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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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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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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沙桥——时光里的书香系列之二

玉 砂 桥

马卡丹

一路鹅卵石,从邻县清流席地而来,一程程贴近花溪。卵石在溪边胖了、高了,成了连接廊桥的几级石阶。踩着硕大的卵石台阶登桥,五米宽的桥面上,细细瘦瘦的卵石铺满,匀称而规整。卵石的边缘是栏杆,栏杆的上面是雨篷,雨篷的中间是花窗,一色木结构,庄重、古典,配上窗外二三百岁的古木,古木上的悠悠白云,古木下的潺潺溪水,很容易就让时光停在了过往的某个朝代。

会是哪个朝代呢?桥头的文物标识牌点得明确:玉砂桥,建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哦,那是康乾盛世之初啊,那个时节的花溪两岸,刚刚开启四堡雕版印刷业的全盛时代。桥两边的马屋、花溪上游的雾阁,两大村落,仿佛一夜间,崛起了数十家书坊。版材、纸张、松墨,源源不断自山里来,雕版、图书、簿籍,络绎不绝向山外去,挑夫奔走,书贩往来。花溪实在太小了,浮不了舟,所有的运输都得依靠向北向南向西的三条陆路,出境后再转水路,三条陆路中有二条必须跨越花溪,玉砂桥,是否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呢?

桥的两侧都是长长的木凳,整根原木稍加劈削,蹾在石上,简易而原始。三百多年了,这些木凳怕已换过好几茬了,桥面的卵石倒应该是原配,每一颗都微微闪着光泽。十多代人,那么多脚印,重重叠叠踩在卵石上,如果一粒脚印是一页书,那书页怕是要高过这座廊桥的屋顶了。坐在长长木凳上,看天,看云,看古木,看溪水,看卵石从来处来向去处去。看得久了,眼前就依稀晃过一拨又一拨的人影,担着书箱匆匆而过的,带着书僮急急而行的,肩着版材挥汗如雨的,挑着纸张气息微喘的,或长衫,或短褂,或箬笠,或折扇,一拨拨来去倥偬,一如眼前的光阴,一如脚下的溪水,不停不歇。有没有人像我,也这样静静地坐在木凳上,观景,听风,发呆?

应该有的。负重的人,撂下担子,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喘一喘气,晾一晾汗,渴了,腰间有葫芦,或开水,或茶水,或酒水,咕噜咕噜喝上几口;饿了,随身有饭箪,或米饭,或番薯,或点心,嚼吧嚼吧吃个半饱。如果是雨天,雨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急管繁弦,声声迫促,催着旅人速速登桥避雨。这时的玉砂桥是一条船,一条硕大无朋的乌篷船,桥上的旅人全是船舱中的过客,烟雨无边,天地茫茫,这条船驶向何方?平素忙着柴米油盐的碌碌俗众,雨激屋瓦声里,依然踌躇生计的当然还有,更多的人恐怕是面对风雨人生的张惶,或无奈,或发呆,倘能进而思索,有的人,或许就在廊桥烟雨中有了形而上的升华。

有两个人并肩上了桥。两个后生,布衣箬笠,肩背上一个搭袋,内里是数支画笔、几方印章,是游方画匠吧?神色却不似画匠的疲惫,脸上有几分酒意,眉间有几分感伤。两个后生,一个是马屋的翘楚、长我10代的叔祖马襄,一个是后来名扬华夏的“扬州八怪”之一宁化人黄慎。其时不过都在三十岁上下,画名却已播遍汀州。从宁化到汀州,四堡是个重镇,黄慎与马襄惺惺相惜,时相往还,有多少次,黄慎汀州卖画途经马屋,与马襄盘桓在花溪两岸?他们,是玉砂桥三百年间最有名的两个过客么?

两个后生,静静地坐在我面前的长木凳上,依着花窗,四目相对,窗外的景致不见了,桥上的世相不见了,花溪的风穿桥而过,回旋耳畔。他们也像我一样,在听风吗?花溪从南来,向北;长风自北还,向南;两个深挚画友的人生轨迹,也如流水长风一般,各奔南北么?“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36岁的黄慎不甘碌碌,就要去扬州闯荡天下,29岁的马襄眷恋故里,足迹常往返花溪两岸。两个画友,村中一席饯行酒,桥头两行惜别泪,黄慎的背影在一路鹅卵石的映衬下远去,马襄伫立桥头,久久。

数十年后,两鬓皤然的黄慎带着盛名回归故里,两个老友是否重逢在花溪呢?史料没有记载,只有零散的传说。传说黄慎走到距离马屋三里之遥的留坑,迈不动步了,坐在溪畔石头上,呆看马屋流来的花溪水,呆看水中嬉戏的群鸭,他是近乡情怯、近友情怯啊!看鸭的老者是数十年前熟悉的鸭倌,让进小屋,烹茶,温酒,黄慎泼墨挥毫,寥寥数笔,气韵生动的群鸭跃然纸上,喜得老者立求落款。黄慎摆手,只轻轻地,问起马襄。

这么些年,马襄不求闻达,只与书囊画笔为友,却又惜墨如金,非缘分,千金难买其画。人所熟知的只有《马氏族谱·名胜》中的“扶风十二景”版画,马公庙中的几幅壁画,以及“春江水暖鸭先知”、“寒江独钓”等寥寥几帧人物、山水,“他呀,真应了他的号:大痴”,老者说着说着,猛然有悟,抓起《群鸭图》,奔向马屋。马襄展图,当即认出了那熟悉的笔墨,更惊叹笔墨间前此未有的宏阔气象,“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据说,这个大痴道人,对着画幅,竟然痴得一动不动,忘了时间,忘了一切,直到老者连连催促,他才猛醒,赶出村来,已是夕阳满山……

我愿意想象那个时刻,想象那两个须发披霜的老友,一步一步,相向款款。夕阳暖暖,照着廊桥,照着花溪,照得水中的沙石也银光闪闪,如玉。此前,这座廊桥一直没有正式的称谓,只有俗称“溪头桥”,此后,“玉砂桥”的名字登上了族谱,这与两位画友的相逢,难道只是巧合?我愿意想象,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伫立桥头,久久地对视,然后,然后……

不约而同,他们把目光投向花溪,投向波光粼粼的溪水,投向水中银光闪烁的沙石,“玉砂”二字,从谁的嘴里先蹦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一种象征,一种绵延数十年的友情的象征,圣洁的象征——

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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