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战火纷飞的上世纪三十年代,那时“九.一八事变”已爆发,虽然距离全面抗战还有好几年,但整个社会早已处在战乱和动荡中,在山东农村,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过得很苦,孩子们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在吃不上饭的时候,大人们不得不领着自己的孩子去娘家讨口饭吃,幼年时的父亲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父亲亲身经历过在野外玩耍时从空中扔下的炸弹在几十米远处爆炸的遭遇,也亲眼看到过气势汹汹的侵华日军踏进村子里的场景,在这种饥寒交迫又时时令人惊恐的日子里,父亲度过了他的童年。
那时在农村,能够上学识字的孩子不多,而能够读完整个小学的更少,有幸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高小”毕业的学历在当时的农村已是很厉害的了。
父亲自幼聪慧,又勤奋好学,颇爱读书,所在村又是周围小村以其为中心的很有规模的大村,这样,父亲在方圆几里的村落里也算是颇通文墨有些学识之人,并且当时村里有尚武之风,加之父柤辈皆是健壮好武身手敏捷者,所以,父亲自小就修习传统武学强身健体防身自卫,练得了一身好体格好力气,在同龄人中身手颇为了得。少年的父亲已显现出文武双全之才。
因我的祖父在父亲年幼时就已离家参加了八路军,抗战结束后又身为解放军战士常年在外,多少年未曾回家,作为家中长子,年少的父亲俨然成为了家庭的主力,不仅要干家里的活和处理家庭对外事务,还得照顾小六岁的弟弟,这些更加磨练了父亲,使他变得坚强独立有主见,做事干练而稳重。
解放战争结束后,祖父因在参加解放上海的战役中负了轻伤而退役,得以荣归故里,回到村里任职,整个家庭的状况也好转起来。
当时建国之初,人才急缺,因学识、体格及政治条件过硬,不满十八岁的父亲,即被所在的藏马县招用为县司法公职人员,又因为其聪慧有学识、处事稳重干练并且年轻力壮身手好,被任命为公检法三方机要通讯员,负责公安局文件资料信息处理传送、领导交办的各项任务、三个单位机要信件的送达及执行特殊任务,受县公安局局长直接领导。由此,父亲成了那个年代村里第一个走出村子到县城任公职的人。
当时的藏马县城驻地在泊里,离家有二十多公里远,距离远,交通又不便利,父亲只能很少回家,常住在单位宿舍。那时,父亲因工作岗位的特殊,享有全局仅有的两辆公务自行车其中一辆的专用权,另一辆为局长专用。父亲就骑着他的这辆“专车”,每天为工作奔波几十里的路程,风驰电掣的身影亮丽了他特有的青春岁月。
在一次执行跟踪任务的过程中,当发现对方是特务,正要搞破坏活动时,年轻的父亲凭借其机智和勇敢,以出色的身手擒获对方,并成功将其押回公安局,获得了局长的高度赞扬,只是那把爱不释手刚缴获的勃朗宁手枪只能眼睁睁交上去,并被局长说笑了一句“这把高级手枪,我都没资格用也得交到上级,你小子还挂念个啥”。此后,父亲得到进一步重用,并辗转任职山东多个地方。
后来全国包括山东的几个省把劳改犯人统一送去东北边陲农场进行劳动改造,父亲受命随公解押劳改犯人远赴东北。在派往东北之前,父亲已结婚,他的干部级别已可以携带家属,于是,母亲也得以随队和父亲一同前往。
农场编制亦司法亦军事化性质,随队前去的山东司法人员除几个需要返回外,大部分就地编入农场管理人员编制安排了职务,当时的农场领导非常赏识父亲,二十岁多的他因能力出众就被安排担任农场中层领导,负责总务。一个光工人就有几千加上随同家属近万的国营大型农场,总务主管一职,其不仅掌握的权力很大,且获取个人私利的机会也很多,而父亲似乎对这个职务并没觉出什么,还是按自己做人和做事的准则,一板一眼地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以公正无私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公事公办不掺杂个人私心杂念,由此也更受农场领导的重用。
有一次,中央领导王震将军来农场视察,在检查询问农场自用大米质量等级时,正是父亲出面陪同并进行现场解答,本以为驰骋战场的老将军对稻米的优劣不会太懂行,没想到,老将军只是用手插进稻米中抓一把出来,就立即准确地判断出其等级,令父亲尴尬之余不免对老将军充满了敬佩。
在工作之余,父亲一方面因干部身份有条件得以阅读大量书籍,古今中外名著父亲也读了不少,同时因工作岗位要求,父亲还被安排到省计统干部班进行培训进修,结束后,获得了中专文凭;另一方面他一直坚持修习传统武学,并由于工作需要,结合现代搏击术,在防守格斗、擒拿搏击方面苦下功夫,颇有造诣。
如此年轻即身手不凡,在整个农场中亦属佼佼者,常有体格强悍不服从管教者,寻机滋事挑衅与其交手,均被父亲压倒性制服,其中有一个曾当过国民党团级军官的劳改工人,长得又高又壮,且是练家子,在工人中也算是称王称霸的人物,在和父亲的较量中,父亲凭借其精妙的身法、拳法,不与其正面交锋,而是躲闪腾挪,旁攻侧击,借力打力,最终那人被父亲瞅准机会以四两拨千斤之术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很长时间起不来身。由此,全农场工人对父亲都非常佩服,没有再敢找父亲较量的。
还有一次父亲外出巡视,临时单独行动时在偏远处独自一人遭遇十多只的狼群,击毙一、两只后,已是入夜,被迫退守困于一土屋中,群狼围攻,手中枪支弹药不多,只得燃起柴火,以火把击毙攻入的恶狼五、六只,余者久攻不下,又死伤两只,皆惧,围而不攻不去,至天明方退,此事传出,更令农场中人肃然敬畏。
在农场任职期间,建国后初期的那场整风运动已开始,结束后,那非常的三年困难时期又降临,此时社会政治经济颇多动荡艰难,谎言浮夸满天飞,相互检举打压报复之风到处是,而父亲生性朴实耿直、坦诚磊落,与当时的某些干部风气格格不入,又年轻气盛,往往遇上不平事便仗义直言,有时无形中得罪了刚调来的农场新领导并为其所恶,其忌惮于父亲的能力和威望,不敢明面上打压、处罚,却在暗中利用工作职权屡屡刁难于他,先是把他调离总务主管岗位改任治安巡逻主管,后来又欲把他调往更加偏远苦寒临近边境的分场任职。
这期间,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在两岁时因营养不良加上环境恶劣生病时父亲又不在身边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夭折了,而第二个孩子出生才不到两岁,生活上的困难,父亲还能扛得住,起码他和母亲还能吃上饭,没有饿肚子,但是这精神方面的连续打击,是任何刚强的男子也无法含泪挺住的。
于是,父亲绝不接受工作上的不合理调动,找到那农场领导后,当面针锋相对地表明了自己的坚定立场,把调令扔在了桌子上后,即愤而辞职。父亲托农场原来的老领导出面找人办理了一下手续,即携家人解甲归田返回了山东老家。
当初父亲在农场任职期间,结识了一位同在农场任职的老中医。老中医出身于世代传承的中医世家,医术极为高明,虽有一子却不孝,远在他地从不回来探望侍奉,老中医无奈中只得任凭自己一大把年纪却还要在农场从医养活自己。父亲与老中医颇为投缘,待老人如父,闲余时间也跟他学习医术,并爱好上了中医医学,同时自知生性刚直,学医一可磨炼心志、性格,二可有一技之长,既可造福他人又可养家糊口,而老中医亦倾囊相授,把平生所学及世代祖传秘方皆传于了他,使父亲不仅有一身好武艺,又有了一手好医术。父亲辞职归家时,也曾力劝老中医同他一起回去继续侍奉他老人家,但老中医因年迈故土难离,断然不去,随撒泪相别。
父亲回到老家时,家乡亦正值乱而穷之际,缺医少药,且各种疾病横行。父亲利用手头仅有的返乡补助金,扩建了自家房屋,安顿好了家属后,义不容辞地接受了村里的安排,担任起村卫生室的负责人。
那时村里一穷二白,卫生室初建,设施物资人员都缺,父亲一方面抓紧建好卫生室、药房,健全设施设备,全力诊治病人,另一方面从村中选出几个年轻上过学的进行培训,带徒。当时药品匮乏,只得带人上山采药或自己栽培种植配制中草药,父亲教着徒弟们采药制药看病治病,并有时带着他们去周边几个村子诊治病人,前来求医看病者亦不计其数。
父亲在农场学习中医时,也学习了西医很多知识,在负责卫生室工作时,更是得以全面加强对中西医的学习研究,《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中医名著以及现代医学著作二三十年间一直被父亲放在身边经常翻阅。通过不断的学习研究,父亲结合中西医知识,配合中医世家留下的祖传秘方,治好了许多的疑难杂症,同时父亲也顺利地考取了医师资格证书,并在乡里的安排下,担任起附近几个村卫生室的片区负责人。
父亲不仅医术精湛,望闻问切、中草药配制、针灸之术无不精通,而且敬业爱岗医德高,在五十多岁时,深夜经常有村里紧急病人的家属敲门求助,父亲亦是毫无怨言地赶紧起床,背上医药箱就跟着病人家属走。
父亲在村里从医时,就是如此的忙碌,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顾不上家里,只是在下班后才得以回家,饭后对坐在炕上围在一起的儿女们讲一讲三国水浒历史故事,孩子们瞪着好奇的眼睛偎依着父亲听得津津有味。最小的儿子则可以享受到,每周一次被父亲领到卫生室给其洗头。烧好水,调好水温后,慢慢而仔细为地宠爱的幼子洗头,恐怕也是父亲工作之余难得的休息吧。
在村卫生室工作期间,父亲向来是以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为目的,没有掺杂任何自己的私念,没给自己捞取任何好处,没向治好的病人索取任何东西,在村里工作领取的始终是那稍微高于普通农民的工分,父亲那已有五个子女的大家庭日子一直也没怎么宽裕过,即使后来改革开放年代,村卫生室进行了改革实行承包制度,父亲依然是本着那一成不变的行医准则,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不额外加出诊费,药品严把货源质量,只计算好成本费用加上微博的利润,很多暂时没钱的村民先欠着,看不起病的病人先看着,从没因钱的问题不看病或不好好看病,在他的眼里,没有权贵等级,没有官民高下,只有病人。
在每年年底,父亲用村委办公室的大喇叭说上句“到年底了,看病有欠账的过来结一下吧”,当然都是会来结账的,至于是不是有村民一直没过来结账就不得而知,也从没见父亲追究过谁。
在子女们逐渐长大上学需要花费大时,父亲就通过搞养殖,养过鸡、养过长毛兔,还承包过果园栽种苹果树,获取了多一些的经济收入,就是从来没通过行医卖药去捞钱,在供应完两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又要供应一个大学生,劳力和经济实在是承受不住了,父亲忍痛停了已上完小学而且学习成绩还相当不错的子女中排行老四的女儿的学业,让她小学毕业就帮家里忙。
谁能想到,一个从医三十多年的老医生,竟然从来没有利用过行医卖药谋过利而让日子过得如此拮据?
在村里从医期间,乡卫生院和县医院知晓其医术高明,都曾邀请他去工作,在父亲归乡初期,乡政府还曾想让他到乡里任职,可都被父亲拒绝了,是因曾远离过故土家乡,归乡后只想守候在自己的家,在妻子和儿女身边过充实的生活吧,他早已看淡仕途名利,不想再离开家中的妻子儿女而一个人外出高就谋取什么,他为公时,没有亏欠过国家,从医时,没有愧对过家乡和父老,他也不想有愧于自己的家人,所以,他就用他的坚守来履行自己的责任。
父亲在六十多岁时,因年纪已大,视力、体力皆不如以前,且子女均已成家立业,就不再从医了,一直任劳任怨操劳一生且积劳成疾的母亲也在父亲不到七十岁时先走了,留下父亲坚强而孤单地守候着他的家和儿女们。
母亲走后,父亲曾有一段时间变得比较消沉,后来心境慢慢调整过来,他的生活也变得简单而淡然,吃饭,散散步,看会书,看看电视新闻,找老友下会象棋,整个人愈发平和,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对子女的事情也不多过问。
如今父亲已年过九十,身体依然健康,只是耳朵略有点背,视力依旧很好,还可以看书、看电视新闻。
在父亲过九十岁生日时,我写了一首古风诗并用毛笔书了竖幅送给他,诗中写道:“九千日出行医路,十载风雪伴仕途。大德传家子孙福,寿比松鹤天之禄。”
父亲仔细看着这个竖幅,笑呵呵地道:“你这是概括了我的一生啊!”
父亲说这话时,是如此的坦然淡定,他对自己的人生早已看透悟透,任公职时他没贪墨过国家一分钱,从医时他没为自己谋一份利,所以,他的心里是坦坦荡荡的,可以如此淡然地面对人生,德高而长寿,无私而心宽。
我还曾写过一首《父与子的农历十月》,其中写道:
“战火纷飞,
农历十月的日子,
一个家族的传承,
由此开始。
少年意气的父亲,
带着单纯,
踏上了崎岖的为公之路,
谱写出属于自己的传奇。
又是一年中的十月,
中年又得子的父亲,
早已解甲归田,
于乡野中悬壶济世,
从此三十多载,
风风雨雨,为公忘己。”
是的,父亲的经历细细说起就如同一部传奇,他的高度令儿女们仰止,他也是儿女们眼中永远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