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
在山坳里坐了许久
糜子籽儿失去了耐心,从穗子里跳出来
苍耳,在太阳下爆裂
祖坟排成金字塔,等级森严
我顺着身边的口粮田,一茬茬地回溯
追忆每一位先人的功德
当想到带领全家远迁而来的祖祖祖爷爷时
摩西从我眼前经过
肩上的阳光,黄铜一样厚重
太阳变换着角度审视我
一度觉得,身后的山,往下坐了坐
它可能同样感到了某种厚重吧
柳树
柳树,剃光了头
几年后,抽出几十根手臂粗的枝条
有的,上了房顶,庇佑人间烟火
有的,插在路边,成了新一代柳树
等待剃头、砍伐
有的,做了锄把、锹把、镐把
与黄土为敌
有一根,削成斧把
砍树
水的性格
有些水,当了逃兵,大河瘦成了溪流
连济南城的一口泉眼也灌不饱
有些水,中途加入,小溪胖成了大江
八座大坝也拦不住
水,有着最不可靠的性格
渔民吴阿公,向来从深蓝的水中予取予夺
却被港湾的死水留在浅底
干旱山区的一口水窖,一人深的窖水
突然伸出章鱼的长爪,无数吸盘
死死抱住肥婆娘生命的绝望
深夜,我站在水边
看云影徘徊,听蛙声起伏
我那侠肝义胆的内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
跳水救人,深陷淤泥
性格古怪的水,专欺那些毫无戒备的灵魂
偷生人间
那个饥荒年代,父亲逃荒前,预支
全家半月口粮
母亲夜深人静时出门,摸到生产队的农田
徒手扒出几枚洋芋
她的小脚,是独一无二的名戳
盖在松软的土地上
耻辱感,黥刑一样,刻在她的脸上
半个月,足够饿死两茬人,而母亲
让我偷生人间
想拥有很多路
想拥有很多路,有朝天大路,也有羊肠小道
有的路穿在身上,一马平川,箭一样
射向勾魂的终点
有的路铺在水边,岸柳婆娑,峰回路转
水驻了,路,还在奔跑
有的路,天天走,石板留痕
脚窝盛着露水和幽光
有的路,弃置山野,终生不至,任由荒废
有的路,孤悬一轮明月,等我在梦中抵达
有的路,等我迷途
有的路,在无法面对忧伤时,供我
逃亡
月亮在桶里摇晃
在会宁,一个行将干涸的水坑边
她双膝跪了下来
坑内仅存半桶黄泥水,她用碗
一点点地舀
每一次弯腰舀水,都像一次磕头
白发垂在风中,仿佛
坑边的那些枯草在摇
跪下来时,近处的山梁跟着低了下来
水中的半轮月亮,被她
一次次打碎,又一点点舀进桶里
母亲提着半桶水回家时,我跟在她的身后
她吃力地移动着小脚,月亮在桶里
轻轻晃着
我在宝成线上惊醒
我念及你们的疼痛而惊醒
就像风念及树的疼痛而鸣,刃念及
猪牛羊的疼痛而颤抖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这条铁路
平均每公里,就有一名工人祭了山神
车厢之下是车轮,是钢轨,是枕木,是道砟
道砟之下,是那些弟兄的肩膀
火车鸣叫着,从一副肩膀,到另一副肩膀
重重地碾过
听啊,铁与铁的碰撞多么让人心惊
我念及你们的疼痛,从深睡中惊醒
入冬以来,大秦岭,因为你们的疲倦
而向下坐了坐
我的眼角结出宝石
水珠和宝石,具有相同的外形
都呈卵圆形
草叶上挂满了宝石
鸟鸣,是一粒粒硬度更大的宝石
我骑着电动车在人流中逆行
毛领上结着水珠,就像一串清脆的鸟鸣
水珠,宝石一样,反射初阳
也许是迎风而行
也许是在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中,突然
想起一个人
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我忽然流泪
也是这样一个早晨,你倚在
一家医院走廊的墙角,与我告别
手,无力抬起
那是你在我眼里留下的最后影像
想你时,回忆你的种种好
唯有像这样适合流泪的早晨,唯有
在茫茫人海中逆行,我的眼角
才会结出宝石
为你,姐姐!
和解
绿色深下去时,黄土有了庇护
在这个山沟,除了草木,几无亲人
先人的坟茔,又盖了一层新土
野草是忠诚的守墓者,纸钱点燃时
就有了赴死的决绝
隔着一块耕地,就是村庄
那些宅子,犹如魔术师面前倒扣的碗
你掀开哪个,必是空的
上次回乡见过的人,有的,已经
扣在山坡的土包下,仿佛眨眼之间
魔术师将一个小球,偷偷转移到
一只倒扣的碗中
族人跪在返青的草地上,头上摇曳着
茅草一样的疏发
我们曾经挖尽田埂的草根,取出
储藏在粗纤维中的火种
今天,跪下来时,草依然
在膝下顺从,就像几辈子的冤家
一朝和解
善良的事
大风过后,自行车倒下一片
有儿童座椅的那辆,稳稳地立着
寒风从北方吹来,卷起阵阵萧瑟
风从一窝猫崽的藏身处前面,绕了过去
她小夜班下班的那些日子,胡同里
牛师傅修车铺的门口,一只小灯泡
夜明珠一样亮着
尘埃里
一份杂志,从书桌上拿开
仅需唾手之劳
如果不是这一小小的动作,我真忽视了
布满桌面的灰尘
杂志离开后,桌面有一个A4的留白
犹如一首诗,那些没有说出来的部分
灰尘受到扰动,空气净化器首先过敏
然后是我的鼻腔
一些微粒在光束中上下翻飞
仿佛在咳嗽
桌面的落尘,是主人缺席数月的物象
同样的时段,尘埃从塔克拉玛干起飞
越过千里无人区,在灯火人间
悄无声息地降落
一觉醒来,人类的双足,已然被
掩埋了一分
冬季之花
雪花、梅花,只在冬季绽放
记忆中,有一种热气腾腾的花
在母亲的手中开放
——煮洋芋,开着粗糙而朴素的花
却养大了我,也喂旧了
庙里的佛爷和牌位上的祖先
我手背上的冻疮,是每年冬季
按时开放的另一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