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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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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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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芬她的夙愿


                                                      一

海兴桥横跨于青龙运河之上,桥头一侧,宽阔的省际公路来了个大转弯,转弯与桥头之间,形成了一个黄金三角,海兴村村委会就座落于此。这里,终日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十里八乡的乡亲,早习以为常。

今天的热闹,却有一些不同凡响。村委班子的成员几乎全数到场,镇上也派来多名干部,他们还带来了县委书记的捎话。书记说:“我正在外地公干,等回去后,一定专程前往慰问。”乡亲们更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将村委会大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在热切地盼望着一个人的到来。这个人是谁呢?大横幅这样写的:“热忱迎接阿芬姑娘回家。”

是的。乡亲们还是沿用了50年前对阿芬姑娘的称呼。50年前,差不多也是春夏之交的日子,从江南大城市来了一批下放知青,他们下了大轮船,换乘上机帆船,被分运至各个知青点。当时,有9个知青落在了海兴大队,大队又将这些少男少女们安排在了第七小队。

这前前后后多少天里,最忙碌最操心的,莫过于小队长祥子。祥子参军在部队里呆了4年,退伍的第二年就做了生产队长,这次接收知青,就是祥子主动向大队请的缨:“支书,这9个小阿哥小阿妹,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小队,保证让他们毫发无损。”支书笑笑:“放心是放心,任务可不轻啊!”

“有大队支持,有支书您的关心,我保证把任务完成好。”祥子心里很清楚,牵涉到知青这样的严肃事情,自己决心再硬,出力再大,有许多方面是绕不开大队的,所以,才话里有话地这样讲了一通。

                                                 二

“祥子爷爷,您还是先回屋里去吧,坝颈头这边风吹日晒的。”两个年轻后生说着想推起老人往回走,老人紧抓住轮椅把手不放。“不是,祥子爷爷,等阿芬姨到了海兴桥头,您再出来也不迟呀!”老人不说话,倔强地朝桥头方向指了又指。他是不是想说:“我要不是摔了这一下,别说是海兴桥头,不一定早就去长江边等着咯。”祥子老人打开始那会儿,是坚决不让阿芬回到这边来的,可阿芬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她找了村里还不算,又找到镇上领导,让大家帮忙做通祥子老人的工作,务必要答应让她来照顾老人的日常起居。

公社下拨砖瓦木料、安排人工为知青们盖起了3间红瓦房,紧挨着小队仓库。那个年代里,什么都缺,很少有人家盖得起房子,几间鲜红鲜红的屋顶,夹在遍地青瓦老屋中间,很是显眼。整个下午,知青屋周边热闹非凡,队里的伯伯婶婶们忙里忙外,为这帮城里娃生起了火,做好第一顿饭。一阵嬉笑闹哄过去,城里娃们似乎突然反省过来,这里是乡下呀!这里是没有大小街道,没有自来水,有个电灯泡但也是昏昏暗暗的乡下呀!祥子一直牵挂着,晚饭一放下碗筷就来到知青屋,屋里静悄悄的,8个男女凑在一堆,男的在发呆,女的在抹泪,而阿芬姑娘她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屋角边。“小阿哥小阿妹们,这是怎么了?”祥子队长这一问不要紧,几个女孩干脆放声哭了出来,唯有阿芬,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

经过一番简单沟通,果然不出祥子所料,9个人之所以分成了两部分,就是因为阿芬的爸爸妈妈是街道工厂的大集体工人,另外8个人的父母则都是国营厂的。祥子觉得好笑但没笑在脸上,而是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吧,你们既然到了这里,这里就是一个家,是一个整体。”听队长这么一讲,大家感觉到了点什么,朝队长围拢过来,队长说:“我参过几年军,就按部队的做法,你们9个组成一个班。暂时就让没有哭鼻子的阿芬当班长。”虽说有些惊讶,但大家还是很服从地说“好,好。”阿芬想推辞,队长随即摆摆手:“班长不是什么官,而是要做更多的事,操更多的心。”阿芬红着脸,说:“那我听队长的。”

祥子队长满意地笑了笑:“咱们先治窝,再治坡。你们住的地方有了,但柴屋要搭,水桥要架,屋前屋后包括到水桥去的脚路要铺。”“我们......”大家一方面没太听懂队长的话,一方面根本也没做过甚至没见过怎么做。

“到这里了,大家就不必担心,有我们全小队社员呢,但你们也要舍得出力,不许偷懒。”

“那是自然的。”知青男女们活跃了起来。

阿芬姑娘还就是争气。刚到队里时,胆子小到连一条小棉铃虫都不敢碰,没多久,有一条大青蛇意外钻进知青屋,是阿芬用火钳夹了出去。大家在一边喊:“打死它,打死它。”阿芬说:“它又不伤人,我们也不害它。”说完,顺手扔进了小沟。每次做饭,阿芬都是抢着又脏又烤的烧火活。逢到阴雨天,再加上风向不顺,倒回的烟能把人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阿芬索性就头带上草帽,毛巾捂上口鼻,狠劲把火烧得旺旺的。“火一旦旺起来,烟囱道反倒通畅了。”这是阿芬的经验。农活方面,阿芬三番五次找到祥子:“队长,妇女们的细巧活我们应该学、应该会,但有些蛮力气活也要让我们试试。”队长没办法,只得说:“那好,试试吧。”阿芬扭转过头对知青们说:“笑什么,大家都要试的!”“是,是,哈哈哈。”男男女女们一合计:“也没什么,我们把挑子弄小一点,大不了比壮劳力们多跑一趟,轻来轻去。”“对,就这么办,可以逐点逐点提高。”

看到、听到报纸上广播里的知青点事迹,阿芬又坐不住,找到队长:“我想过了,别的咱不说,先养上几头猪吧,小队里好有点副业。”

“好啊!”祥子很是兴奋:“知青工作上点起色,队里也有些额外收入,一举多得。”

养猪,做的远比想的复杂。尽管阿芬有了充分思想准备,可当8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崽捉过来时,还是让阿芬有点傻眼,之前在城里别说是养猪,就连活着的猪见都没见过。阿芬还就是阿芬,一切从头学起。祥子队长冲阿芬大声说:“打今天起,把8只小猪养大养肥,就是你的硬任务,这排猪圈就是你的战场。”“队长放心,阿芬我决不会认输。”哪些青料可以拌入饲料,猪食怎么搭配、如何喂法,猪圈清扫有哪些窍门,阿芬走东家访西家,一样样学,一件件记。为节省饲料,阿芬给自己规定,每天用两个小时去大小沟沿割猪草。一旦有了闲暇,阿芬还会拿起农具去田里和社员们一起劳作。大家劝阿芬有空闲就歇息歇息,阿芬笑着回答:“队里给了我满勤,我就不应该闲着。”那天,祥子队长兴冲冲跑到知青点,高喊着:“阿芬,阿芬呢?”阿芬闻声赶紧迎了出来。“阿芬,社员们都说你为队里立功了。”阿芬愣在那里,队长又说:“你可能还没发现,有两头母猪已经怀上了小猪。”“是吗?”阿芬又惊又喜,狂笑着叫出了声。

母猪产崽时,正是临近春节的茬口,阿芬二话不说,自愿留下来打理这一切。祥子很是过意不去,几次劝说阿芬还是回城里去和家里人一道过个年。阿芬很直爽,说:“队长,你不必太在意,我一点也没有勉强自己。一来临时换人我确实有点放心不下,二来我也可以为家里节省一笔路费。”队长点点头,默不作声。

那天,祥子正和妻子商量:“阿芬为那大大小小将近20头猪,肯定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咱是不是端些饭菜给她送过去。”妻子满口答应,马上张罗开。女儿跑回来告诉说:“我看见阿芬大姐姐用筷头蘸蘸酱油,吃得好香呢!”祥子夫妇瞬间落下心疼的眼泪,两个人一手端饭一手端菜,急乎乎朝知青屋而去。除了热饭热菜,连带将家里仅剩的几块上海豆腐乳也一起捎上。

                                                三

“阿芬,这是阿芬吗?”

“当然是她,是阿芬。”阿芬刚一脚踏上阔别近50年的故地,迎望的人群一下沸腾起来。镇上、村里的干部们一齐迎了上去:“阿芬同志,大家都在盼望着你那!”“阿芬同志,你真了不起,乡亲们个个都在夸你呢!”“阿芬同志,晚两天县委书记还要专门来看望你哦。”阿芬强忍住激动的泪水,边点头边说:“太谢谢了,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这里永远是我的家呀!”随着阵阵掌声和欢笑声,当年的婶婶嫂嫂、姐姐妹妹已将阿芬团团围住。“阿芬,你看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婶婶花嫂嫂,都老成什么样了呀!”“阿芬,今天这些变老的小姐妹,能来的都来啦!”阿芬与她们又是拥抱又是说笑,两眼却不住地东寻寻西望望。一位嫂嫂心知肚明,凑到阿芬耳边,说:“你把心放肚里吧,祥子叔他大清早开始就在坝颈头坐等你咯。”

不过三两年工夫,海兴大队知青点干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从9人集队到阿芬个人,县上、公社里的奖状捧回了个遍。在这么多奖状里,“公社好社员”是阿芬最喜爱的,她觉得这是最好的褒奖,因而被挂在了屋子的正中央。忽然有一天,上面来通知,要求每个知青点都要成立宣传队,都要拿出节目参加一级级组织的文艺会演。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个宣传队,让阿芬的故事被拉出了许多。本来,成立知青宣传队是上级的布置,大队支书也非常支持,还将大队里所有会一点吹拉弹唱的,都充实到了知青宣传队。节目排练十分顺利,全大队社员在看过节目后都坚信保证能评上奖。哪知道,社员们看好的是节目,可支书他儿子偏偏看上了阿芬:“爹爹,以前真没发现,阿芬她化了妆这么好看。”“当然啊,人家不化妆也蛮好看的。”“爹爹,我想娶她。”“真有你小子的!”当爹的这句话,其实是轻蔑儿子的成分居多,但在儿子看来,只要爹爹不断然否定,那就意味着有戏,就无异于一针鸡血。

支书家距离知青点足有2里多路,他儿子居然每天都要跑过来几趟。祥子队长很快察觉到苗头,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而且听妻子讲,阿芬已经好多次东躲西藏。祥子晓得,附近个别大队,确实有支书儿子娶了知青姑娘的,但那是需要两厢情愿的那!这么说,阿芬的态度是明摆着的。

这天,天还朦朦亮,祥子就敲开支书家的门,见面就直奔主题:“知青点放在我们小队,我可是有责任的。”支书一看这阵势,当即就明白过来:“年轻人的事情,让当老的怎么阻拦。再说,想着也出不了什么事的。”“支书,什么叫想着?闹半天,你从没打算说说自己儿子吧?”“怎么说,叫我儿子不讨老婆?”支书内心也许觉得儿子他就是个瞎闹腾,癞蛤蟆终归吃不上天鹅肉。可让祥子这么一怼,反倒以为是让自己失了面子,直接与祥子呛开。“行,行,支书,那就我去说。”祥子扭头走人。

祥子一面劝阿芬“不要怕,有全小队社员为你做主。”一面是免不了盯紧了东面再紧盯西面,拦挡了这头再拦挡住那头。恰巧在这个时候,一批又一批知青开始回城安置。才半年多一点,小队知青屋里只剩下阿芬一个人。阿芬心里明白,爸爸妈妈在街道小厂当个小工人,自己不轮到最后谁到最后。这些,都没有啥,只要不见支书他儿子有事没事过来晃悠一下,看不到那小子一副人见人烦的无赖相,阿芬才不在乎什么时候回城。祥子夫妇一合计,解决问题莫如不出问题,果断决定让自己女儿每天晚上去和阿芬做伴,并叮嘱女儿:“见了那个人,你就大声喊。”祥子又感到,这还不是长久稳妥之计,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不能指望支书,那就直接去找公社书记:“书记,别责怪我越过支书来找您。”公社书记慈眉善目、和声和气的:“你找的事情,我多少听到过一些,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祥子望着书记,声音都有点颤抖:“大家将心比心,咱们的女儿或者妹妹处在这种境地,心里能不急吗?”“是啊,最好的办法就是早一点让阿芬回城。”没过多少时日,公社书记喜气洋洋给祥子和阿芬送来了回城申请表。全小队社员都说“公社书记办事真贴心。”临别时,阿芬第一次甜甜地喊了队长一声“祥子哥”。 

                                                     四

小队知青屋从此空无一人。小队里的男女老少一年年春去冬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常常的数十年里,抹不去的总是伤痛,是刻骨铭心的伤痛。那一年,祥子队长当上大队支书,也就在这一年,距离自己出嫁仅仅还有半个多月的一天,祥子的女儿带领一帮姐妹给河工上运送粮油柴草,在过一座高桥时,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祥子女儿她拉扯着一整拖车柴草翻落大河中。上面交待说:“这样的情况最多算因公,报烈士想必批不了。”祥子夫妇手捧女儿骨灰,流泪满面:“我们只要女儿跟着一起回家,别的不用领导费心。”远在隔江城市里的阿芬得知消息,已是半年多之后。阿芬自己也记不清,那段日子里,不知道端详着与小妹妹的合影哭了多少回。也从那时起,每逢年节,阿芬总会想方设法给祥子哥嫂捎去城里头的稀罕物,每次总还会特意外加几罐上海产的大块红腐乳。阿芬时常对家人讲:“筷子蘸酱油,祥子哥嫂端饭送菜的那一幕,还有那几块豆腐乳,会永世刻在我脑子里。”

那一年,祥子的妻子患病去世。

头两年,阿芬的丈夫突发心梗不治。

各个方面的亲朋好友,各个不同的渠道,给江北面带来了阿芬的口信。有许多人劝阿芬:“你这样过去,做祥子的女儿吧,年龄差距太小;做祥子的老伴儿,差距又太大,可要想清楚了啊!”“就是照顾、陪伴,早想清楚了。”阿芬爽气得很。这边,也有许多人劝祥子:“阿芬是真心实意,你万万不要太伤人家的心。”祥子老人不吭气,内心却翻浪滔天,阿芬的本分和勤劳,他比任何人了解。从心上讲巴不得阿芬过来,只是觉得,几十年来,阿芬走得那么艰辛,好容易轻松下来,哪能让她放弃习惯了的城里生活,再回到这边付出辛劳,忍受乡下的冷清。就在双方的想法越聚越拢的时候,祥子又不小心跌伤。这下,祥子要乡亲们千万守口如瓶,自己纵然改变不了阿芬的决心,至少也要让她把那边的一切安顿妥当,以免着急忙慌往这边赶。

远处走来一群人,祥子老人的眼睛迅即明亮起来,他分明看到,脱离人群快步朝自己跑过来的那个人,铁定是阿芬。阿芬挥着手,喊着什么,祥子听不到。祥子大声喊:“傻姑娘,跑什么,你不晓得自己多大了?”阿芬她能听到吗?

天边悬挂着的那颗大大圆圆的红日,炤映在祥子老人的滚烫泪水中,仿佛唱响了欢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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