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舵

　  上午八、九点钟的辰光，雪儿登上江堤的景观步道，满眼是桃花艳艳、绿草茵茵，那包括自己居住小区在内的连片高层建筑群，极其协调地镶嵌在江岸沿线，仿佛璀璨的串珠，在明媚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雪儿将目光投向宽阔的江面，大小轮船奋力地深耕浅犁，穿梭间给跳跃的五线谱上增添忙碌的音符。雪儿觉得，风平浪静的天里，轮船在转舵时应该不那么费力的。

短短数百米的路程，雪儿很快就来到售楼中心，金光闪亮的外墙，连同高悬着的彩色气球，处处挂着飘着第三、第四期楼盘的促销广告语，五花八门多姿多彩，让人目不暇接。迎宾姑娘带着甜甜的笑容正要开口询问，雪儿已抢先发话：“我要找你们的总经理，麻烦给通报一声。”听雪儿这般无容商量的口气，姑娘径直将雪儿引领至总经理办公室门前，礼貌地一个“有请”手势，意思好像在说，我能做的都做过，最好给总经理讲是由您自己找过来。

倒不完全是因为雪儿的漂亮容貌和优雅气质，见有客户敲门进入，总经理毫不介意地起身相迎：“这位女士，有看好的户型吗？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总经理好，我是咱们第一期楼盘的业主，有件事情要劳烦您一下。”

“别客气，有事尽管讲。”

“是这样，当初购房时有哪些协议已印象不深，您能否帮着查一查，我现在再认购车位，还可不可以享受那时候的优惠？”

总经理根据雪儿提供的房号，很快就从电脑保存的数据中找到原始资料。这一查，总经理的态度瞬间由公事公办式的热情，转而变为无以伦比的恭敬：“这位女士，请您放心，容我们再稍稍运作过，您的停车位相信会在最短时间内落实。”总经理心想，我尊敬的女生，您的一大套住房都能分文不花，还差一小小车位不成！

雪儿居住的“江岸公馆”，说是新小区，也已经入住快5年。起初，入住的业主比较少，停车位都是空荡荡的，门卫也不设置进入权限，来去自由。“想什么时间进就什么时间进，想怎么停就怎么停，真是好。”每当丈夫说起这不受任何约束的停车，雪儿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停车，本来不就随便的？”

结婚3年多来，在雪儿的记忆里，丈夫从没有一个上班、下班的准点，那是彻头彻尾做销售的节奏。正是这种节奏，才使雪儿与丈夫早先开始相识，进而由相识到相恋，再由相恋到成家。雪儿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健身房，自己做老板又兼任教练。丈夫第一次走进健身房，是那天晚上9点钟以后。闲聊中雪儿得知，面前的这位男嘉宾，工作生活极不规律，晕头转向忙一天，想舒展活络一下筋骨，也要么累得不想动，要么忙昏头忘得一干二净。雪儿说：“感谢您能选中我这个小地方，不嫌打扰的话，今后我每天提醒您做健身吧。”“好啊好啊，让美女费心。”从此，每日里像是定闹叫醒服务似的，雪儿会准时打去电话，对方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不论时间多晚，也都会出现在雪儿面前。教练与学员之间，从东拉西扯到嬉笑打闹再到卿卿我我；教与学当中，从动作示范到手把手教再到身贴身练。不过一年工夫，教练便和学员步入婚姻殿堂。

那天夜晚，丈夫进家门就嚷嚷：“差一点进不来小区大门。”

“怎么了？”雪儿忙问。

“开始用上车辆号码自动识别，幸亏我反应快，用两盒香烟过了关。”妻子还没回过神，丈夫又笑嘻嘻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把门卫几个保安一块儿拿下，照样畅通无阻。”

雪儿也笑了：“搞关系反正是你的业务专长。”

这麻烦算不算“祸”，恐怕没有这方面定论，但要说脾气，麻烦与“祸”还真差不离，都不喜欢单行却热衷接踵而至。小区大门口刚实行车牌识别不多久，小区内又开始进行巡查甄别，凡没有入门权限的车辆，一律给轮毂上锁，为的就是防治有人蒙混过关、有人以权谋私。雪儿丈夫通过门卫指点，马不停蹄找到负责上锁的保安，按成熟又牢靠的公关套路，将掌管地锁钥匙的两个师傅稳妥妥搞定。雪儿这边瞪大眼睛瞧着，丈夫那边炫耀开：“人家会上锁，咱们会开锁。”

妻子一撇嘴：“快别逞能啦，也不怕‘香烟们’笑话你。”丈夫没撇嘴，得意地一甩头。

累点香烟费点心思，车总算有个安身之地，不过，“车位话题”到底还是随之涌到小夫妇俩的嘴边。这天在饭桌旁，丈夫突然间自言自语：“停车的这个事上，小区物业会不会再出什么新花招？”

妻子脱口跟了句：“那怎么办？”

“怎么办？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和开发商那边老板搭上线的话，就能一劳永逸。”

妻子一惊，但没再说话。

雪儿的健身房，从装修到设施，从室内布置到器材配置，都不属于多么高大上的那种，但有一个独特的优势：紧邻江岸。凡喜欢进健身房的客户，表明都有着发达的运动细胞，江岸周围，又是极佳的天然运动空间，这里必定聚集着不少既有及潜在的客户群体。雪儿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才避开喧闹的核心城区，将健身房设在了空气清新、环境幽雅的江堤景观带一侧。健身房开张不久的一天，前台走来一个带着墨镜的帅哥，声称要办一张贵宾年卡。前台问：“先生，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帅哥说：“那肯定要你们这里最高等级的服务。”帅哥特意补上一句：“这是为我们老板办的卡，服务好是首要标准。”

雪儿闻声快步上前，说：“请你们老板放心，我们这里的亮点就是服务好。”

老板头一趟来健身房，是一个半下午时分，很显然，老板他是刚刚应酬过后。雪儿先是一番热情话语，接着又轻声对老板说：“既然老板您来到，就不必急着离开，我建议您练习前休息休息，喝一点为您泡好的茶。”老板将随身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助手：“好，不急，都听美女安排。”

言中言中，一言即中。正中雪儿丈夫所言，小区物业果然很快又有新的“花招”：对于非正常进入小区的无权限车辆，不仅要上锁，而且逐一登记在册，每一辆车的处理结果均要跟踪记录。更绝的是，这一系列的操作，都由一名物业副经理督办。罢，罢，丈夫的香烟想送也再送不出去。只是辛苦了那辆爱车，小区四周的路牙子上面，各处转悠寻觅，还要指望碰个好运气。有时候，为找个停车位，绕着小区转上三圈五圈也不足为怪。头一天晚上几乎转晕，待次日早起就难免想不清自己把车停在了何处。一边像是打游击，一边又像捉迷藏，雪儿真的有点看不过：“实在不行，咱还是认购一个停车位吧。”丈夫一口回绝。

老板再次来健身房的时候，见到雪儿就如同老熟人一样，没有丝毫客套。老板告诉雪儿：“我开发的楼盘，就在你健身房旁边，江岸公馆，欢迎有空过去参观参观。”“真的吗？”“当然真的，随时可以过去，我也会像你服务我那般，为你提供最优质服务。”“嘻嘻，老板您玩笑开大了。”老板到健身房，一向没有固定时候，可只要来到，每次都会花上几个钟头，用他的话讲：“健身次要，找找清静才是主要。”雪儿大概早已看明白这一点，做各种器械的动作要领，也就大差不差地讲讲，感觉讲太多老板未必愿意听，寸步不离老板，时刻陪伴老板，才是最当紧。健身单车、跑步机什么的，本来就没有更多要领可讲，看老板他既没多少兴趣，又很快喊累。划艇机、仰卧举臂器倒是有一些要领的，老板却既感到新鲜，又从不喊累。可不嘛，一个是坐着，一个是躺着，快慢没人催，轻重无人逼，侧旁还有美女黏着，有说有笑的，这怎么会有疲倦！

老板望着那些挂在健身房内的山水画，对雪儿说：“是不是拿几幅我楼盘的效果图，在这里挂挂？”

雪儿笑弯腰：“我的广告位，费用可高那。”

“狮子不大，张口不小。”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哦？此话怎讲？”老板有点新奇。

雪儿玩开些许诡秘：“我老觉得，你们卖楼的广告，不妨干脆套用卖洗涤品的，叫做‘保证把你的衣服尤其是口袋洗得干干净净’。”

“哈哈哈，我看你不光能教人锻炼，还能教人段子。”

偶尔什么时候，玩笑开到热烈的节点上，雪儿与老板还会有意无意你拍我一拍，我捏你一捏。见勤了闹多了，类似画面出现的频次，也自然而然愈加地快并且多起来。每每看着老板离开时那心满意足的神情，雪儿深感自己为老板的服务，应该是周到又贴心的。

这一天，老板来到健身房已是晚上8点多钟，进门就朝雪儿说：“今天课目结束后，我们一起搞个宵夜，带你去个好地方。”

“真的吗？那谢谢啦！”明知是推不掉，推辞似乎也不合适，你推辞，老板面子搁哪儿？很重要的是，雪儿她内心就乐意接受，甚或讲早就有点盼望着呢！如此的一拍即合，对老板与雪儿意味着什么预示着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眼前的训练课目是，测试仰卧举臂的阶段性成效。边测试，雪儿还会边轻轻纠正着细微的动作，说纠正动作，其实讲是抚摩关照着老板更为确切。那气息的对撞，那肌肤的磨蹭，全于不知不觉中失守了“距离”二字。突然间，老板停下仰举，贴着雪儿的耳朵说：“你忍心老让我举那铁棍子呀？”

雪儿笑眯着眼睛：“那回头给您换一木棍子吧？”

“我叫你装傻。”老板一把搂紧雪儿：“我想举举你。”

“你烦人呀！”嘴上这么说着，雪儿却顺势瘫软，任由老板“挺举”、“抓举”，或是其它什么举。

小区门卫对进出车辆的管控越来越细、越来越严，导致的局面是，小区周边“打游击”日益困难，停放的位置越发偏远。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么晚回到家，还总显出一副无奈相，雪儿不由得又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一年年一天天的哪有头。”见丈夫默不作声，雪儿索性把话讲透：“钱都是人挣的，拿那么多精力耗在找停车位，倒不如多剩点精力去挣钱呢！”丈夫回开话：“道理是这样讲，可挣钱哪有这么容易。你健身房竞争多激烈，经营多难。我是有稳定收入，但这一点收入，哪能抵住以后许许多多花钱的地方！”雪儿长长叹了口气。

一时间，老板的健身运动不再有从前那么经常，呆的时间也不像从前那么久。雪儿说不上有多大疑虑和担心，但想法不免有一些。眼看靠近春节关口，老板终于又在健身房露头，这万家灯火的几个钟头里，老板居然没再“烦人”，相反，平心静气地对雪儿说：“江岸公馆的一期正在收尾，二期也进展过半，三期四期还在等待土地挂牌，早着呢！”雪儿不时给老板添上茶，活像在听老板说书：“春节后，我要去外省的一个楼盘长住，难得再经常过来看你。临走，就想送你一个纪念品。”听闻老板的“书”里讲到自己，雪儿微微一笑，不无调皮地说：“把你送给我做纪念呗。”老板在雪儿脸上一记弹点：“玩笑先放放，听我讲。”“噢。”“我让他们给你定下一套公馆的房子，等装修完成，到时候连办理产权证带交钥匙，都归你。”此刻，老板不禁想起雪儿讲过的那个俏皮话，便揪住雪儿的鼻子，又说：“放心，不洗你的衣服，更不洗你的口袋。”“真是太棒啦！谢谢老板，不，是亲爱的老板。”雪儿再没说那句“真的吗”，只见她缓缓搂过老板的脖子，慢慢腾腾又毫不迟疑地说：“那我就从命笑纳咯。”

小区的防御步步升级，“打游击”的包围圈跟随着扩大，雪儿丈夫的爱车隔三差五只得落脚在小区千米开外，不仅如此，那天竟然还吃上一张交警开具的罚单。这一下，丈夫不再淡定，妻子更是失去耐心。不过，当雪儿重提认购车位时，丈夫依旧举棋不定：“等等，等等，彻底受不了时再说。”见妻子仍是长叹气，丈夫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我瞎讲讲的，你千万别多想，当初购房时一同带上停车位的话，那起码要便宜很多的。”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还是烧到眉毛才想起来火？丈夫不经意的一句话，委实让雪儿灵光突闪，于是，很快暗自打定下主意。

售楼中心总经理那边，当天下午就给雪儿打回电话，语气爽利且温和：“您的停车位当初就该一同交付的，是我们疏忽，着实对不起。”总经理不停说“对不起”，雪儿来回讲“谢谢”。总经理接着就让雪儿去找小区物业经理，说：“你就选一个自己最称心的车位，物业经理会在现场将确认手续为您办好。”

雪儿舒心地遥望夜空，星星友好地冲雪儿眨眨眼。雪儿破天荒在这个时间与丈夫视频连线。“老婆怎么啦，想我了？”“看你最近一直不靠近，是小区大门很有点想你呢！”丈夫疑信参半下将车开到小区大门口，随着号牌识别器一声“欢迎回家”，自动栏杆乖顺地抬起，丈夫那悬晃着的心稳稳落定。

大喜过望的丈夫一进门就抱住雪儿，连问好几个“怎么回事？”妻子则心如止水，说：“你不会没听过‘私房’一说吧？”“老婆，你好神，不不不，你就是我的女神。”丈夫搂着妻子，紧紧的，久久的。雪儿仰起脸，客厅的那盏吊灯通亮，照得自己的鼻子发酸，渐渐地，吊灯的光亮变得模糊，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