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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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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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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地坝——时光里的书香系列之五

官 地 坝

马卡丹

两村之间,有一片荒坝。坝外是田,稻花飘香。坝内有几棵树,不知是柯是榉,亦不名贵,更多的是刺篷,抽或粗或细的藤,开或黄或白的花,结或大或小的果,成群的麻雀以及不知名的鸟儿,在刺篷间,啄食,拉屎,雀跃。

忽一日鸟儿惊惶,两村各走出一支浩荡的队伍。劈了刺篷,清出场地,拉来砖石,垒基砌墙。不数月,面对面两排房屋矗立,夹出一条街道,铺开数十家门店。门店里,书橱满满登登,门店前,书摊宽宽展展,粘满线装书封面的招贴,在风中摇曳,墨香扑鼻。鞭炮噼啪声中,这个或许是中国最古老的乡村书市,就在这曾经的荒坝上开张,时在清康熙年间,距今三百余年。

乡村给人的印象,与书香似乎不太搭界,老家四堡,却以闻名遐迩的书市享誉南国。慕名来此的书商,大多来自江西、浙江、湖南、广东、广西,有些甚至来自遥远的贵州、云南。开市的时候,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个远离京城的省份福建,一个远离省城的州府汀州,一个远离州府的山乡四堡,边缘中的边缘,凭什么引来如此众多的书商,一再盘桓?

凭什么?凭四堡清代发达的雕版印刷业,凭遍布马屋、雾阁两大村落的上百家书坊,凭走南闯北踏遍南中国十余省份的四堡书商书贩,凭四堡图书远低于其他地方的价格优势……众多的契合催生了一个奇迹:清代中国南方最大的刻书中心,不在文化发达的都市,不在交通便捷的沿海,独独选中了四堡,选中这穷乡僻壤,选中这边缘中的边缘!

正月十五是元宵,也是每年书市首度开张的日子。这片如今叫做官地坝的坝子,盛装迎客。远方的书商早几天就住进雾阁的驿站或是两村的客栈了,一个个赛着起早,抢个利是。比雄鸡还早的更有书坊老板们,一张张睡眠不足的脸全被喜气刷得毫无倦意。早期书市的利润是那么丰厚,“一担图书出去,一担银子归来”,这是传说,又不完全是传说。中田屋主马定邦,这个12岁就独力应酬数十雕刻匠人的传奇书坊主,这一天要是没有一千两银子进账,他是不回家吃早餐的。他魁梧的身形之后,总有好几个外地客的身影,有一次一位广东书商,甚至跟他进了茅厕,才达成在其当地包销的协议。一千两银子就这样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地方交付了?远房堂兄说,不止,有二千两。津津乐道上祖业绩的堂兄,是在其上祖亲手创建的豪宅中田屋前,反复强调这明显夸张的数字的。他说着,目光却不时睃向早已破败的豪宅:长长的青砖脱落的风火墙,曾经飞檐翘角而今野草飘零的门楼,斜在草丛中少了一半头颅的石狮子,卧在门楼前断了半截的石桅杆……口中的是辉煌,眼中的是荒凉,这样的语境中堂兄的语气不由五味杂陈,那是书坊世家延续八代的自豪?那是辉煌不再苍凉满目的感慨?那是无力振兴愧对先人的忧伤?

站在官地坝前,站在这曾经飘拂稻香、而后又飘荡书香的官地坝前,我的心绪,竟也与堂兄站在中田屋前类似。坝子早已不见雏形了,于今它是雾阁马屋大道边的一片稠密的住宅,新屋旧舍错杂,层楼小巷相接。孩童的嬉闹声、老者的斥责声、电视的嘈杂声,鸡声鸭声犬吠声,时断时续,从院落深处、小巷深处交替传来,多么浓郁的世俗的气息,浓郁得令人慨叹的气息,那曾经弥漫此地无所不在的书香呢?哪怕是一丝丝,也都闻不到了。一个骑着摩托的后生,呼地从我的面前掠过,扇起一阵风,却不曾扇起几星尘土,连地面都已是硬化的水泥了,三百年间混杂过无数书商脚印的尘与土,都已在水泥之下地面之下,无处寻觅了。多么想时光倒退、倒退,眼前再现那满目的书店书摊书箱书担书商书贩,再现那清明上河图般令人心醉的繁华。甚至,即便只能再现坝子边上那中田屋主与广东书商达成交易的茅厕,即便只能再现繁华归零后遍布坝子的废墟,那也会是稍许的慰藉。至少,废墟会打开祖先与子孙心灵的通道,牵起一代代绵长不绝的记忆。而这里呢?这里不是废墟,这里依然生活着那些书商书贩的子孙,可这里却已经没有了记忆,问问这里的住户,官地坝的名字竟然没有几个人知晓。官地坝,它只在族谱发黄的纸页里,那代表着文化传承的书香,该向何处寻觅?辉煌终究要谢幕,记忆却理当长存。所有的废墟都要强过记忆的废墟,所有的衰败都比不上记忆的衰败。如果一代代人的心灵底片只是一片空白,我们这些子孙,如何面对筚路蓝缕,艰辛创业的祖先?如何面对那曾经的血与汗、泪与笑、崛起与衰亡、辉煌与毁灭?

手机突然响起一阵音乐,那是文友吴德祥发来的《四堡乡歌》,歌手马华语略带惆怅的嗓音,在耳边萦回:“小小的马屋,小小的雾阁,小小的团结水库,熟悉的小路;小小的四堡,温暖的城堡……”歌手很年轻,论辈分,该是我的一个远房堂侄吧,他的乡思很具体,承载着今天,承载着不远的童年:“四堡四堡,风景很好,正月十四,马屋最热闹……”

他知晓官地坝吗?和他一样的年轻人的心灵底片上,会有官地坝曾经的正月十五,那种“最热闹”吗?

我的脚步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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