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

秋天的燥热，莫非也学会了扭捏，总不肯退去，还只是上午九、十点钟的辰光，竟然已能给人以炙烤难捱的感觉。

在非标设备厂的精密磨削车间，处处呈现着另一种热法，热得叫人透心、舒心。机床的轰鸣声，虽然听上去很有点文绉绉，但掩不住的热烈与欢腾，毫不谦让地拥满了整个车间，工人师傅们无暇顾及左右，聚精会神地忙着各自的生产任务。班长时不时会穿梭在各个工位之间，平日里挂在嘴边最多的“保质保量”，今天变成了“辛苦辛苦”。

班长是一位有着10多年精磨经验的大师傅，在他的记忆里，生产任务从来没有像最近一段时间这么紧过，订单猛增，产量跟上销量自然就成了头等大事。自己身为作业班长，除了带头超额完成任务指标，还要鼓励、督促每一个员工紧紧跟上牢牢咬住进度，不能让一个人“平均”掉全班组在进度表中的大红箭头。再说，比起自己的师傅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要说干工作的狂人，要论抓任务的疯魔，师傅才是，师傅他才是硬梆梆直挺挺的标杆。

刚刚想到师傅，就见师傅正向这边走来，边走边翻看着手里的小本本，不用讲，一准是进度、进度。

“师傅、主任，我正要找您。”

“看你们班的情况不错嘛，还有什么事？”

“不是，师傅。不是生产任务上的事，但弄不好恐怕会影响到生产。”

“什么！”一听这，师傅说话的声音马上就变了。

精磨车间，总共100多号人马，对车间主任的称呼分两种，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员工，使用的是公事公办、中规中矩式的“主任”；另有的三分之一手下，则是亦公亦私、亦敬亦从的“师傅、主任”，因为这三分之一属于自以为荣的“嫡亲”徒弟，所以，私底下这些人言必称“嫡亲”，所以，一不小心时常被“师傅、主任”当众训斥：“什么叫‘嫡亲’，混帐东西！”事实就是如此，作为车间的领头人，主任他绝无丁点的厚此薄彼，无论是生产安排、质量控制，还是日常交往，主任对车间的每一个员工都是一视同仁。尤其是在车间内、在工作时间，除了谈任务指标、产品质量，简直没有二话可说。此刻，听已经担任班长多时的徒弟讲有事找自己，况且弄不好还可能会影响到生产，主任就难免立即显出一种应急状态：“到底什么事，快说。”

“就是这次厂里倡导的公益募捐。”

“是啊，你们组织捐就是了。”

“师傅、主任，其他人都踊跃捐过，只剩小郑一个人没捐，他说早就捐过不少，这次不打算捐呢。”

“这个捣蛋鬼，他又耍什么花招呀？”

“他说，每天在手机上做的“捐爱心蛋”、“捐步”，其实都是在进行公益募捐，累计捐赠过许多许多啦。”

“几天不敲打敲打，他哪根神经就又跑偏。”说话间，主任走到一台磨床旁，见那里有几个员工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便对班长说：“我先忙这边，等会儿再找你。”

主任和班长嘴里的小郑，也是主任的“嫡亲”徒弟。这个徒弟可不一般，是车间里货真价实的“名望人物”，年纪上下不多的工友，不少时候干脆将小郑喊作“老名”或者“老望”，小郑笑笑：“有名望好啊，我喜欢！”让对方直接没了脾气。小郑的“名望”，缘自他既是出了名的捣蛋鬼，又是出了名的机灵鬼；既是出了名的搞怪能手，又是出了名的技术能手。全车间，第一个将磨削精度达到亚微米级的，是小郑；第一个在规定工时内成功实现产量、质量双突破的，也是小郑。短短两年间，厂长先后三次当着全厂职工，给披上绶带别上红花的，唯有小郑。

“捣蛋鬼，这几天里我是不是又该请你搓一顿那？”别误会，能这样直呼小郑为“捣蛋鬼”的，满车间也只有师傅兼主任一人。每当爱徒有了令自己满意、给车间争得荣光的事，主任总要随时以自己的方式鼓励一下小郑。

“师傅，您真好，真不愧是我最最亲爱的主任。”小郑他美滋滋地凑上前来，忙不迭给师傅添上茶水：“师傅，您怎么就不抽烟呢，要不然，我也可以多一门孝敬您的功课呀！”

师傅一手推上屋门，一手连拍带扇地驯服着徒弟：“你小子，少一点捣蛋，就是对师傅最好的‘孝敬’咯！”通常情况下，还会有一个后缀句：“你个浑小子！”

酒过三巡，师徒兴致高涨。小郑嬉笑着一口一个“师傅”。师傅说：“你小子，有时候让我爱死，有时候又把我气死。”

徒弟呲着牙：“我知道，师傅您最喜爱我；我还知道，只有我才敢气师傅您。嘿嘿。”

“别打岔。长年累月看你在业务上的钻研劲，特别是有了超凡的技术发挥，还实在是让我开心，真想立马把你拉到小馆子里猛搓一顿。可是一旦看到你捣鬼时的那副德行，我真恨不得当众踹上你几脚。”

“师傅，那我还是建议您，把捣蛋徒弟拖到一个暗旮旯里再踹，千万别当众。”

“那也是。”

“师傅，我突然觉得还是不妥，您只要真的踹我，那我就一定会高喊师傅体罚徒弟啦！哈哈哈。”

师傅端过酒杯，猛一下灌进徒弟嘴里：“我这就‘体罚’你，叫你喊，叫你喊。”

“嚯嚯嚯。”“哈哈哈。”

整个车间转过一圈、关照一遍后，主任朝班长招招手，班长快步来到跟前：“师傅、主任，你吩咐吧，我坚决照办。”

“小郑不是强调他一直在手机上做公益募捐吗？”

“是的呀！师傅。”

“这一点，咱们也不否定，但按照相关规定，小郑他只有提供出近期募捐的收据来，才能算数的。”

班长又惊又奇，一伸大拇指，说：“师傅的妙方，主任的高招。

师傅微微一笑，说：“不，是临时冒出来的主意。”

“小郑会不会再捣？”

“再捣？再捣的话，你们不是会‘群众批斗’吗！”

“对，对。”班长直点头。

每隔一段时间，车间内就要开展例行的观摩交流活动，活动结尾，主任都会做一番认真讲评。还不能不承认，讲评过程中，受主任表扬最多、被众人点赞最多的，要数着小郑。那次，主任刚刚表扬过，小郑他一脸严肃地站起身，居然还向大伙儿一个鞠躬，说：“师傅、主任，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我非常感谢大家的抬举，借此机会，自己格外想讲几句对师傅感激的话。”这一大屋子人，谁见过小郑如此一本正经的表情，哄然大笑中纷纷鼓起掌。小郑继续说：“自古流传有很多关于孔子与其学生的故事，我就讲一个子夏的吧。”

师傅最能读懂徒弟的“一本正经”，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能装点什么药。”

徒弟仅仅用两眼的余光，似乎就看明白了师傅的不动声色，佯作有板有眼地讲道：“有一天，孔子对他的弟子们说，‘不知其子视其父，不知其人视其友’。孔子的话音刚落，子夏当即回敬说，‘老师，照您的意思，不知其徒视其师吗？不过，大家都说我一点也不像您呢！’”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主任他忍住笑，直着嗓门对小郑说：“我看你的确一点也不像我，你不光是精磨构件的能手，而且还是琢磨典故的高手那，演绎得有模有样嘞。”听主任这么一调侃，众人才放开嗓门大笑了起来。师傅上前准备去拎徒弟的耳朵，尚且离着两三米远，小郑就大声喊：“你们看，师傅要体罚徒弟啦！”见状，一稍稍年长的大姐老师傅朝几个姐妹使了个眼色，嘴里高声说：“是不能让师傅体罚徒弟，但举行群众性批斗总可以的。”姐妹几个七手八脚，拧的、掐的、揪的，直弄得小郑连连讨饶。

班长才转身离开一小会儿，小郑蹑手蹑脚走到主任身旁：“师傅，亲爱的师傅，报告我的好主任，我很庄严的捐过款啦。我现在真的从心底里佩服师傅。”

“怎么，之前不服吗？”

“不，不，之前就服，现在更加服啦！”

“那就好啊，快回去干活。”

“不是，我想求师傅一件事情。”

“哦？”

“求求师傅，从今往后请您不要再叫我捣蛋鬼，好么？”

“为什么？”

“因为师傅您比我还能捣，看来我还是蛮像师傅您的。”

“错。你是捣蛋鬼的‘捣’，我是捣穿你的‘捣’。”说罢，不由分说将徒弟拎出了主任室。徒弟大叫：“快看呐，师傅体罚徒弟啦！”

“我—们—没—看—见。”车间里，几乎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