快破案，和珅却眉开眼笑地恭喜说：“万岁爷，此乃大吉也。”皇帝有点不摸头脑，和珅偏偏还不急着给答案，说：“皇上，此乃天意！”

“天意怎讲？”乾隆帝一听“天意”二字，已急不可耐。和珅这才得意地回答道：“不让江山分两筒（统），而要江山成一筒（统）啊！”“噢……”乾隆帝想，朕叫你来破案，和珅你给朕解起了玄机。皇帝心里看来早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身为一国之君，看重的是江山，既然身旁亲近的人只看重那一点点财物，那反倒是可以让人放心的。

忠心的奴才纵然不会觊觎江山，但总也会将弄权看得比把玩财宝更重要。和珅也不例外。阿桂之子阿迪斯、义子黄枚，在和珅的力主与推动下，被做成了贪赃枉法的铁案，并称阿桂有意包庇，乾隆帝大怒，下令彻查严办。案犯一人被发配、一人被砍头，阿桂也遭连坐。一来二去没多久，朝中以刘庸、钱沣等为首的几派反对势力，也让和珅一一打翻掀倒，终于完成了大权独揽。这还没完，忽一日，朝廷上下传遍乾隆帝的十公主与和珅长子成婚的消息。这一惊雷，才算让众人真正清了醒、明了白。于是，满朝文武几乎达成出乎寻常的共识，谁要再与和珅和大人扳个手腕较个劲儿，那谁就等于是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以至于，百官们见面打招呼都常常说：“又开玩笑了吗？”

“岂敢岂敢！”

到了某个关键节点，相互间更是时时叮嘱处处提醒：“千万别开玩笑，切记切记！”

“是的是的，彼此彼此。”

　                                                    　四

一个宠臣，一个大权在握的宠臣，一个又与皇上成了儿女亲家的重要宠臣，此时的和珅，想与乾隆帝见面，不再局限于大小政务方面的召见和求见，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来一来亲戚间的走动。那一天，和珅领着他的孙子进到乾隆的寝宫，皇帝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个外孙，尤其是外孙他小小年纪，竟然能作出让皇上赏识的诗文。乾隆本身才思敏捷、博通文史，作有千赋百诗，因而对小外孙每每夸奖有加。皇上这会儿拿着小外孙刚刚作的诗文，大声朝和珅说：“今后你的文章，是不是可以让你孙子代笔了！”

虽然是玩笑话，可那是皇上讲的玩笑话，和珅闻之连连叩首称：“万岁爷，您是天王下界，您的天下‘第一玩笑’，令奴才甚是惶恐！”

本来是想盛赞皇上的，哪知乾隆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厉声说道：“这‘第一玩笑’的说法，和爱卿从今不可再提了。”惶恐之下的和珅又突遭这一惊吓，近乎无法自持，伏跪着不停说：“奴才遵旨，奴才遵旨。”告退后，和珅一路上都在思量，皇上的表情尽管十分严肃，但也不像是在对自己发怒。这既若有所思，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还真让人寻思不透。为何不让再提“第一玩笑”？南巡途中，自己提到“第一玩笑”时，皇上也不曾是这个态度呀！

　                                                   　五

好日子什么都好，因此没有人不向往、不愿意过好日子，可好日子唯一的不好，老是让人觉着过得太快。

转眼，乾隆帝退位。

又转眼，太上皇乾隆病入膏肓。弥留之际的乾隆想到召见和珅，和珅恨不得趿拉着鞋就赶奔到太上皇龙床前。此时的乾隆已无言语，两眼微微一睁，用尽气力翘起一根手指，似乎在来回晃动，但实在幅度太小，小到无人能够感觉到。和珅凝神盯着那根手指，不知是何意，更不知作何应答，只长跪不起。

“啊呀！太上皇是在说‘第一玩笑’吗？要命的是，太上皇到底想说这‘第一玩笑’怎么了？”和珅已经是满身冷汗，居然再无力站起，只得让人搀扶着退出寝宫。

次日，太上皇乾隆驾崩，嘉庆帝命和珅总理丧事。和珅做千万个梦也不会梦到，这将是自己打理的最后一桩朝政，等待着的，那才叫是乾隆帝跟自己开的“第一玩笑”。这个“第一玩笑”就是，和珅你需要将数十年中，从朝廷这里获得的、侵吞的、霸占的、匿藏的，所有权力、荣誉、财产，悉数吐还给朝廷。对了，外加和珅你的性命一条。捉弄人的是，那个一直以来被和珅横着挤竖着踩的王杰老儿，受朝廷指派还不得不参与和珅一案的主审，做了“和珅跌倒”的见证者，真正叫开足了玩笑。还好，和珅和大人你取得的“第一玩笑”之首创专利权，朝廷方面至少未予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