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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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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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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烟壶”

 

深秋的清晨,弥漫着一场少见的大雾。后宅沟的水面上不时传出一些响声,是青蛙、蛤蟆跃入水中,还是草鱼浮头觅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灵们得以在各自的领地上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宅沟对岸的那一大片树林,朦胧中让人感觉仿佛置身山谷,“唧唧唧”、“咕咕咕”、“啾啾啾”,各种鸟儿的鸣唱此起彼伏,它们是在为即将发生的乔迁而欢呼,还是为日后的居无定所在哀嚎呢?此时的水大爷半蹲在宅沟沿上,“咕嘟”着他的“疑似水烟”,满心的忐忑,满脸的焦虑,当然,水大爷他暂且并没有那么多闲心来在意鸟儿们的去处,而是等待着、盼望着土地转包商运来回填的土壤。昨天,第一批大树已经起挖运走,按照协议,转包商只有运来足够量的回填土方,才能挖走第二批大树。这当口水大爷的神圣使命,就是受这片土地的所有承包户之托,牢牢把守住通往树林地的坝颈口。

“水大爷,水大爷。”几个后生离老远就开始喊。

“噢,噢,是你们几个那。”水大爷停下他的“咕嘟咕嘟”,对那几个后生说:“这里有我守着的,反正就在宅边头。”

“大家的事情,哪能全让你一个人顶在前面。”

水大爷“呵呵”一乐:“你们听见汽车声响再赶过来也不晚。”

一个后生大声说:“既然过来也过来了,不如干脆就先听水大爷啦啦山海经吧。”

不知从哪个年代起,村里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站着撒尿的,都必须带有外号。水大爷打年轻时候开始,几乎水烟壶不离手,自然而然扛上“水烟壶”这个既俗又雅、文武兼备的响亮外号,正式庄重的称呼也一路由水大哥到水大伯再到水大爷,一些相互间格外热络的乡亲,不少时候也会笑着喊水大爷为“水烟壶”大爷。水大爷一律来者不拒,统统笑纳。渐渐地,水烟烟丝越来越不容易买到,水大爷很是生气但又很无奈,索性把香烟插在水烟锅里,照样“咕嘟咕嘟”,照常四处冒烟。看着水大爷那副无可奈何的滑稽相,一帮子后生嬉闹说:“水大爷,您现如今改抽‘疑似水烟’啦?”水大爷或许并没有搞明白什么是“疑似”,但肯定知道后生们绝不会故意冒犯自己,说:“不管是什么烟,有力道就好。”

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凑上来,问:“水大爷,您说的力道,就是呛人吧?”水大爷一咧嘴,露出幸存的几颗牙,颤动着花白胡须说:“我从没有觉得呛过,但有没有力道一抽就晓得的。”“嘻嘻嘻,水大爷,有没有力道我们不晓得,但您一‘咕嘟’,我们就知道呛人。”“喏,我不一直坐下风头吗?生怕呛到你们。”

这会儿山海经没啦几句,就听远处传来轰轰的车响,转眼间,伴随着汽车轰鸣声有人高喊:“是土,水大爷,满车拉的都是土,好几车呢!”

水大爷高兴得像个孩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拽起几个后生就向坝颈口跑:“好啊好啊,终于放下心嘞。”

那一大片树林地,有将近90亩,分属包括水大爷家在内的23户人家承包。在水大爷的记忆里,从爷爷时的互助组,到父亲辈的生产队,再到自己成为壮劳力时的大包干,都在这块田地上耕种和收获。自己数十年的汗水,差不多全都洒在这块田地,难以历数的欢乐与忧愁都记在这块田地。特别是实行大包干之后,由于这块田地紧靠自己的宅边头,迈过后宅沟的坝颈就是,因而谁家的地里有了什么不妥,谁家的地里疏忽大意了什么,谁家的地里一时有什么顾不上,脾气倔顶心肠好透的水大爷,准会帮着关照到。甚至于,谁家的鸡鸭猪羊跑离圈舍,也绝不会踏入这块田地半步。水大爷常常跟人讲:“我坐在宅沟沿,听庄稼生长的声音,那是最最美的享受。”坝颈头的那棵大榉树下,时常围着歇息的乡亲,大家不经意间会聊到这块田地的前世今生。每当这时,水大爷总爱叨叨那两句:“我一辈子为了这块田地,这块田地为了我一辈子,为了这里的祖祖辈辈。”有乡亲打趣问:“水大爷您也会作诗呀?”“水大爷,您是从哪个诗人那里偷听来的?”水大爷一脸的神气:“怎么,想这两句还很难那?”“想这两句是不很难,难的是两句两句地一直想下去。”水大爷立时收起“咕嘟”声,举高水烟壶做个要砸过去的动作,嘴里却说:“我才不舍得砸坏宝贝烟壶呢!”“哈哈哈。”

10年前,在村、镇的主持下,23户人家与一个转包商签订下协议,起初商定的是种植蔬菜,后来竟然被改为培植树苗,据说培植树苗出售的效益更好,而且平日更便于管理。为此,水大爷代表承包户找到村里和镇上,得到的答复是,人家转包商既不是在圈地,也没有破坏耕地,具体种植什么,是可以自主选择的。

“水大爷,您又是为转包地的事吗?”见水大爷进门不说话,只是朝那片树苗地方向指了又指,村干部已猜到事由。

“你们当干部的,都说人家没破环农田,可是这样卖树苗,是不是要把田里的土带走那?”

“这带不走多少土的吧?”

“一年年的,田块必定会越来越低洼。”

“您先回去,水大爷,容我们几个商议商议。”

水大爷又找到镇上,镇上与村干部的意思没大两样,最后表态说:“你先回去,待我们去村里核实核实情况再商定。

一年,树苗育下,后售出。

又一年,树苗又育下,后又售出。水大爷年年找村里,找镇上,年年说商定,年年又照旧。在水大爷眼里,那大片田地,就像一个伛偻的老人,年岁渐长,身高渐矮。水大爷仰天喊道:“土地土地,没了土,哪还能叫地!”

再一年,树苗依然按时育下。这次,水大爷不再找村里、镇上,而是径直找到转包商理论:“你们年年卖树苗,年年带走田里的土,想过怎么办吗?”

转包商笑着,然后说:“水大爷,这一点点土,算不得什么的。”

“什么叫一点点,什么叫算不得!”水大爷气不打一处来:“每次割你身上一块肉,就不会淌血?就没有割完的时候?也算不得什么啊!”

“水大爷,听我跟您讲……”

“除了把带走的土给回填上,别的你都不要讲。”水大爷之前早早和全部承包户通过气,一致下定决心要回填土方,心里底气十足:“我直接告诉你,要想再出售树苗,拉走一车树苗,必须带回半车土来,否则,每家每户都不会答应。

转包商没敢再吭气。

这一年里,水大爷有时候单枪匹马,有时候会喊上几个承包户一道,不知找过转包商多少次,就是为了找回那些丢失的土。土是一锹也没找回,引来的是村里、镇上有人反复找到水大爷,软磨硬泡,让水大爷他们多考虑转包商在土地上的投入,多体谅转包商的不易。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寸步不让,许多个回合过去,最终,转包商答应来年不再育栽树苗出售,树苗地回填土一事则不了了之。

用于回填大树林地的土方,一下拉来6卡车。卡车后面,转包商满面笑容朝水大爷走过来:“水大爷,您老这下放心了吧?”

“好,好,这下放心啦。守信用的就是好后生,就是好老板。”

“水大爷,还是您老的那份坚定和执著教育的我呀,让我受到好大好大的触动!”转包商紧攥住老人的手:“真的要谢谢大爷您。”

话语间,转包商将拎着的一个小包往高处提了提,说:“大爷,现在您肯收下这点心意哦?”大爷知道,这是一包后生老板专门给自己从远路捎来的水烟烟丝,“嚯嚯”一笑,回道:“上次我是拒收,这会儿我收下的话,是怕难为情。”老板灵机一动:“这样好啦,最近一段会经常拉过来回填土,您老就帮忙记下每次的车数,算我给您开的工钱。”大爷点着头,方才接过这包烟丝。

回转头说几年前,转包商迫不得已情况下答应不再栽培树苗出售,但却并未改回起初协定的蔬菜种植,而是换种大树,一种速生的景观树。水大爷他们心里清楚明白,越是速生的树种,根系通常越是发达,也就意味着移栽时将会带走更多的土壤,成千上万棵大树,被从田块里挖走的那一天,将是何等惨状!既然挡不住人家栽种,那就无论如何要在移栽上讨说法。一来二去,三推四托,眼瞅着树苗长成大树,庄稼地变成大片树林,村里还是没有半句囫囵话留给水大爷他们,镇上也是闪烁其辞,表的态不明不白、似是而非。水大爷早已忍无可忍,简直是拔直嗓门冲着村镇干部嚷嚷开:“你们再这样,我们只得继续往上找。”

“别,别,水大爷。”

“都什么时候啦,还在这里别、别的。我们倒要想去县里问问,这还不算破坏耕地!哪天人家撒腿走掉,叫我们怎么复耕!”

转包商闻讯,满脸堆笑地找到水大爷门上,毕恭毕敬地讲:“水大爷,听说您最喜爱水烟,这是专门带给您品尝品尝的。”

“幺嚯,水烟丝还真是不多见的稀罕物。”水大爷眯眯眼,一仰头:“可惜,我早改抽其它咯。”

“再拾起来嘛,以后还会给您稍过来。”

“不敢不敢。后生,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但这个事情没有商量余地的,还是从前那句话,乡亲们只要回填土方。”

“水大爷,您看能不能再和乡亲们打打招呼,我们可以适当给一些补偿。”

“说过了,除去回填的土,其余都免谈。”

一次次交锋,一回回过招,村里、镇上再加转包商,终于同水大爷他们握手言和。转包商不仅如约运来足够量的回填土方,并且一一加以平整。

然而,令水大爷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片转包到期的田块,将被镇上继续包下用来培育树苗,说是为了响应上级大搞绿化的号召,镇里会因此拿出一定比例的田地用于植树。这几天,水大爷的心里乱透乱透,逢人便问:“这里祖祖辈辈在田地里种过树吗?”继而自问自答:“没有,没有过的。”见人又问:“为什么要种树呀?”继而又自问自答:“能够防风沙呗,可是风沙呢?”碰上人还问:“我们这里难道不是四季长青吗?”偶尔会有人告诉说:“水大爷,上面让种树,是要美化环境。”听到这,水大爷停下“咕嘟咕嘟”,慢悠悠努着嘴,“嘟噜嘟噜”好大一阵。懂得老人心思的乡亲们都知道,水大爷最惦记的,其实还是田块里的土,那就如同老人的心头肉。于是,不断有人过来好声好气地劝水大爷:“大爷,您最好去反映反映,给上面说说心里面想说的,千万别把自己憋出什么毛病。”水大爷也点头,也“嗯嗯”,但是,水大爷又能找谁去说呢!

从此,水大爷时不时在宅沟边的坝颈上来回走动,一会儿“咕嘟咕嘟”,一会儿又“嘟噜嘟噜”。乡亲们听惯过水大爷嘴边的“咕嘟咕嘟”,却怎么也听不清楚水大爷嘴里的“嘟噜嘟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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