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维驹
回望大海
千万不要寻我
我不能确定,下一刻会在哪一条海岸伫立
不要惦记我的炎症
我的眼前,有足够多的盐水
世界如此美好,人间又有原生的罪过
不要担心,上帝早有预见
他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液体,随时准备
为人间消毒
千万不要寻我
我的足迹,收藏在白色浪花之中
我听到了你的呼唤,我把深情的应答
托付给了上下翻飞的海鸥
你看啊,太阳为什么迟迟不落
冲上沙滩的水,为什么迟迟不回
海鸥,为什么迟迟不愿离去
那是因为,眷恋大海的我,还在
一次次地回望
海滨之夜
太阳落下后,大海开始涨潮
一些好奇的生命被送上沙滩
一些想家的,回到大海
月亮是一位清洁工,挥动着扫把一样的海浪
一遍遍打扫着足迹杂乱的沙滩
真心为那些寄居蟹高兴,它们
不再惊慌,如愿有了自己的居所
在离岸三公里的街区,清洁工小王
挥动着大扫把,正在清理游人遗留的脚印
“刷——,刷——”
海浪一样均匀而有力
呼吸一样安详而明亮
真心祝福每一个亮灯的窗口
真心祝福每一声轻轻的叹息
海,就在人类的枕边
蔚蓝色的梦境,镶嵌着小白花一样的细浪
在时间中挣扎
这个下午,时间几度恍惚,最终现出了断裂
我们是一帮赶路的老人,跟随时间
打着趔趄,前合后仰
在时间断裂带上,我们一度互不相识
有人迷离,有人挣扎,有人
向每一个同龄人告别
然后跌入谷底
我们知道,时间是一位无比沧桑的老人
疏松、腐朽、断裂,都是
难以逃脱的命运
在尘世,每人陪同时间走一段路程
然后,在一个断裂带跌落
成为时间老人过世的儿女
斜阳把暗影投在楼宇之侧
一帮老人从暗影中走出来,努力摆脱
青苔和霉菌的侵染
而他们狭长的影子,已经被一些不祥的事物
牢牢抓住
产自旱地
一桌好饭,全部食材产自家乡的旱地
早熟的扁豆,给饥荒后的乡亲第一顿饱饭
莜麦,荞麦,土豆,都是耐旱作物
我们在旱地劳作,双手沾满粪肥
大牲口,猪羊鸡,大人孩子,都在努力
为贫瘠的土地增加肥力
所有的故事,都在土中分蘖
所有的希望,都在土中萌芽
所有的命运,都深埋土中,静待一场
酣畅淋漓的透雨
我也是耐旱作物,晴热无雨的夜晚
舔舐草叶之上透明的露珠,在滚烫的胸腔
烧炼水晶和珍珠
仰望与俯察
我曾经那样专注地研究过天象
像一个占卜师,察星座,观流星,演兴替
在满天星斗中辨认天狼星、参宿四、南河三
冬夜大三角、猎户座的腰带,都给我
以踏实感和稳定感
我也曾经那样专注地研究过蚂蚁家族
蚁后的尊荣,工蚁的勤劳,兵蚁的慷慨赴死
高等社会才有的秩序,在我的脚下
星系一样运行着
这让我猛然察觉,人类自诩的文明,是多么
危险而浅薄的谎言
在我高烧不退时,母亲会在星夜祈求上苍
以自己的薄命,许一个大愿
而中医四叔的处方,则以草木昆虫配伍
车前草,柴胡,蚂蚁……
蚂蚁味咸、酸,性平,归肝、肾二经
飘
有上楼,就有下楼
从楼上飘下来的,有时是鸽子,有时是云影
有时,只是一种想法
这一次,是一个绝望的灵魂
你说到过去
你的防线正在收缩,一退再退
退守到更遥远的过去
一说到过去,风急雨骤,沙尘满怀
怀旧,是衰老的象征
你是一条流向沙漠的河流,发源于
冰川的一块融冰
前路,注定成为暗河
你生过四个孩子,活下来三个
对于三儿,你唤作老四
你虽然不停地说着过去,可许多事情
只能回溯,却无法过去
比如山间的曲折,生活的断裂带
以及花一样开放的伤口
你至死也难以逾越
逃犯一样押解回乡
告别一眼深井、一座草房、一茬乡亲
告别十七年的甘苦
告别满山满山的雪,和雪地的咳嗽
把母亲用碎花布缝制的沙包丢给黑夜
家乡也被丢下,陈旧为故乡
随身带走的,只有黄土揉搓出来的方言
四十多年后,逃犯一样,乡愁
把我押解回来
现场,踪迹模糊
已经指认不出年少时的懵懂
刺蓬子、苍耳草,这些孤傲的穷骨头
亲昵着鞋带和裤脚
它们察觉了我没有后鼻音的土话
玛瑙沟、糜地湾,天不荒,地不老
不用方言招呼,它们不应
祖宗的坟堆,略高了一些,依然是长者风范
膝盖,是方言之外,请安问好的
第二种语言
缓慢
我有着缓慢而迟疑的眼神
这个夏日的午后,太阳缓慢地走向地平线
人类,昆虫和植物,都在缓慢地衰老
所有的一切,都有足够的理由,不慌不忙
所有的一切,都向着地平线,等待落日
落日,是一天中的盛典
整个过程,漫长而恢宏
我的缓慢,加重了落日的庄严
世界纷扰无定,一切皆为过程
落日时分,有人拎着黑色垃圾袋
不问青红皂白,收走所有的色彩
我身上仅有的色彩,就是缓慢而期盼的眼神
落日之后,会有一只手,把它摘下来
轻轻放进垃圾袋
锤
钢钎,身不由己
喊破石板,在无缝的花岗岩中寻找缝隙
在无路的绝壁上,寻找路
我的尖锐,早已磨损
腰杆渐渐弯曲
身后,紧逼着的,是一把十八磅大锤
生活,有着纯钢的硬度,和
白蜡木锤把的韧性
木质,曾经也是一条鲜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