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组诗）

见证（组诗）

○霜降重新定义了我

第一次，站在野外，见证一场霜降

这是人间最安静的中夜

天空准备好了

持续而均匀地播撒着，分子态的物质

我认为，那是某种致密的情丝

簌簌而降

裸露的万物，虔诚地领受着

来自星空的爱抚

目睹谷穗、洋芋花和狗尾草，有一层绒膜

从各自的底色中显影出来

由青白而纯白

彼时的南天，天狼星、南河三、参宿四

站成大三角

稳住了秋夜的明澈与寒凉

星光照耀下的旷野，因夜霜而晶莹

这时候，我和人间，隔着万千层玻璃

霜的密织，让我和旷野上的一切

发生了凉薄的联系

我很庆幸

霜降，重新定义了我

○见证

阵雨过后，阳光更加炙热

一只蜗牛猛然醒来，开始援树而上

和许多房车旅行者一样

它或许不在乎去往哪里，也不在乎路途险夷

只为走

我专注地见证着它的旅行

缓慢的移动，终究敌不过快速脱水

它最终从一米多高处跌落

对于它，不啻于跌下了万丈深渊

而我，梦游一样，回过神来

此刻，我已来到了宇宙的另一个方位

时空巧妙合谋

把我往阴影中挪了挪

○进入神的内部

麦秆作胎，黄土和泥

山村的神，从里到外散发着烟火气

神立起来，就有香火

功德箱里躺着小面额的钞票

跪垫上俯伏着弯曲的脊梁

母亲从来不进庙

她敬的，是神的前世

她用一生的虔诚，敬她自己的神

每天早出晚归，双肩披着星光

在倾斜的山坡上，跪黄土，跪禾苗，跪麦穗

犹如一位磕长头的僧人

以匍匐的姿态，用双膝丈量艰难的日子

母亲跪过的黄土、麦秆

最终成神

在小小的土庙里呼风唤雨

而母亲，从汗水、泪水、血水泡过的土地上

进入神的内部，成为

我的神

○况味

走过的路太多，行囊沉重

抱不动的，试着放下

放不下的，结绳一样，打个死结

情绪越来越沉闷

喜欢独坐，劝自己放过自己

许多话，憋在喉咙

到了嘴边，只剩下轻轻的叹息

静下来时，感觉到钙的流失

骨头酥脆，而关节一点点锈死

肉身跑得过快

灵魂还是少年

空山莺啼，黄叶潇潇，夕照送暖

我把沉默，坐成寂静的山泉

在京西最高的峰顶，我面向人间

迎风流泪

○寄居蟹

渤海湾进入一场梦境

粗重的喘息声，呼应着起伏的胸膛

今夜上弦月

海面涌动着挣脱的欲望

我赤脚徜徉海滩

细沙暧昧，送来肌肤之亲

海水回去了，有一些生物，却留了下来

今夜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据说，人类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上岸的

收起鳃和鳍

一步步地远离海洋，进入丛林

渔火明灭，水天相接

我听到了海水与礁石的对话

看见了寄居蟹，慌不择路的样子

它们多像我们，终其一生

都在寻找下一个壳

○搜寻

深远的北天

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

在黑色的背景上燃烧

如同一首诗，末句得到了升华

在人间的天空

我们放下今生的职业

点燃剩余能量

如同一句承诺，执着地捧出

时间太多，酒水太薄，就像松弛的琴弦

弹奏落日的悲凉

我沿着琴弦，搜寻遥远的记忆

如同战士，邂逅幸存的玫瑰

○戈壁驼队

394次列车，一列记忆中的小慢车

驼队一样

在新疆戈壁滩上摇摇晃晃，一步一叩首

小站的通勤工人

乡镇村庄的赶集老乡

大葱白菜，猪仔鸡鸭

闹闹哄哄满车厢

坐394次列车，到一个五等小站

会一会恋人

等394次列车进站，找到列车长

接一封滚烫的情书

杏子熟了，送一篮子上车，外加一张纸条

在某个灯光昏暗的小站，停一分钟

会有人熟门熟路地取走

如果你要来看我

请你一定购买394次列车的车票

没有卧铺，只有硬座

这是小站唯一停车的列车

我会守在站台

等唯一下车的旅客

然后，目送394次列车，驼铃叮当

一头扎进飞沙走石的戈壁

几十年过去了

提速，高铁，夕发朝至，一站直达……

中国铁路今非昔比

唯一不变的，似乎唯有许多小慢车

像骆驼一样，跋涉在烟火人间

给边远、偏僻的村镇，送去一分钟

上上下下的安逸

○土豆芽眼

你的刀尖一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颗土豆失去了生殖能力

开春时，我们把土豆种子小心地切成几块

每一块，都保留一个芽眼

草木灰中滚一滚

丢进地垄，踩实，覆土

秋后，将会收获一窝窝胖乎乎的土豆

那时，我的几个嫂子正是好年龄

卫生院的车停在场坝，一个一个拉上去

医生手里的刀，轻轻一旋

土豆一样的女人，便失去了芽眼

作者：马维驹，男，甘肃会宁人氏，居北京。任职于中央国家机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发表于《诗刊》《诗歌月刊》《中国铁路文艺》《参花》等上百种刊物，入选多种选本。有诗歌作品在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为你读诗》播出，参与创作“奋进新时代 ，礼赞奋斗者”大型音乐诗歌作品。出版诗集《缝隙》《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