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过的蛋

“一碗羊肉汤，四肢暖洋洋。”邢总他大嗓门，乐呵呵地说：“兄弟们，多弄两碗，热堂堂的，今天讨个好彩头。”团队的一班人马嬉闹着，附和着：“一定的。没得说。”邢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今天不能光喝羊汤吃油饼。想到这里，邢总特意去了邻近摊位，端回一大盘煮鸡蛋。老板这是为的哪一出？闷头喝汤吃饼的一班人马里，恐怕没人去想更多其他，老总为的不就是让大家伙吃好吗？

30多层的“建设大厦”，坐落于宽阔洁净的护城河畔，这里，早先算作是老城区的一隅，现如今已变成了新城区的中心。新的片区，新的街道，新的建筑，满满的崭新气象。邢总抬头仰望着高耸的大楼，此刻，眼中映出的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而是残酷无比的“战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虽然，每年总要有许多次在此冲锋陷阵、你撕我杀的经历，但每次都有每次不同的紧张与兴奋。今天，更是如此。

邢总带领着一班人马拾级而上。大厦外的平台上聚着不少的人，生面孔熟面孔加半生不熟的面孔，彼此间点点头、招招手，中规中矩的。几分焦虑几分庄重的气氛，彬彬有礼你谦我让的场面，又回到了邢总记忆中多年前的那种感觉。尽管讲已经有点不太习惯，但却是企望中应当出现的。最近这几年里，每次遇到工程招标，这个平台少不了一片大呼小叫，闹哄得如同菜市场，许多明文规定不该有的画面，不该传出的信息，早已在这一派热气腾腾中应显尽显，应泄尽泄。两个月前，“菜市场”终于被勒令整改，位于大厦最顶部几层的工程交易中心，因此被迫歇业。

说风暴是“上帝之怒”，那不过文学的语言。自然界中，社会生活中，只要有风，只要发生了某种切变，风暴便不请自来。而形成那次招投标风暴的切变作用力，就是一条连接主城区与高速公路主线的高架路。这段总长9公里多的高架路，核定概算金额将近20个亿。当时的招投标现场，邢总的团队在大多数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现场闹是闹了点，乱是乱了点，但各个该走的程序，仍旧按部就班进行着。半真半假、依稀可辨的声响不时传入邢总的耳朵，凭借以往的经验，加上现场的即时反应，邢总一口报出了相对精准的投标价格。一散场，居然有好多个熟悉的同行，纷纷走上前来，说是向邢总“提前祝贺”，因为“应该是贵公司的中标可能性最大”。邢总拱手作揖：“多谢，多谢，讨各位的吉言。”

风暴漫天席卷，而风暴的中心看上去却像是四平八稳，那么，它果真是“沉默的螺旋吗？不是的。工程交易中心，其实还有一个中心的中心：开标室。从这个堪称风暴眼的中心位置，透露出任何一丝的“风”，都如同一个超大当量的核弹，足以扰动整个风暴场。开标室有个不起眼的新员工小邬，入职刚满三年，一个白净瘦弱的姑娘，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文尔雅、弱不禁风，殊不知，传个话、递个数，压根儿就不需要虎背熊腰的身躯。就在各投标单位进到竞标现场前半小时，多个关键的数据和信息，甚至初步印象分排名，已经由邬姑娘的细声慢语传递给了自认为可靠的“关系户”。一心只想捞点好处赚些外快的邬姑娘，似乎根本没想到“关系户”也有“关系户”，“关系户”的“关系户”还有“关系户”。这一下，本需要绝对保密的商务标信息，破天荒演变成了人人心知肚明的“当日菜价”。

邢总的招投标公司，规模不大，也不算很小，从6个人起步，已发展到男女老少接近40名员工，有的甚至马上到达退休年龄。邢总放话：“社保归社保，只要本人愿意，本公司的建议退休年龄为70周岁。”大家只拿三个字呼应：“没得说。”为了这20个亿的高架路项目，邢总组成了精干班子，数不清多少次顶烈日去项目现场勘察测量，记不得多少个通宵达旦制作投标文件。那天，一伙人加班吃宵夜，戴眼镜的后生冲邢总嬉皮笑脸，问：“老板，你该算是招投标这行的老江湖了吧？”邢总一乐：“你小子这个样子和老江湖说话，我倒想问问你的江湖有多老？”“嘿嘿嘿。”“哈哈哈。”一屋子差点掀翻。眼镜后生满脸一个严肃：“不是，老板，我是想求教您对‘投标’的独到感悟。”

“这个呀！”邢总也收起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你小子不正在张罗着找对象吗？巧了，这‘投标’啊，就好比是找生活的另一半。”大家立时聚拢过来，听老板的高论。邢总朝各位扫了一眼，把目光盯在了眼镜后生，一字一顿地开讲：“第一步征婚，就是公开招标；相亲，那就是邀请招标；谈恋爱，自然就相当于议标；应聘，就等于是投标啦！”

眼镜后生大呼：“真形象，真贴切！那我再补充完善一下，怎么样？”“肯定好啊，快点，别卖关子。”后生一咧嘴：“这‘女方’就是我的‘业主’，未来的岳父岳母不用说就是‘设计单位’了。”

邢总简直要高呼出声：“我们的招投标公司，其实就属于‘介绍人’性质，干这个我们也最在行。”老板转脸对眼镜后生一个“是不？”后生意识到老板是在为自己设计圈套，摆出一个坏坏的鬼相，说：“我才不要你们当什么介绍人，免得再把我的丘比特金箭偷换成铅的箭了，本该能成的美好姻缘也让你们弄散。”

小邬姑娘清纯阳光，脑后那随意的一把马尾扎，能舞动起整个开标室的欢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这么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做搭档，别说干活，即使是加班熬通宵，也绝不喊累。小邬整日掌握着、搬运着招投标方面的大量数据、信息，这些对一个姑娘来讲，仅仅是个工作，数据就是个数据，信息就是个信息而已。直到有一天，有个老板主动找到小邬，全然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说：“小美女，看看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忙。”小邬甜甜一笑：“没问题呀，只有我能办到的。”

这里需要插上几句。小邬参加工作没多久，发现身边同事都这么做，也就随大溜学着向投标的老板们推销一些商品。机灵的姑娘分明感觉到，越是和同事们一样“混事”，越是被大家接受，越容易跟大家接近。我出货，你出钱，顶多就图个只赚不赔，谁让咱们是近水楼台呢！于是，今天茶叶、糕点，隔几天油烟机、净水器，赶上季节也可能是羽绒衣、蚕丝被。来来去去的，自然和老板们混得烂熟。

这会儿，有老板找自己帮个小忙，小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板见姑娘很爽快，便说：“也没太大的事，到时候如果有了废标什么的情况，你就尽早告诉我一声。”

小邬姑娘稍一顿，说：“行，到时看吧。”

没过几天，这位老板因为顺利中了标，专门给小邬送过来5万元“辛苦费”。

迈出第一步前，是大脑指挥腿，迈出第一步后，差不多就是腿指挥大脑的。猛地体验到“钱来得这么快，好神奇”的小邬姑娘，开始按熟门熟路，屡屡向老板提供招投标单位信息、评标专家以及专家打分情况。不多久，联系的老板越发增多，牵涉的项目越来越大，同时，“辛苦费”也是水涨船高。这个时候，姑娘的愿望是，水能漫过金山更好，可以装上满船的金子。以至于到了后来，小邬她已不再守株待兔，而是寻机联系合适的老板，早早落实“订单”。当预感某家公司最有希望中标时，干脆大包大揽，一头传数据透信息，一头暗中帮助从中请托评标专家，真可谓是，前有左右逢源之妙，后有呼风唤雨之势。终于，那场闹哄哄的投标现场，迅速引起有关方面的警觉，只稍稍一查，居然牵出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大案、奇案。上面震怒：“坚决一查到底，一定让那些投机取巧、徇私舞弊之人落个鸡飞蛋打！”

“邢总，邢总。”听到有人喊自己，邢总扭过头，发现老朋友熊总紧跟着到了自己身后，连忙搭腔：“老弟，别来无恙乎？”

“嚯嚯嚯，有羊没羊老兄您不知道吗？眼下关键，只要有鸡，只要鸡没飞跑就好，以前的蛋，打就打了吧！”

“咱难兄难弟，也算有惊无险。”

熊总不太同意邢总的说法：“还是老兄您，不慌不忙的，反倒平安无事，我还是让罚了。”熊总边说边伸出个手掌，来回翻了两下。

邢总点点头，无奈地说：“当时那场面，也弄不清楚是谁传给谁，我也是左耳朵灌进一个数字，右耳朵灌进一个情况，凭经验蒙了个投标价。”

“我就害了那条信息。人家问我，总要回一下吧，结果落下个把柄，被罚去15万元。还好，上面查来查去，结论是我确实不存在所谓的上线、下线，不认定是串标，但属于‘考场小动作’。”

邢总劝慰熊总，主要也替自己惋惜：“罚点款，能保住投标资格就好。不过，要说‘蛋打’的事，那好像是打了原本归属我的‘蛋’呢！你自然不挨不靠，不惜不疼。”讲罢这一句，邢总的心头竟泛起一阵酸楚。

熊总先是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旋即又冲邢总一个满不在乎，说：“老兄，啥也别论了，就看接下来的那个‘蛋’归谁嘞！”

邢总不由得眨了几下眼，若有所思，左右歪了歪脖子，想笑，最后还是憋了回去，心里只想着一个字：“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