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茅永辉的头像

茅永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4/23
分享

芦苇丛中的鸣唱

雨桥镇,是一个坐落于长江入海口北翼的小镇,纵贯而过的大海界河,蜿蜒着伸向江边。小镇南侧与大海界河交叉着的,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小海界河,尺子般笔直,雨桥小学,就闹腾在这小海界河之畔。

1970年的那个辰光,星点刚升入四年级不久。满地的金黄,对一个10岁上下的孩子来讲,仿佛,也简直绝对就是一个撩拨心怀的颜色,辛勤付出会结出丰收的果实,农民伯伯的劳作是这样,自己念书同样如此。星点出生时,临近傍晚,天上闪现出才被点亮的星星。爹爹说:“就叫星点吧,星星被点亮,让星星再点亮我们的星点。”娘笑得灿烂:“你一个工农牌干部,肚里那星星点点的墨水,起的名字还蛮有学问。”

小镇到家的一里多路,每个礼拜总要来回几趟。今天是礼拜,星点和几个小伙伴溜出来小半天,小镇老街上东转西逛,桥头边数了一会儿南来北往的船只,开始有点厌烦。有的说去爬油厂的水塔,有的说去看农具厂造机器,还有的说,扬水站大水渠不再往稻田放水,快干枯的水渠里正好可以摸到小鱼抠到小蟹。三说两说的,小伙伴们就散了帮,各分东西。星点手里紧攥着小鸟笼,他还有自己的心事。昨天下午放学时,语文老师专门把自己喊住:“星点,老师打算下个礼拜出个题目,让同学们写写生活中的有趣事。你的作文写得好,提前想想。”星点将拎在手中的鸟笼往高头举了举,对小鸟说:“我带你去和它们合唱。”

鸟笼和小鸟,都是爹爹为星点带回家来的宝贝。星点自小没胆子,凡是活的东西,哪怕再小的一条虫子,都绝对不敢碰一下,更别说是扑棱扑棱会飞的鸟儿。爹爹说:“男孩子家要有胆量才好,胆量是可以练出来的。”星点瞪大眼点着头。爹爹又说:“等咱们星点练大了胆,就把小鸟放出去,让它和芦苇丛里的鸟儿们一起去玩耍,一道去歌唱。”

爹爹没告诉星点这小鸟是什么鸟,星点有问过:“爹爹,这只小鸟跟麻雀蛮像的,也叫麻雀吗?它们是亲眷吧?”爹爹只笑笑:“小鸟们之间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不一定都要叫上名字。”

星点每天喂小鸟煮熟的饭粒,大米、玉米、元麦,小鸟从不挑食。从用筷子到伸手指尖再到小手心,渐渐地不再害怕,小鸟也很快亲热起来,不光直接在星点的手心里啄饭粒吃,连喝水都是星点用双手捧着。这天,星点问:“娘,爹爹快回来了吧?我想让爹爹看着把小鸟放飞上天。”

娘顿了一会儿,说:“你爹爹去了学习班,估计要等等再回来的。”

“什么是学习班?”星点紧接着问。

当娘的不能不回答,想了想,索性说:“和你念书差不太多吧。”娘这么一说,星点真的就没再问下去。

一路回家去,星点拿定主意不走大道,顺小海界河河沿。遍地的小河,宽的窄的,直的弯的,小海界河却是让星点最熟悉最喜爱。小河多,写小河的文章就多,星点读过的这类文章中,有人将小河比作丝带,有人将小河比作银蛇。小河两侧的芦苇,有说如列阵的士兵,整装威武;有说像妩媚的女子,轻歌曼舞。在星点眼里,小河则是一个有着无穷妙趣的乐园,夏天可以游泳,冬天能够滑冰。抓小蛐蛐、捉萤火虫的同时,这里充当了小玩伴们天然的集结地。自从喂养了小鸟,星点突然发现,小河更是鸟儿们的温馨家园。各种各样的小鸟在芦苇丛中筑起数不清的巢穴,河沿边、水面上甚至水里面,处处丰盛着鸟儿们的美餐。尤其是,安营扎寨于河旁水边,进可攻,退可守,小鸟们再很少会受到侵害。可是,芦苇开过花,芦柴被伯伯婶婶们收割之后,小鸟们都去了哪儿呢?这是星点想不太明白的。

星点神清气爽地走在河沿上,心里头觉得,自己分明像是走入了鸟儿们居住的村庄。对于客人的到来,鸟儿们展开各自骄傲的歌喉,热情唱响迎宾曲,“唧唧唧”、“啾啾啾”、“咕咕咕”,粗犷的、平和的,低沉的、悠扬的,无一例外地行云流水、自由自在。小河河面,交织着的旋律将清清的小河水刻画成迷幻般的曲谱。星点手中的小鸟,早已按耐不住,频频从笼中探出头来,和着优美的曲调,不甘落后地跳起欢快舞蹈。星点知道,鸟儿们不仅有高超的筑巢技术,而且还会巧妙伪装。芦苇丛中明摆着有许多许多的鸟窝,但要准确找到它并不容易。星点就凭借鸟儿们的歌声,将小鸟的笼子尽可能贴到眼前,一心想让它们彼此间交上朋友,一同登台演出。星点自己则躲藏在稍远处,绕有兴致地等待着,欣赏好戏开幕。

起初的那一刻,四下变得安静。笼内的,新奇地向外张望着;笼外的,友好地向内打量着,它们似乎在相互招呼。笼内的说:“多有打扰,惭愧惭愧。”笼外的回答:“哪里的话,欢迎欢迎。”转眼间,双方便加速热络甚至说亲热起来,不能不让星点感到有点心潮腾涌。忽然,整个小河河面上、河沿旁边、芦苇丛中,传出阵阵“扑噜噜”、“哗啦啦”、“呱嗒嗒”的响动,是鸟儿们赶过来看光景,还是参加大汇演呢?星点想到了不久前,随哥哥姐姐去大镇上观看的山歌剧《智取威虎山》,那些精灵们在芦苇丛中快速飞过,是不是恰似在深山老林里穿梭奔袭的勇士啊!星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河沿边的狂欢。

太阳变大变红,快要落入小河水中的时候,星点带着他的小鸟回到自家宅边头,抬头望见那几个玩伴,也从小镇方向东撞西冲、前倒后仰地朝这边走来。

没几天,星点的作文《会唱歌的小鸟》,就被眷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语文老师欣喜地告诉星点:“老师们都夸你写得好,校长还表扬了我们班级。”星点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但因而却变得很有点难为情。看到黑板报那里围满了同学,连五年级六年级的哥哥姐姐们都在看,边看还边比比划划,同学们越喊“星点,星点,快过来”,星点越是装作没听见,绕过黑板报快步走开去。

稻穗沉甸甸、黄澄澄的天里,排排芦苇那高傲的头顶上盛开出羽翎样的花朵,小海界河里的菱角已被采尽,河面呈现出明亮清澈,一览不遗。常在菱盘上驻足、嬉戏、觅食的鸟儿们,大多飞去了广阔的田野、幽静的竹园。

下午,还剩最后一节语文课。星点和同学们吃惊地听到老师宣布说:“今天提前放学,同学们回家做做准备,明天和大人们一道参加灭麻雀战斗。”老师加大嗓门,加重语气:“同学们,这是上级统一号召的,是一场战斗。战斗打胜后,大家每人都要写一篇作文。”停了一下,老师还强调说:“战斗一定要积极参加,作文一定要尽力写好。”老师又把目光转向星点:“要像星点同学那样,争取登上学校的黑板报。”

热腾腾闹哄哄走出教室,星点第一眼就看到《会唱歌的小鸟》已被擦去,影影绰绰的残留字迹上面,覆盖着一句鲜亮的标语:“小学生们,为消灭麻雀、增产粮食而战斗!”

放学回家的路上,三五成群的麻雀不时从空中掠过,田埂处、树梢头,传出的“叽喳、叽喳”声,听上去与往日并无两样。看着这些景象,想想那些雀儿,它们对明天的厄运还浑然不知,星点差一些就要落泪。阳光蓝天下,来往自由的鲜活身影,怎么会出乎意料地成了一个个小可怜,星点懵懂不解,莫非麻雀们从前不吃田地里的粮食吗?老师让同学们跟着大人一起战斗,那大人们该用什么办法来消灭麻雀呢?再搞不清楚,再想不明白,星点还不得不先放下这些,眼前最最当紧的,是拿自己喂养的小鸟该如何是好。小鸟长得很像麻雀,说不是麻雀,人家会相信吗?把小鸟藏在家里,也会被找到吗?毕竟小鸟也是用粮食喂的。这些问题,本来都可以问爹爹,可爹爹不知何时才回家来。问娘吗?铁定不行!问娘的话,肯定会提到爹爹。每次提到爹爹,娘就愁云满面,一声不吭。从广播里,从旁人嘴里,星点早已经听出“学习班”并不是像平平常常的念书那样,反正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所以,娘才不开心。哥哥姐姐们从不提到这事,自己才不会去惹娘生气。

天蒙蒙亮,战斗尚未打响。忧心忡忡的星点将所有收拾完备,正一门心思满屋子寻找着,将小鸟安顿在哪里最合适最安全,一圈又一圈后,决定把鸟笼置于床上,落下帐子,紧闭门窗。家门外的锣声、鼓声、吆喝声,是从远处首先响起,迅即,星点家附近紧跟着满世界翻腾,热得像开锅,闹得像炸雷。娘说:“我看见大多拿着脸盆钢锅盖什么的。”星点不肯拿这些,执意说:“顶多拿个我做的小旗。”

出门一看,星点真正叫大开眼界,除全部能敲出声音的之外,所有能举往高处摇晃的竹竿、江芦,甚至高粱竿、玉米秸,统统都可当作战斗的武器。新近平整辗压好的打谷场,是专门为脱粒扬晒晚季稻准备的,未曾想先派上了大用场:举行灭麻雀战斗动员会。生产队长想必是连夜领受的任务,接受的战术战法指导,这时,正激情满怀地对社员们说:“麻雀夺我们的口粮,我们就夺麻雀的性命!”是热心沸腾,还是心惊肉跳,星点描述不好自己此时的感觉,因为实在是第一次经历这等阵势。队长又说:“我们不能来大呼隆,一半人搞阵地战,就是扎好草人,每个田块都摆到;另一半人进行运动战,就是以驱赶为主。总之,千方百计让麻雀无处躲无处歇,直把它们累得一头栽下来。”大人们交头接耳,小伙伴们哇啦哇啦闹个不停,这一下提醒了队长:“对了,这帮小倌头子、小学生们,我看你们主要负责掏麻雀窝,拿弹弓打吧!”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星点,你的小旗蛮鲜亮的,就是旗杆不够长。”

一个婶妈马上拦住说:“就你嘴快,你是属麻雀的吗?”

“哈哈哈。”

“属麻雀的,哈哈哈。”

哄笑声中,婶妈把星点拉到人群外:“别理他们,逗你开心的。”

果然不出婶妈所料,就是有人成心想提到星点喂养小鸟的事。有人怪里怪气地问:“星点,你养的小鸟是不是麻雀,终归也要吃粮食的嘞!”

星点“哼”地一声:“我省给它吃的,不关你的事!”婶妈没劝住,只好赶紧扯扯星点,小声说:“这几个伯伯就是寻寻你开心,怕就怕会不会再让大队干部晓得。”星点转头望着娘,娘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大半个上午,星点跟着小伙伴们到处转到处跑,头脑里却一直在想婶妈说的话,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法再忍受下去。终于,小海界河河沿那边几拨驱赶麻雀的队伍,都转移去了别处,星点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出一个妙计:必须尽快把小鸟藏进小海界河的芦苇丛中。那里经过几番来回清剿,变得最安全。从昨天下午放学到今天几乎整个上午,星点才稍稍感到心里舒坦了一些:“小鸟,星点带你去野外隐蔽,千万千万记牢,这次不是去唱歌,绝对不能出声。”打定主意的同时,星点把想对小鸟说的话,都一道想好。

太阳西斜,疲倦的战斗仍在疲倦中延展着,天空变得寂静,连不多的几片云彩,好像也再迈不开胆怯的步子。一片沉闷,几多压抑,阒然中,还是传来一个星点最最不想听到的声音,那熟悉的小鸟叫声,分明带着一种惨烈,带着一种哀怨。星点不顾一切冲向小鸟的藏身处,狭窄凹凸的垄埝,枝桠巴杈的河沿,怎么可能不让飞奔的星点绊着跟头,跟头肯定还不止一个两个,但星点毫无察觉,星点只求上天赋予自己勇士的力量,快一步再快一步赶到小鸟身边。星点边跑边倔犟地认为,小鸟的那一叫声,无论如何都不算是什么哀鸣,而是鸣唱,是鸣唱那!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隐约中星点望见前边的芦苇在剧烈抖动,一个身影刹那间消失,长排连片的芦苇梢头如同被鬼头风席卷而过,起伏的波浪唰唰地涌向远处,搅得芦花一蓬烟似扬上满天。

小鸟的双翅散开,两腿挺直,眼睛和嘴巴微微裂开着,是在用最后的气力呼唤“星点”吗?星点没有哭。在那一瞬间,星点只愿意相信,小鸟没有过惧怕,没有过求饶。出奇镇定中的星点,立刻又想到拱桥的桥头下,桥头高过河沿,河水再涨也不会淹没到桥的两头,那里是小鸟理想的安息地,今后也可更多地去那里陪伴小鸟。掩埋好小鸟,星点又捧来干草找来火柴,准备将鸟笼焚化。平日里大人们都说,死人生前的物品烧化后,会带去阴间继续使用,小鸟应该也相同的。焚化前,星点还特意将鸟笼的小门拆下,愿望着小鸟要无拘无束地飞翔才好,笼子今后只给小鸟做游戏用。火焰燃起,一缕缕青烟,居然悠悠忽忽就飘向了小鸟之前的藏匿地点。

课堂上,语文老师在布置灭麻雀战斗的作文。星点感觉头很沉,望黑板、看老师都模模糊糊,老师讲的话,一阵听见,一阵听不见。不大一会儿,依稀中只听老师问:“星点,你怎么不开始写作文,怎么还伏在桌上呀?”

“……"

“你没哭啊,怎么眼泪汪汪的?”

“……"星点没有一丝说话的劲道。

“啊!星点你的额头好烫。”

星点分辨不清老师是如何把自己送回去的家,恍惚间听娘跟老师在讲:“不大要紧的,可能昨天老在风里跑,出点汗又着了凉。”星点晓得,娘和老师只要见了面,就会聊上许多话。娘还好多次叮嘱过:“在学校叫老师,出了学校除开叫老师,还要喊老师一声姑姑。”星点虽然弄不懂是怎么转弯的亲眷,但都会按照娘嘱咐的来做,从不冒失。

那天,星点宛若一直处于似睡非睡之中,也数不清做过多少个梦,一做梦就看见爹爹。爹爹朝自己微笑着,习惯性地不停抚摸,一会儿是头,一会儿是手。每当这时,星点总会告诉爹爹许多事情,爹爹几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这次梦里不是,这次是爹爹先跟星点说:“爹爹的学习班大概还要蛮多日子,你要好好念书,爹爹也认真学习。爹爹学好了,学好后能让回家了,你才会被推荐上中学。”星点连连点头,专注想那只小鸟的事,但是,怎么告诉爹爹说呢?不忍心说小鸟已经死去,已被掩埋,没能依爹爹说的将小鸟放飞,不可以让爹爹不高兴。假如告诉爹爹说小鸟早就放飞了,那不等于是骗爹爹吗?星点很难受,如此难受的那种滋味,还从来没有过,难受迅即把胸口堵满,胸口憋闷得无法喘息。像是被人摁于小河水底,又像是被压在了千万斤重的芦柴垛下,挣扎着、抗争着,星点梦醒。这时,清楚觉得两个眼角处有小虫在快速往下爬,爬到耳廓,爬进耳窝,还在继续爬。星点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帐子顶,努力地、反复地回想刚才做的梦,一动不敢动,唯恐一动一晃,梦就全都忘记掉。

很多很多年之后,星点勤奋地用百万文字,把自己堆叠成为一个作家。在与友人的交谈中,时常提及这段往事,家乡芦苇丛中的那一记鸣唱,每每在脑际回旋。这一天,作家下决心要将此写成故事,把长久埋压在心中的话语,毫无保留地吐出来,算是补上那篇拖延过50多年的作文,如个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