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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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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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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村高速

春末初夏的早晨,卧牛村村外,大片大片的麦田望不到尽头,颗颗灌浆的麦穗你拥我挤,在微风中摇晃成绿色的海洋,她们相互拍打着,彼此抚摩着,紧凑暖暖的阳光,梳妆打扮忙个不停。

牛大爷自顾自地在麦垄间来回趟着,远远望去,牛大爷的身影活像一叶荡漾于麦浪中的小舟,外人可能不知道,牛大爷此刻的心里,实在没有诗一般的美妙。

“爹爹,爹爹——”牛大爷抬起头,嚯,一大早的,花儿她怎么从城里回家来了?“爹爹,生日快乐!”牛大爷这才回过神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哦,快乐,快乐。”牛大爷又小声嘀咕:“没有那修‘绕村高速’的事闹心,就更加快乐呀!”

村庄紧靠着一条千年大河,谁也说不清历史上到底遭遇过多少次水患,可以想见,这给一代代繁衍生息带来多大磨难。很久以前的一年,不堪忍受水患之苦的乡亲们想到铸铁牛镇河的招数。可是,拿什么铸、怎么铸?铁牛铸不起,凿个石牛?但石头远在数百里之外,同样不敢想。村里的一个老者站在村头高高的土台上,对众乡亲说:“铸什么牛啊!咱整个庄子的人都姓牛,干脆把‘牛庄村’改叫为‘卧牛村’吧!”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们个个拍手叫好,都说:“整个庄子都成了一头卧着的牛,就不信镇不住河!”还真神奇,卧牛村从此再没遭到过水害。河堤下的那条村道,也一年年一代代变宽,一年年一代代伸向更远的地方。

“绕村高速”,不过是村里的一帮年轻后生叫起来的,更多的是一种玩笑,其实就是村西头的沿河乡道与村东头那条大公路的连接线。这条连接线如何修法,村里提出过几年,就一直争论了几年,提提争争,争争放放,一晃七、八年过去。最近看来是真的要动工修筑了,尽管村委一班人还在争个不停,没完全形成一致意见,但村里已经下通知:“这茬麦子收过,就不要再种下季庄稼。”

牛大爷颤抖着花白胡须,轻轻触摸舞动的麦穗,麦穗们仿佛乖巧撒娇的孩儿,频频亲吻着牛大爷的手心和手背。若在往年,牛大爷还会蹲在麦垄间,悉心地察看玉米的嫩芽尖尖,嘴里不停念叨:“收了个金娃娃,再种下个金娃娃,一年抱回两波金娃娃嘞!”在牛大爷眼里,黄澄澄的麦子穗,金灿灿的玉米棒,不都是金娃娃么!可是,今年不用再盼下一波了。恍惚间,牛大爷发觉自己已经踏入别人家的麦田,踏就踏了吧,毕竟以后都是大家走的“绕村高速”路呀!

村外建新村,是30多年前开的头。那会儿,乡亲们手里有了余钱,建屋子的材料也多了起来,孩子结婚必有新房,似乎一夜之间成了风尚。村里当家人朝村南面一指:“就是这一片啦。”当时,还没有太多的讲究,村民们问:“那怎么盖法?”村里说:“街道至少要横平竖直,宽宽的。”别说,这朴朴实实的几个字,给后来的新村升级改造带来很大便利。没几年功夫,呼呼啦啦,一个村外村有模有样拔地而起,原先的村头道路,俨然成了中心街道。

牛大爷育有3个孩子,大的两个女儿,最小的是儿子。两个女儿先后考上大学,后回到家乡,都在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儿子他高中毕业后说啥也不肯继续念书,对着爹娘和两个姐姐讲:“我就想早早在家门口创业,别管做得怎么样,起码好守着爹娘身边。”两个姐姐再三劝弟弟,“还是先多念点书,我们都会支持你的。”牛大爷老两口抹着泪,也说:“儿那,我们还硬朗着呢,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最终谁也没拗过,大家只得回过头来一道给创业者鼓励加油,十数年的打拼,牛大爷看着自己儿子的桐木加工厂越做越大,产品都卖到国外好几个国家。这时,城里有了房子的儿子提出:“咱也到新村里面去盖一处院子。”还说:“爹,娘,你二老换个新地方,新鲜新鲜。”当弟弟的生怕劝不动爹娘,还专门把两个姐姐喊来帮着做动员。牛大爷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呵呵一乐,说:“怎么,你们打算合起伙来开我批斗会吗?”姐弟三个瞪大眼睛没接话,牛大爷却先把话给说绝了:“只要我们老两口不闭眼,你们哪也甭想去,给我老老实实踩这个院子门。”儿子壮着胆问了句:“为什么呀?”听弟弟一开腔,两个当姐的赶紧相帮:“可不是啊,换个宽宽敞敞的地方多好,我们来来回回也方便。”

听孩子们这么一说,牛大爷心一软,说的话也立时变得温和:“我懂的,你们不是图什么面子,也不是想和人家攀比,但是,你们知道吗?爹娘守着的不是一处老院老屋,而是你们小时候蹦蹦跳跳的样子。”三个孩子一声不吭,只见爹和娘的眼中满是泪水。娘也说:“你们爹爹说的是那,我们搬出这个院子,就觉得你们真的长大了,我们舍不得啊!”当爹当娘的这几句,一下戳到姐弟仨的心窝窝,从此再没提过盖新院子的事。

这村庄中心街道的尽西头,挨着沿河乡道的位置,有一处宽大的院子,很是显眼,院门口两块大牌子,大老远就告诉你这是村委会。牛大爷顺着麦垄,一路转到这边。牛大爷停下脚,抬头望了望那几颗高大的梧桐树,猛然回想到当年这个院子落成时的情景。那天,镇上还过来好几个干部,讲道:“卧牛村的村委会,是沿河乡道边上第一个翻盖的新院子,最大最漂亮。”村干部立即回应:“那就请领导们多多前来指导,多多给予帮助。”“没得说,没得说。”就在这一天,牛大爷和好多乡亲一道,在院子内外栽上了梧桐树。几年后,梧桐树连片成荫。树越长越大,荫越大越密,明亮的阳光下,从大河河堤望过去,那片梧桐树将整个院落紧紧包裹,强光与水气的虚虚实实间,有时看上去给人一种安逸的静谧,有时候又给人一种蒸腾的梦幻。无论怎么讲,这座上连着镇、连着县,下连着全村三千多号人的院落,对众乡亲而言,都是力量所在、希望所在。

此刻,牛大爷分明听到院子里传出激烈的争论声,“中心街,中心街”,是唯一能听得清、听得懂的字眼。牛大爷心想:“你们争吧,多少年来反正一直在争。看来,只要这路有一天没修好,争论就有一天不停止。”

8年多前,村庄尽东头开外一里多地的位置,沿着大河的走势,新修筑了一条大公路,大公路将县城和多个乡镇串联起来。这一下,县上、镇里的领导们渐渐不大走沿河乡道,而习惯大公路来大公路去,卧牛村的村委会也就成了一个背向院落。为此, 村干部心里开始着急:“上面领导们来得少,还怎么争取更多支持呀!”“谁说不是啊,从前咱们靠沿河乡道最近,领导们有事没事拐个弯落个脚,总是热乎乎的。”“不行,一定得动脑筋、想办法。”村干部们动的第一个脑筋是搬迁村委会,搬到新村的东南座,那里距大公路仅百米之遥。村干部都同意,可村民们几乎都不赞成。有村民说:“你们这样,连接上面是最方便,但服务村民却是最不方便的,不合适。”更有一些村民甚至说:“你们非要搬走村委会,那就搬,我们从今只当没有这个村委会。”镇里领导听说后,也给村里交待说:“搬村委会这个事,务必要慎重。再说,镇里这边会一如既往、一视同仁的,你们不必太在意偏不偏。”村干部明白,镇里领导这么说,只表明上级有水平,会做工作,但这改变不了工作往来上不方便这个事实。“绕村高速”,就是于这样的情况下,在村委一班人中间酝酿开。这边有酝酿有争论,那边免不了在全村村民中炸开锅:“怎么怎么,不修中心街道跑去村外修‘高速’?”说到底,村干部想的什么,村民们肯定能猜透,里里外外没有一条好走的道,让上级领导绕开自己村子过,那多么不敢想象!但修中心街道谈何容易,即牵涉到拆迁,又要进行街道两侧的修整,而在村外新修一条路,代价就小许多,也省去好多事。反过来,对于村民们怎么想的,村委一班人同样能体会到,一旦在村外修了新路,村里中心街道的修整更遥遥无期。那天,几个村干部在当街让一大堆村民围住,果然,三两回合就彼此说开了各自的想法。牛大爷冲着村干部们大声说道:“修路,修路,修哪条路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把村子搞好。现如今新村那边已经是锦缎,你们还要添上花朵,旧村这块抹布是不是烂洞越来越多啦!”村干部脸上看不出是喜还是怒,只一个劲说:“牛大爷,牛大爷,还没最后定呢,您老别太急。”牛大爷却是明显来气:“不是我急,是大家急,大家急!”

中间有一段时间,镇里派来一名副镇长蹲点包村。副镇长决心很大,承诺乡亲们:“要修,都要修的,村外大道和中心街道双管齐下。”还有板有眼制定了规划。哪知道,有一天副镇长突然被提拔调走,修路计划还没开始落实就先落了空。“绕村高速”一事,重新又回到提一次争吵十天半月,争吵十天半月又被搁置一年半载的循环之中。“绕村高速”没修,村里的中心街道,却因为两头连着大路,被日益增多的大车小车碾压得越发没了正经街道样。一帮小年轻的,守着村干部们就开起玩笑:“咱这还叫街道吗?骑个山地车还恨不得要扛着走。”

望见前面远处,儿子拐进自家胡同口,牛大爷估摸着,这个时间他们姐弟三个应该已经到齐。自己差一点忘记自己的生日,孩子们笃定记得牢牢靠靠的。牛大爷不急着往家赶,中午吃的喝的,就让他们娘几个张罗吧,自己村北还有一亩多地,玉米苗冒得怎么样了?得趁这个空过去瞧瞧。牛大爷去往村后承包田,必定要经过一个大水塘,村里人习惯叫它为大坑。这个大坑有多大呢?没有人具体丈量过多少亩多少分,但比照着村庄说,差不多半个庄子那么大,以至于一度曾被村里男女老少笑称为“后海”。听老辈的人讲,这个大坑近两百年以来,一直在渐渐变大,光解放后的几十年里,就大出了三分之一多。取走的土,主要派了两大用场,一是多次覆河堤;二是家家户户用来垫高宅基地。庄里一代代传下来的说法是,大坑变大是好事,是全庄人的福份,不然,一场水灾,大坑是淤平了,可几百户人家也得全部被淹掉。

大坑边早先是一条挺宽的生产路,经年少有人走,便被芦苇和杂草挤成田野阡陌。牛大爷此时不得不拨开齐腰深的芦苇和杂草,一步一探地向北地走去,边走还边不停朝大坑四周张望,幸好,那环绕大坑沿的柳树,摇摇曳曳,未改往日的妩媚,否则,这一大片地方可真的是又荒又凉。头多少年,还没建新村的时候,这“后海”名副其实就是卧牛村的一景。暑热天里,小孩子们浅水处捞鱼摸虾、嬉戏打闹,大人们树下纳凉、胡拉乱侃。寒冬时节,大坑上下也不冷清,孩子们蹦着高喊破嗓吵吵要滑冰,大人们只得提着心吊着胆寸步不离跟紧盯牢。进了腊月天,大坑周边简直乎围满筹备年货的乡亲。杀猪宰羊,杀鸡宰鹅,各家亮相各家的家底,一群群小孩儿点个鞭放个炮再添上热闹。这一切的一切,就如同发生于眼前一般,在牛大爷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好好的两间板房,眼看着一天天破败啦!”牛大爷嘴里嘟囔着的“两间板房”,是那个大坑的承包商留下来的。10多年前,那个承包商相中这偌大的水面,便与村里签下合同,在大坑里面投放了鲤鱼和花鲢,准备大干一场。然而,没过几年,旧村这边住家一点点搬向新村,年轻人越来越多地跑往城里,大坑旁来来往往的人一天比一天少,特别是村里村外的大路小道,遇上个几天阴雨绵绵,进不来出不去,连鱼塘找个帮工都嫌太冷清,换得跟走马灯似的。无奈之下,承包商只好提前与村里解除合同,村里也没太为难人家,好说好散。承包商这头也爽快,说:“板房就留给村里吧,一拆也就浪费了。”思量到这里,牛大爷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什么浪费不浪费,留下来也不过是让这一大片杂草有个伴儿。”也不知道是谁编的顺口溜:“村南以南不见绿,村北以北不见鱼,村中从今不闹腾,从今心中村无居。”这会儿,让牛大爷不禁仰天“咳”了一声。这一声,就好比触碰到电门一样,霎时间整个村子“腾”一下燃了起来,只见得中心街道上有许多人来回奔跑,喊声里能真切分辨出的是“中心街,中心街”。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心街道从东到西,竟然都有人在燃放鞭炮。

牛大爷定睛一望,看到花儿她正朝自己使劲招手。“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是村里最终决定拓宽改造中心街道了吗?是的,一定是的。”牛大爷朝自己那亩把多麦田方向望了望,再顾不得那边麦垄里的玉米苗,趁几个孩子都在,要赶紧把村南麦田里的玉米套种上。寻思着这,牛大爷脱口喊道:“花儿,花儿。”花儿她大概已经听到了爹爹的高喊,好像还大声“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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