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说起那次在祺龙镇召开全镇党员大会，研究怎么处分陈雄在易地扶贫搬迁工作中不认真履职的会议，已从祺龙镇民政办调到县民政局的韦从，现在想来，还感觉滑稽不已。

事情还得从两年前说起，东方省副省长弧耀龙那年二月中旬到黄隆县祺龙镇大寨村齐家寨组调研，发现该组八十多户生活在一扇异常陡峭的山坡上，从坡脚上来十多米，陆陆续续有农户在这片山坡上修建房屋，一家接一家的向左右和山峰蔓延，在离山顶一百来米，实在陡得不能再建房子的地方才停下来。八十多户就这样浓密的分布在这片山坡上。在雨水繁多的季节，生活在这片山坡的群众，每一个夜雨降临的夜晚，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出现什么滑坡、泥石流这样的灾难。要那样，整个组的人就可能一下子全被活埋了。

弧耀龙看到这个情况，就立即向随行的县委书记陈帆问：“这个组为什么不搞整组避灾搬迁呢？”。陈帆说：“一是县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做这个事情，二是现有的整体搬迁政策在这里也用不上，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你说说现有的整体搬迁政策这么就用不上呢？”。弧耀龙向陈帆问道。“根据省里出台的整体搬迁政策，要满足两个五十，即一是自然村寨或小组规模在五十户以下，二是贫困发生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这个组有八十多户农户，贫困发生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几，两个条件都达不到，想纳入整体搬迁，但是政策不允许啊。”，陈帆向弧耀龙解释到。

“国家这个搬迁政策的初衷，是想解决真正需要搬迁的人，一是就地发展脱贫无生产资料、条件不允许，二是像这种处在危险地带的群众。我们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我们都是人民的勤务兵，群众任何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在我们这里都是大事，怎么能不管呢？你说是吧”。弧耀龙自顾自的说着，说到最后一句时，看了陈帆一眼。

陈帆无奈的一笑。向弧耀龙说：“是，是，耀龙省长你说得对。这个还得你和省里多关心呢。给我们点政策支持，上面政策不松口，我们也不敢往上报，就算大胆采取变通措施给报了，实施了，最终审计、巡视也不一定过得了关。到最后可能不仅事得被推翻，还会搭进去一批干部了。”

“这个不能因为怕出事就不干事，古人讲：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我们干部不为老百姓干事，不为老百姓担当，老百姓还要我们干部干啥啊？”，弧耀龙面无表情的说着。

  “是、是，你说得对”。陈龙尴尬的回应道。心想，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知道我的无奈啊？

弧耀龙看着这个尴尬笑着的县委书记，知道靠他是弄不出什么名堂了。这个爱惜羽毛、担当不够的干部。你说他好嘛，明摆着他不大作为，至少担当精神不够，对头上的乌纱帽看得过重，存在患得患失的心理；如果你说他坏嘛，好像也确实不应该全怪他。近年来在党风廉政建设和抓落实过程中，确实有一些形式主义的问题，主要表现在动不动就追责、问责上，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有错，就免不了要被处分。这样一来，相当于给基层干部带上了镣铐，极大地影响了他们干事创业的积极性。这个势头是该调整调整了。如果不调整，不区别对待下面出现的各种问题，一味的拿着杀威棒乱舞，搞得下面风声鹤唳、畏首畏尾的，那新时代如何实现全面建设成小康社会，如何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呢？是应该纠正和规范一下了，是应该整治整治在抓落实过程中存在的一些形式主义问题。

胡雅龙看了看身边的秘书，问道：“今年的易地扶贫搬迁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秘书说：“听说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方案都出来了，就等上省政府常务会，常务会过了，就正式印发实施。

弧耀龙说：“你回去具体问一下，让他们把这个组和全省像这样的，这一类或其他特殊情况的梳理一下，要抓住这个惠民政策的宗旨，不能纠结于一些形式的东西，不能丢了西瓜去捡芝麻。这样就违背了我们出台这些惠民政策的初衷。同时啊，以后制定政策还得多调查研究，人们常说：‘调查研究隔层纸、政策执行隔座山’。毛主席老人家还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个调查研究不深入，出台的政策就难免不全面。调查研究这个传家宝不能丢啊，我们不仅要把这个传家宝用起来，还要用好用足。像这个组这个特殊情况，该搬迁就得搬迁，不能有任何含糊。清代有个官吏叫郑板桥的有一首小诗，是这样说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我觉得写得很好，为官不论职务高低，都应该时刻把群众的安危冷暖放在心上。特别是对困难和急需我们帮助的群众，更需要我们有这样的觉悟。我们共产党员的觉悟，应该比封建官员的觉悟高啊。当然，我们也要注意，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我们现在还不算富裕，要分情况对待，易地扶贫搬迁，它有扶贫的性质，针对的是贫困群众，这个搬迁在执行过程中，要注意避免有公职人员和有商品房的这些类特殊家庭。这部分家庭从一定意义上他们已经脱贫致富，有能力靠自身脱离目前的险境。对他们来讲，这里的危险对他们已不构成威胁。这一部分人可以不纳入，并且也不应该作纳入，不然就成了扶贫资金不扶贫了。这个可是要不得的，谁这么做，不仅像刚才陈帆书记说的审计、巡视不放过他，我也不会放过他，人民群众也不会答应！”

弧耀龙调研结束后的第三天上午，一份从省移民局下发的《关于上报特殊情况确需进行整体搬迁人员信息上报的紧急通知》文件经层层转发后，到了祺龙镇移民站站长陈雄手里，看到紧急通知这几个字，陈雄无奈的笑了笑。是，从他参加工作以来，他就感觉接到的通知就没有不紧急过。

文件最上面是镇里面的文件处理签，就一句话：“按照文件要求抓好落实”。这让陈雄想起他在镇党政办时的时光。“按照文件要求抓好落实”这句话，是一句万能的文件处理套话，当文件太多来不及看时，这句话就成了文件处理人员应付差事的万能法宝。这句话你不能说不对，但和正规的文件处理比起来，却也真不是那么回事了。还好在乡镇大家都不计较这些。记得陈雄走时，来接他工作的同事问他：“陈哥，这个文件处理签怎么写啊”。陈雄笑着说：“这个简单，你看能写出东西来就写具体点，写不出来就弄局套话——按照文件要求抓好落实，就得了”。没想到当时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却被这个接替他工作的同事当成宝贵经验付诸实际了。

文件的第二页是县里面的处理签，这个处理签就规范多了。除了常规的外，还详细的列出了上报注意事项（搬迁对象不能有公职人员和商品房）、上报时间（今天下午下班前）。看到这里，陈雄骂着——又是这样，每次都跟催命似的。再往上看时，是县委书记陈帆的批示：“这次上报特殊情况确需整体搬迁人员信息工作，是对解决我县像祺龙镇大寨村齐家寨组这种确需搬迁却没有政策支撑的大好机遇。各乡镇要高度重视，主要领导要亲自部署，要注意把握原则，对不能纳入的，坚决不能纳入，同时要把握住时间节点，按时上报资料。”

看到这里，陈雄感到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大寨村齐家寨组是被点名的，这个组是非报不可了。但是怎么上报呢？时间这么紧张。要是时间充裕，可以制作一个表格，喊村干部挨家挨户的去收集，然后录成电子版，再把电子版的信息拿到县不动产登记局去核实这些人有没有商品房，去人社局和组织部核实有没有公职人员。这些弄清楚后再在村里公示几天，群众没有情况反映，再往上报，就万无一失了。但现在这么做肯定是不现实的，时间已是上午十点，下午下班前上报，也就是最迟下午六点要报上去。若不按时上报，处分是肯定的；但若慌忙上报出现信息错误，里面哪家多一个或少一个人，哪家有公职人员或有商品房，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审计、巡视不会放过，少了住房面积的群众也不会罢休。因此，现在该怎么办呢？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啊。没办法，陈雄只好去找分管领导菜先和了。

菜先和拿到文件，首先也是骂了一句——“妈的，每次都像催命一样”。是的，这个三十出头的干部，干练有余而城府不足，喜怒易形于脸上。陈雄知道，这样的紧急通知，菜先和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印象里较深的一次是下午两点半要在县里开会，却在下午两点十分才通知他。那天正好他和陈雄在加班。接完电话，菜先和就说：“这是让我飞上去吗？”。是的，平时从祺龙镇到县里开车至少需要半个小时，现在只有二十分钟不到，这不飞，咋能准点到啊。陈雄说：“你别管了，你快去开会吧，但是开车慢点，迟到被批评就批评吧，要是在路上出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菜先和知道陈雄是在真的关心他。是的，他两个虽为上下级，可平时就跟好哥们一样。有了活路，常常两人一起干，菜先和从不摆领导的架子，当甩手掌柜，让陈雄一个人干。他知道，在人员紧缺的祺龙镇，移民站，站长是陈雄，工作人员，也是陈雄。

陈雄就把他的想法和菜先和汇报了一下。他说：“如果时间充裕，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问题是现在时间太紧了，没有办法那么做，来请示哈你，看你有什么好的办法没有？”

     “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啊，这个不按时上交要被处分，上交信息出了错误也要被处分，不管横竖都要挨处分。只是一个处分在前，一个处分在后罢了。现在也只能只顾当前，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哎，现在的工作咋就这么难干了呢？”。菜先和说完，重重的叹了口气。

     显然，抱怨是没法解决实际问题的。经菜先和和陈雄商量，决定上午和镇计生办对接，向他们那里要齐家寨组的全员人口信息，然后根据这个信息，下午的时候把大寨村的村干部叫来，让他们核对一下每一户的人员情况，和拥有商品房、公职人员的情况。已经死亡的进行剔除；需要增加成员的，增加上去。这样弄，才可能在今天下班前将信息上报上去，不然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随后陈雄去计生办要信息，菜先和电话联系了大寨村的村干部，交待了下午到镇里核对齐家寨组人口信息的事情。

     经几个村干部在移民站办公室里核对了一下午，终于在临近下班的时候把祺龙镇大寨村齐家寨组整体搬迁人员信息表弄出来了。可对这份信息，村干部心里没有底，陈雄心里没底，菜先和心里也是没底。是啊，都知道计生办里的全员人口信息不精确，死的往往还在，新生的却常常没有加上去，身份证号、名字与户口本上不一致比比皆是。在外务工的，虽然打了电话进行核实，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你说实话呢？这些年，好多人在外务工，别人买没有买商品房你怎么知道，那些在外上大学后就没有回村里的年轻人，你咋知道人家在外有没有公职工作。这些个的问题，搞得头人都大了，也是这些问题，让一个个的工作人员胆战心惊，因为这些不确定的因素，都有可能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时间就那么点，又能怎么办呢？有人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挤，总是会有的”。但如果给你的就是一块干海绵，你咋挤出水来啊？！

不管怎么说，祺龙镇大寨村齐家寨组整体搬迁的人员信息算是按时报上去了，至于今后会不会出问题，那就听天由命吧。

俗语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天和命并不总是好的。天除了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也有阴、有雨、有雪；命，除了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也有坎坷曲折、时运不齐。这不，齐家寨组在进行搬迁前搬迁人员信息公示时，就有村民发现其中一户有公职人员。这信息一传到镇里，菜先和和陈雄一下子就懵了，这是逃过了初一，终没有逃过十五。现如今，捂是捂不住的了，只能向县移民局汇报，请求删除这户有公职人员的人家。县移民局因搬迁名单为省批复名单，不敢擅自做主，就往县政府报了。一层层的传递，终传到了陈帆那里。陈帆一下子火了，这个事情当初我咋说的，当初弧耀龙副省长是咋说的，怎么能出现这样的问题呢。必须要给失职人员一个处分，太粗心了！就这样，一定要给处分的决定就定下来了。

接着，菜先和因为为县管干部，在县里接受了处分；而陈雄，则由县纪委带人到祺龙镇开党员大会讨论处分结果。

召开党员大会的那天，作为民政办负责人兼有党员身份的韦从也参与了这次会议。会议在镇三楼会议室举行。县纪委的人员先做了介绍，随后就喊在座的党员发言。可会场里，却一片死寂，没有谁去第一个发声。此时，大家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感，在乡镇工作的同志，有几个没有因为时间紧而慌乱上报一些材料啊。只是这次陈雄运气不好，被逮住了罢了。   

看没有任何人主动发言，县纪委带头的同志就说：“这次召开党员大会啊，就是听听各位党员的声音，这个是每一个党员都要发言的，并且我们也会一一记录在案。这样，大家都不主动发言，那我们就按大家坐的位置先后发言吧，现在请第一排最左边的这位同志先发言吧”。

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韦从，一下子被点了将。不得不作发言了，他抑制了下自己激动的心情。他说：“首先这个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去年才刚启动，之前是没有的，还不完善。我看过省里面一位领导的讲话，说的是去年是易地扶贫搬迁的政策探索年，今年才是易地扶贫搬迁的正式开始年份。当时出台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初衷一是扶贫，二是对满足两个五十的、生产生活条件较差，存在地质灾害隐患的群众进行搬迁。当时我们镇齐家寨组是不符合条件的，后来才作为特殊情况上报，省里也批了下来，这个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祺龙镇的关心。但在政策制度上，不见得就有多完善，除了限制公职人员和有商品房的，那那些做大生意的人呢，他们可能存款都几百万，他们就可以搬迁吗？显然，按照扶贫政策扶‘贫’的初衷是不应该搬迁的。后来省里出台的新的易地扶贫搬迁对象识别办法就完善了这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当时的政策是不健全的，在政策、制度不健全，大家都在探索、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失误，我认为是应该给与原谅的；其次，当时时间很紧。一个上报的表格，省里要求十号前上报，不报作为没有搬迁对象，市里就要求八号之前上报，不报后果自负，县里则要求六号之前上报，不报给与处分。这么层层压缩下来，留给乡镇落实的时间常常就只有天把，按照正常的工作开展流程，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无法完成。但承办的人员不能不按时完成任务，那只能采取变通的措施上报，但这一变通，质量就不可靠了。出现这个问题，有偶然的因素，也有必然的因素，不能全怪乡镇工作人员。在晚报给与处分，出了错也要给与处分之间，他们只能顾眼前而无法顾长远了。就像有些时候遇到霸道一些的领导一样，你不换思路他就换人，有时候明知是不可办的，但还是得办，因为不办，他可能马上就面临失业的风险，那个工作人员背后没有拖家带口、一大群人等他养活啊，他们那里能出现波折呢。再是就这件事情来讲，暂时并未造成任何损失，把不符合搬迁条件的这户剔除了，把符合条件的补进来，不就行了吗？最后，陈雄并无主观意图上的故意。我们在刑法上讲犯罪有故意和过失两种情况。对于故意的、主观上有蓄意的，当然应该严惩；但对于那些过失或者没有主观故意的，法律往往还给与宽大处理了，陈雄作为一个外省人来这里工作，一无亲、二无戚、三无朋的，不可能优亲厚友，没有主观上为谁谋取私利的故意。因此，综上，我想恳请今天来的县纪委领导，能不能不给于陈雄同志处分，进行个提醒谈话就行了。

听陈雄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之前鸦雀无声的会议室，一时间，与会的同志都争先恐后的发言，请求县纪委不要给陈雄同志处分。而陈雄，此时头深深的低垂着，面色异常的红润，眼眶里饱含着透明的泪水，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县纪委的同志一看情况不对，就大声的说：“大家先静一静，这个处分是肯定要给的，只是看给什么处分，今天召开党员大会，不是讨论给不给处分的问题，而是给什么处分的问题，你们只能从警告、严重警告、记过、记大过、降级、撤职、辞退当中选一个，其他的，今天就不作讨论了。

此时，巨大的愤怒挤满了韦从的胸膛。他感觉，这怒气还在不断的膨胀，挤压着心脏活动的空间，致使他心跳的振幅越来越大。哐当哐当的，像一列正向他驶来的火车，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声音淹没了周围的一切，人们在不断的说话，却只看到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动着，听不见任何声响。

突然，一个画面闯进了韦从的脑海：一个猎人捉住了一只山羊。猎人问：“你说我是把你烤来吃了，还是煮来吃啊？”，山羊说：“我不想被吃，你可不可以放了我啊”，猎人说：“你看，你说啥了，你都跑题了！”。

                              2018年11月21日于贞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