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春天，万物有些肿胀
我们见惯了瘦，见惯了瘦骨嶙峋的瘦
在春风吹来时，一切都在
缓慢而坚定地生长着
河水撑破了冰面，水位微微抬升
柳树、银杏藏起来骨头，血肉
在风中荡漾
瘦山也在肿胀，人语响处
晨鸦盘旋，嗓音清亮，喊出了山巅的圆润
喜鹊、野鸽子、流浪猫，都显出
圆乎乎的身段
你精心窝藏了一身颤动
上衣纽扣和裙子拉链，上演着
危险的平衡术
说到一些情事，你的两腮和鼻息
有些微的肿胀
剪裁
百叶窗是一组锋利的裁刀，均匀地
剪裁着天空
心情被剪得条条缕缕，没有一块
完整的表达
这是一个阴雨的下午，我拎着这些
零零碎碎，在窗前伫立
猛忆起，那一天走上戴河大桥，护栏
把阳光割成长条，积木一样，铺在桥面
一位沧桑老妇，像一件旧衣服，挂在护栏外
被命运之手切割，并
丢弃
春游北京天坛公园
美食、美酒、美女，“拿走拿走别客气”
朕将斋戒三日
不茹荤，不饮酒，不入内寝，不问疾吊丧
不要拿歹人烦扰，朕不理刑名
你看那宰牲亭，牛马猪羊，那么肥
你看那北神厨，水已滚烫
朕乃人间一君王，惟愿上苍赐甘霖
苍松吐绿，银杏返青
诺大的园子，朕一年只临幸一次
尔等园艺工、保洁员、维修工
四季不出园，管吃管住有俸银
何愁之有？
感恩
妈妈蹲在地上，给他系鞋带
他把双拐往外侧挪了挪
然后弯腰，屈膝，低头，看起来
很像下跪的姿势
香水百合
三八节前夕，挑了两支香水百合
送给我家的劳动妇女
待绽花苞，少女一样收敛
清晨的阳光射进窗口
有一朵最先感知，花瓣瞬间打开
阳光充足的晌午，十姐妹全都舒展了肢体
突然想起单位的小江，刚报到时
她四肢收拢，低眉顺眼，端端正正地
立在门口
可是没几天，人头一熟，百合一样
开得山花烂漫
请使用农历
牛娃，狗剩，小麦，兰花，这些与动植物
共用名字的伙伴，如今都不在村里
有的，离开了土地
有的，离开了人间
有的，生死不明，偶尔拨动一番
村民们笨拙的舌头
记忆，作为我的替身，在原地
坚守着乡愁
如果跟我打招呼，请扯一嗓子会宁土话
如果想让我认出你，请说出乳名
如果和我忆往事，请使用农历
请你们把农药浸染的花朵挪开
把激素催肥的生猪挪开
把祖先面部的遮羞布挪开
我是来寻宝的。我的宝，被它们压在
岁月的最下层
麦田
和蚕一样，麦田也蜕皮
麻雀群，是一张张死皮，被草人儿
揭起来
麦田也吐丝
你看那又细又长的挂面，全都来自麦田
春游冥想
故乡，在四千公里之外
我从后备箱取出折叠椅、折叠桌和餐食
把它们放进春天里
再取出一些心事，和一本诗集
早春的暖阳，适合晒晾
在孩子们散开之后，我携一些慵懒
躲进自己体内
冥冥中，一小片阳光落在地上
踩上去，打滑
乘一声鸟鸣，去一趟远方
几十个从前的我，聚拢而来
他们俯伏在地，共同辨认返青的野草
额的娘哎！满篇都是生僻字
没有一株，能够听懂家乡的土话
土豆
黄土，保留火种一样，保留根
立春之后，湿润的土壤，举起绿色火苗
见风长的植物，必将再一次
淹没高原
牛羊出栏，打着响鼻，与大地舌吻
却将角，指向远方
热唇啃过的草，长得更欢一些
菜窖里，也保留着一些根
农妇们以芽眼切瓣，用草木灰消毒
一步一瓣，种下去
将会收获一窝窝浑圆、粗皮的新土豆
土豆，即是菜，也是主食
农妇一样，粗壮、结实，挣着命，养活一窝
土豆一样的娃娃
慢性的
不要为我的性命担忧
痛，是慢性的
在长长的一生中，我在不断地摄取营养
养命，也养病
骨头的老化，与宇宙的膨胀，都是
没办法的事情
还有很多慢性的事物，你我都无能为力
我们穷尽一生，从经历中提取月光
却把黑发染成了银丝
父母赐予水一样的肉体，我们常常用来
对抗火焰
少年携带的冲动和向往，也被我们
不经意地遗失在旅途
亲爱的，不要担心
我对你的爱，也是慢性的
时间虽是一副能治百病的良药，却只能
延缓进度，而不能除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