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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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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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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费

漫天密布的乌云,越来越黑重,越压越低沉,就像是翻卷排碾过来的滔天巨浪,轰隆隆的雷声一点点逼迫上来,犹如抵近射击的炮火,叫人躲不开又跑不掉。白工此刻的心情,不,是浑身从上到下,由内而外,都处在这种既被重重遏抑,又被死死追杀着的境况中。

早那几十年,“白工”绝对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称谓,因为这是“白工程师”的简称,现如今,“白工程技术员”甚至“白工人”,好像都可以被简称为“白工”。较之彼“白工”,此“白工”固然同样让人“起敬”,只是未必“肃然”而已。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丝毫不影响接下来要讲述的有关白工的故事。

白工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嘴里连连念叨:“亲子鉴定,亲子鉴定。”是的,按照之前约定,再过10多分钟,就是领取亲子鉴定报告的时间。白工有点急不可耐,乃至说焦躁不安,都是正常的。一旦有了确切的鉴定结论,就有了亲生儿子的铁证,妻子不接纳、闹离婚,单位会追查、作处理,白工都有过思想准备。在白工看来,既想一手抓住地上的“六便士”不放,还想伸手去摘天上的月亮,根本办不到。事已至此,亲生儿子就是天上高悬着的月亮,为摘月亮,可以舍弃地上的一切。

城北片这整整6个街区的管线,都由白工带领的班组负责运行维护。这天,白工他们在对一个小区的老旧管道进行更换,但作业时发现,开挖的管道沟,会触及到一户业主家的院墙,需要做一番先拆后砌的施工。巧的是,业主家的院子门虚掩着。已有过多年的类似经历,白工不由分说,便上前轻轻推开院子门,大声说:“打扰一下,请问这户的主人在不在家?”

女人很客气很有礼貌:“在的,师傅您有事吗?”

白工讲明原由,女人二话没说:“师傅,你们挖开就是了,这也是为了大家的方便嘛!”

白工很中意:“真是太好啦,谢谢女士。”

女人朝白工甜甜一笑,返身回往屋里。

高兴之余,白工一时竟忘记给女士留下“服务卡片”,主人越是通情达理,白工越觉得不该再去麻烦人家,临走时就将“服务卡片”别在了院门把手上。

过去没多少天,女人给白工打来电话说:“新砌的墙脚那里有点塌陷,要不要紧。”

白工先是安慰女人:“那天是干土回填,下雨后土就变实,墙脚不会有问题的。”马上又说:“我们会尽快去填平它,请您放心。”女人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笑声依然清脆悦耳,如同一串溪涧活水。

第一粒雨滴落下,白工下意识向大楼门厅走去。街上行人,有的加快了速度,有的或打开雨伞、或穿上雨衣。雨来得真快,时间走得好慢,白工抬头朝楼上望了望。

一回生,二回熟。之后每次经过女人家门口,白工总自觉不自觉看一看院子门,瞥一下院内。有时候,院子门、屋子门都紧关着;有的时候,一个敞着,一个半开半关。白工心想,女人她估计是倒班一族。

“哎——吆,是师傅您那!”女人从院子里冲白工喊了起来。

“哦,你在家休息呀。”白工寻思,今天这样,应该算是谁先遇见的谁呢?

“是嘞,师傅您还是每天忙着。到家喝口水歇一下吧?”按平常,白工一准就是习惯性地“不了,谢谢”,可是,刚一个“不”字出口,猛然想起自己的水杯早已空着,于是话就变成:“不介意的话,今天还真要讨你家一杯水喝。”“这是什么话,快,请进。”

大概吧,白工在女人家喝的远不止一杯水,因为,两个多小时后,白工才从女人家的院子里出来,而且,女人居然连送都没送一下。

打那以后的不长一段时间里,白工又多次进到女人家里喝水,每次喝水,都需要花上两、三个钟头。不一定什么时候,班组的工友会给白工打来电话:“白工,班长,您在哪呢?”白工都是回:“我在这边有点事情,一会儿就过去。”对方即应:“那好呗。”

这天,女人趁兴对白工说:“咱们该去郊外九里河湿地转转,别老闷在家里头。”“当然好啊,那边的空气特清新。”车子拐下国道,先要经过一大片树林。仲春的下午,又恰逢周末,林子里到处都是悠闲散步的人们,那挤在一起的一小堆一小堆,要么是玩棋牌,要么是侃大山,再就是唱曲听曲的。树上是铺天滴翠的嫩叶,树下是遍地艳丽的花草,树间则是闪忽着若隐若现的光亮。车子顺着通幽小径,缓缓滑向林子的边缘,这里便是九里河的河沿。

“就停这里好了,歇一下反正还要在河边走走。”白工将车子停在靠近河沿的树荫下。

女人从车里向宽阔的水面望去,欣喜地说:“哇,感觉真妙!”

“妙吗?还有更妙的。”

“讨厌,你慢点,弄疼我啦。”

车外不远处,蹦蹦跳跳走来一伙小玩伴。一男孩指着车子大喊:“快过去看看,那部轿车晃得厉害,怎么回事!”另一男孩赶紧制止:“千万别靠近,我爸爸说,摇晃得厉害的轿车都很危险的。”玩伴们闹闹哄哄继续朝前,玩开他们自己的乐趣。

白工和女人同时感到,车子里面变得很热,甚至还出了不少汗,推开车门,就干脆倚河沿慢慢蹓跶。女人突然有新发现,笑着说:“看这帮顽皮孩子,怎么在用竹篮子打水呀?那不是玩一场空吗?”

“你说什么那,这个季节里,孩子们准定是扣小鱼苗玩。”白工除了告诉女人那帮男孩子的把戏,主要还是想完善一下女人的那个说法:“即便真是在用竹篮子打水,也不能讲完全是一场空,起码篮子是湿过的。”

“真是歪理。啊呀,冷。”女人一个激灵。

“外面的风是有点凉,还是回车里,别吹感冒。”白工径直坐到了驾驶位置,打算稍停一下就返回。女人还是喊冷:“你也坐后面来啊,快点。”“好,好,马上,马上。”

雨越下越大,白工根本无心观赏这雨中街景,感受那瀑布一样的震天咆哮。领取鉴定报告的时间很快就到,白工想独自登步梯走上8楼,免得到了窗口人家还说“请稍等”,杵在那里干等,倒不如边走边等。白工满脑子都是那宝贝儿子,眼前只觉得刚过“百岁”的儿子一直在向自己摇摆着小手,嘴里还仿佛喊“爸爸”呢!

自从那天九里河郊游回去,女人更是再难离开白工,只要倒班在家,恨不得让白工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好在白工不用坐班,跟工友们打打马虎眼还能应付。一天,女人猛一把搂过白工,紧贴着耳朵,娇滴滴地说:“我好像有了。”“真的嘛?”怀疑白工是不是向来有准备,竟然没有半点的诧异,而是惊喜满满,说:“那一定要给我生下来,最好是儿子。”

女人更嗲了:“当然要生的,这也是我的宝贝。”

一路顺风顺水,诸事无碍。女人生了,还果真是个男孩。狂喜中的白工,速速找来几个铁杆哥们,白工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我之前多了个心眼,孩子出生证明的“母亲”一栏写的是我老婆的名字。”哥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这一步很关键。”“是的,是的,接下来就取决于嫂子的态度。”白工说:“我把你们几个找来,就是一道出出主意,怎么向我老婆去提这件事。”哥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抢先说话。最后一致的看法是,走一步算一步,先不遮不掩对“嫂子”和盘托出,依对方态度再讲下一步。

凡是路,终究会有坎儿,白工这就迎面遇上。尽管意料之中,但还是吃惊不小,白工妻子直接声嘶力竭:“今天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这帮狐朋狗友,整天好哥们好伙计的,就是为了给不要脸的人撑腰吗?”哥们几个除“嫂子嫂子”地不停叫着,连一句像样的话也找不到。“嫂子”这边则怒火愈加旺盛:“你们平日来我家,哪次不是好吃好招待,怎么,到头来反劝我接受这等窝囊事,你们是合伙欺负一个女人,真好意思!”这还不够解气,“嫂子”声音变得更高:“告诉你们,凡用到我的,想都不要想!”有一个哥们壮着胆,好容易说了一句还算完整的话:“嫂子,千万别误解,白哥做了糊涂事,我们当然狠狠说过他,但解决这个难题还有仰仗您的,我们几个只能找您商量,不是吗?”趁嫂子稍一愣神,哥们几个转身便退了出来。

换个场所,话题依旧。让嫂子这么一吼一怒,哥们几个反倒有了相对清晰的思路。一哥们说:“就嫂子态度这么坚决,即使拿着出生证明告到法院,也会判个与嫂子不存在亲子关系的。”众附和:“可不是嘛,打官司才是白费力气。嫂子一直上着班,根本不用提交什么鉴定,仅凭出勤记录,最多再做个单位调查走访,法院就能判决。”白工搓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另一哥们又讲:“别说判决,若想办个领养,更离不开嫂子的,此路也不通,白费力。”白工叹口气,说:“老婆子聪明得很,她其实已经等于在暗示,只要绕开她不用她,她知道是挡不住的。不过,那样的话,事情就做绝了。”哥们几个劝道:“也别太急,总会有办法。”关于这一点,白工或许已有过盘算:“不是急不急,这个事情解决得越早越快,回旋余地越大,后遗症越小。”

虽然说,白工在妻子那边的全部努力都落了空,但在女人眼里却谈不上有太多失望,女人对白工提出的亲子鉴定,也并不很上心,说:“不用过于较真,大不了我做单亲妈妈,你做无名爸爸。”本来事情就不顺,听女人这么一讲,白工更不爽:“你是不是有点糊涂呀?自己的儿子都不去堂堂正正地认下,我还是男人吗?有一天我还能去面对列祖列宗吗?”声音高一点,语气急一些,女人瞬间落泪。白工当即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再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该冲女人宣泄,女人她也不容易。白工心里骂“你自己才犯糊涂呢!”边骂边怜爱地将女人紧紧搂抱过来:“委屈你了,好在我们有儿子,谁也夺不走、抹不去。”女人怀里的儿子,眯缝着小眼睛,“吖吖”哼唧,一只小手抚摸着妈妈的脸,一只小手揪起爸爸的头发。白工像是在对女人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再有坎儿也叫路,路都是人走的,坎儿总会过去。”女人只顾“嗯嗯”着。

白工再次见到妻子,她没有激动,没再大喊大叫,平静下、冷静中,白工只得实话相告:“事情已经这样,儿子我一定要认的,而且还不能拖。”妻子扭过头不想听,可白工不想停下,说出来就算是个明白交待:“趁早办,能利用个时间差,打个擦边球,不会太引起各方面注意,尤其是单位那边。”“我们分开吧,免得妨碍你。”妻子淡淡一句,同样给出明白无误的说法。白工一声没吭。

“白先生,白先生到了吗?”领取鉴定报告的窗口传来喊声,白工飞快几步向前跑去。这几步,分明是在奔向儿子,是在跑离那个原本温馨的家。

事情到底还是瞒不住寄宿在学校的女儿。电话里,女儿哭着高声说:“爸爸、妈妈,我谁也离不开,你们如果要分手,那我只能把自己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女儿的哭诉,并没能打动,至少讲眼下没能打动夫妇二人。妻子想,血缘亲情无法割裂,母女关系终究能修复,当紧的是,那“儿子”无论如何不能认下。白工则以为,血缘亲情无法割裂,父女关系终究能修复,眼前这儿子无论如何也要先确认下来的:“老婆、女儿,我只好对不住你们。”

老天爷,这大雨是专门为我白某人下的,是怕我欲哭无泪吗?白工手拿那张“不存在生物学意义上子代关系”的报告单,一跌一撞走下楼梯,走出大厅,任凭大雨浇遍全身,木然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儿子,儿子,你还没学会叫爸爸呢!是你不想认我这个爸爸吗?”白工心里面的怒号,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玩够了,也闹够啦,咱们回家好不好!”白工一时不知所措。爱恨交加的妻子带着异样的语调:“怎么,难道你还有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去处?”“……”白工,活脱脱一个在外面闯了祸,只想快点躲回到家里面去,却又不敢回家的孩子。

“走啊,雨还没有浇够呐!”妻子一把抓起丈夫。倾泻般的雨水,将男人的两行眼泪,淹没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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