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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远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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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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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水磨坊

我回乡下老家时,爱去小河边,象一羽流落的野鹤,在烟雨中寻觅着什么。我的视线凝集在一堆石头上,那是一座水磨坊遗址,是我和山村渐远渐淡的记忆。

记忆中的水磨坊有四座,两座在上游,一座在村前,一座在下游。上游、下游三座,在我小的时候,因山上树木砍伐几尽,河水变小,枯季水涨不到水渠上来,加上大队办起了打米厂,就拆了,造田了。村前这座水渠较低,一年四季不断水,解放后又作了改造、扩建,又碾米,又作仓库储粮。我外婆是这个队的,我常去玩,常去外婆家找饭吃,与这个队的人特熟,常去水磨坊玩,增添了许多乐趣。

到水磨坊玩是很危险的,也很刺激和长见识。我初去的时候很胆怯,即怕看磨的人骂,又怕碾到自己,不及这个队的小伙伴及麻雀胆大。小伙伴们敢跟着碾轮跑,敢跨碾槽爬到横轴上坐,享受旋转的快乐;麻雀敢在碾槽边啄米填肚,我只有站一边看的份,羡慕,着急。贪玩和不知道死活是小孩的天性,我很快壮起了胆,趁看磨的人不在,也跟着碾轮跑,跨碾槽爬到横轴上坐,享受这旋转的快乐。我想着大哥哥们追赶并爬上飞驰的汽车,那感觉应该是这样,英雄,象李向阳。看磨的人回来看到,那是不敢骂的,他怕吓着我们,出事。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渠边,关了水,然后叫我们出来,叮嘱下次莫再爬,危险。

上面不准玩,我们去钻“地道”,去看看水碾的地下结构。看水碾的地下结构那是长见识,因为那结构跟机械表一个原理,都用齿轮传动,转动岁月。不同的是,手表靠发条,水碾靠水车。水碾靠水车带动横轴,横轴传动齿轮,齿轮转动,竖轴旋转,再带动地面上横轴,转动碾轮,把谷子碾成大米。水车不停转动,碾轮不停滚动,一挑一挑金谷碾成白米,养育一代又一代人。年复一年,碾槽磨损了,修,碾轮磨损了,修,而看磨的人头发白了,老了,再也回复不到青春年少。

从“地道”出来,我命令伙伴们,要他们去采些毛草杆和青柚子来,制作水车。我的外号叫“巴朝”,译成汉语是“长官”,长官的命令他们不敢不听。大家分工结合,家有柚子树的,回去摘柚子,没有的就采毛草杆。大家一起动手,按大脑里的水车模样,掐毛杆切柚子,把青柚雕成水车,再穿个孔,插上毛草杆,搞定。小水车制作成功,开沟引流,旋转,飞溅水沫,那乐,仿若自己就是科学家,发明水车,为人类作出伟大贡献。

玩饿了,我去外婆家找吃的。外婆历经苦难,含辛茹苦,把妈妈她们几姊妹拉扯大,嫁出去,自己孤身一人,靠生产队供养。她老了,没有劳动能力,口粮定量。“老人挨得饿,小孩经得冷”,那点口粮她一人吃足够,用她的话说是“饿不死”,我们几个小外孙来了就不够,她“节约节约再节约”,想尽一切办法留饭给我们。据说外婆人很凶,生在武术世家,在哪里都不吃亏,但她从来没有骂我们,言语有重的,那也是饱含呵爱,话粗意暖,除了吃饭时候。吃饭时,她不仅不准我们掉饭,还不准我们响筷,怕生产队的人知道,压低口粮。外婆常常批评我们,去水碾玩,怎么不捡点米回来?就知道吃!她说我大哥在苦日子的时候,每天都吃不饱饭,每天去生产队食堂,手指蘸口水,捡几颗米回家煮吃。她说她走不动了,想捡走不到。我小,但我能理解外婆,轻用筷,绝不弄出声响。我知道外婆他们那代人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己酉年天灾人祸,外婆和她的同龄们吃过观音土,吃了不消化,活活胀死许多人,埋都埋不过来。捡粮捡不到,看磨的人会骂,而吃饭不掉饭不响筷这个细节,我做到了。后来外婆走了,大人们不给我孝布戴,我很生气,找他们论理。

到八零年,政策好了,包产到户了,水碾也承包给个人了。最后一个承包人是我外婆的弟弟,他有儿子名“良”,我们一起睡,一起启蒙,一起长大;我八八年初中毕业,家里穷,盘不起读高中,失学回到乡下,又与良一起代叔公看坊熬夜。水磨坊的夜曾演绎美丽故事:看磨的人与他的老堂头们,或沐着月光,或点燃灯豆,或靠着风车,或靠着柴门,兴致盎然对唱山歌,放颂生命乐章。山歌穿透糠尘,穿透被糠尘尘封的缝隙,传递乡人独有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底蕴,萦绕在小河上,山寨前。我和良也到对山歌年龄了,但这个年龄段对歌,是对在山上。我和良看守水磨坊,没有歌伴,只能哼一些别人已作好的冷歌,借以驱赶磕睡,莫睡着了,碾烂米。我们把自己比作绿叶,没有鲜花陪衬,自己枯萎。我们没有枯萎,倒是会唱山歌的人越来越少,山歌枯萎了,我们是最后一代。熬夜熬到天明,乡亲来挑稻谷到河边晒,我和良坚持最后一岗,帮忙挑几挑,然后再睡。这种事是小事,但我们都很在乎,帮了别人,自己也很舒畅。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票子一年比一年多,时间越来越充裕,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打米厂由一家增加到四家,上寨,中寨,下寨,都自己有了,打米方便了,不用挑下河,水磨坊也就完成了它担负几千年的历史使命,闲置了,后来拆房卖了,剩一堆石头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日晒,鸟拉屎,看着,心里怪怪的,说不出的感受。社会进步是好,科技发达是好,一些承载的不仅仅是历史和文化,还有人类情感的事物,处惯了,看惯了,听惯了,它们消失了,留恋,怀念。我记得,读到一篇文章,说小孩不知道“瓦”是什么,他们又何尝知道“水磨坊”?

 别了,水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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