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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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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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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桥——时光里的书香系列之六

四 桥

马卡丹

一脉溪流,涓涓而来,穿村而过。从村头至村尾的这一段,一改此前的蜿蜒,变得直如琴弦,小桥、中桥、大桥、玉沙桥四座桥就在这弦上依次布列,仿佛扣住琴弦的四根手指,随时能让这根琴弦流淌出飘逸的旋律。溪流的两侧各有一条沿河起伏的卵石大道,大道的外侧则是新旧错杂的民居。新房高挑,旧屋低矮;新房光鲜,旧屋斑驳;新与旧对比是这样鲜明。走在新房旧屋间,你既可以感受新房主人追赶时代的急切,也可以透过旧屋饱经沧桑的容颜,体验那一种铭刻时光的从容。

四桥,当横跨一条溪流的四座桥联袂成为村名,这个村落,世世代代都注定要与这条溪“波光云影共徘徊”了。这条溪的名字有多美?花溪,飘荡花香的溪流,她令人怀想武陵源头流水桃花春意荡漾的景致。据说,这条溪畔曾经满植果木花卉,四时花香不断,映照得溪流五色缤纷,这便是花溪得名的由来。我在她身边踽踽学步的时候,早没了这些花,这些果,连树根也不见了,只有草丛、灌丛、刺丛、苇丛沿溪上下,间或野菊挑黄,芦花飘絮,唤起几分花溪记忆。托了名列中国传统村落的福,村落整修,沿溪一色栽柳,春来柳丝轻拂,柳絮飞扬,这是别一样风情了。不过,或许是曾经的风情也未可知,村落开基已经八百多年,春去夏至,秋往冬临,八百多番岁月流转,难道不曾有过岸柳成行的时段?

古早的记忆中,花溪边上是清一色的旧居,青砖黛瓦,铜锁木门,一派古意。春晨秋夕,溪畔常常飞扬笑语欢声。清晨是女人的世界,挑水的、洗菜的、洗衣的,来去不绝,桥边的卵石台阶上,溪唇的大青石板上,或高亢或清甜的女高音女中音交响。傍晚则是男人与孩子的天地,溪水清且浅兮,不可沐浴,却可濯足。劳作归来,一双泥脚啪一下浸入溪流,两腿污垢一身疲乏就在水流的轻抚下无影无踪。溪畔是孩子最好的嬉闹场所,尤其夏天,捧一只畚箕漫溪追逐小小的游鱼,或是屏息贴近苇丛、草丛,捕捉红黄蓝青各色蜻蜓以及俗名“妙妙管哩”的小小蜉蝣,实在是赏心乐事。累了,就坐在溪唇,看溪中倒影,灌丛苇丛的倒影,青砖黛瓦的倒影,白云蓝天的倒影,都在夕阳下波光粼粼。两岸的民居本来旧得干涩、暗淡,因了倒影,竟变得那么润泽、水灵,美得不像是凡人所居。这些旧居以溪为界,一一牵手连接成两列长龙,长龙在岸上隔溪相望,在水中却像是贴肩而游,它们游得自在潇洒,游得忘记了岁月。一不小心,那头,那肩,那腰,那尾,就游成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了。

沿溪而下,长龙的头部是中田屋,以白鹤穿莲风水造型布局的“九厅十八井”豪宅,也是享誉江南的印书坊,它的主人马定邦,清康熙末年一个上午就能在书市上卖出一千两银子的图书。在兹堂、本立堂是长龙的两肩,作为书坊同样声名赫赫。清道光十九年(1839),在兹堂分家,分田分屋之外,6个儿子瓜分的雕版竟有107套,黑压压数万片,堆满了半边横屋、一座后楼。325岁的大厅厦祠堂正在长龙的腰部,那腰粗啊,粗得不愧是长龙之腰——独占四堡镇两个“最”:开间最大、层高最高。长龙之尾是四桥之一的玉沙桥,3百年镇守村落水口,廊桥古树,风景独好。还有两只龙爪子,右爪林兰堂,四堡坚持到最后的著名书坊之一,其分店“上杭仪记书局”直开到1956年公私合营;左爪马援庙,18世纪四桥书商从广西请回的本家保护神,后又演变成汀州马氏的一座总祠,威武庄严。头、肩、腰、尾、爪,7个点,加上培经堂、马一坤祖屋、马子发祖屋这3块鳞片,一条溪畔,一个村落,进入国家文保单位的居然多达10个点。何况还有更多的鳞片散落溪畔未曾列入国保呢?这在华夏大地众多的传统村落中不是麟角也是凤毛。漫步花溪畔,我的目光努力越过高挑新房的阻隔,我想数一数,还有几多鳞片残留在这条溪水边呢?

中桥一带沿溪,五座门楼一字排开,一色平房,一色雕梁画栋,杂草在门楼顶、风火墙顶、门匾上、砖瓦缝隙间飞扬,草们也太目中无人了,可也难怪,屋里多的是杂物少的是人,多数大门长锁,有一座大门半开,一个老太太端一碗粥,看我的眼神满是狐疑,她的儿子孙子都抛下烂屋框住进新房去了,居然还有人专门来看这老屋?老人怎能理解我的心思呢?这连成一体的五座门楼,算是龙身上基本完好的五块鳞片,能不珍之宝之?可我充其量也就这百十斤重,又有何能力去珍之宝之呢?

伫立闭锁的门楼前,闭上眼,三百年的时光就跟着我的思绪穿行。有清一代,花溪两岸都是繁忙的书坊,一座座门楼大开,南山有木,北山有竹,竹与木各自以纸的形态、版芯的形态,源源不断进入,与候在门内的墨烟、笤帚、鬃刷、木螺丝、锉刀、裁刀亲密接触,与一双双皱纹纵横的手、穿针捻线的手、细小稚嫩的手亲密接触,再以一部部、一包包、一箱箱、一担担的整体形态,典籍的形态,去往江南江北、东部西部。花溪的水是太小了,不可载舟,图书的长旅,大户靠马,小户凭肩。当清晨的炊烟在朝晖间升起,骏马的嘶鸣划破了花溪的宁静,整条溪畔的男女老少都涌出门楼,目送:朝阳朗照处,马蹄踢踏,扁担吱哑,声声向远。

俱往矣,一切都隐没在时光的黑洞间,繁华已退,只留下被新房分割的一座座旧屋,七零八落,仿佛是那个久远时代的木乃伊,躯壳尚存,却是触目惊心的破败。面对那尿桶、畚箕、猪槽错落的院坪,那谷笪、箩筐、竹篮杂陈的前厅,那蛛网、虫屑、草叶缠绵的横屋,那荒草如旗瑟瑟飞扬的门楼,怎能想象,这里曾经鬃刷起落、纸页窸窣;曾经裁刀切切,墨香隐隐;曾经书箱成阵、挑夫成行?旧时月色,还照花溪,却再也无法洞见,门楼里那些曾经活色生香的气息。

所谓传统,不正是代与代的交接?所谓村落,不正是人与人的聚合?保护传统村落,保护的绝不仅仅是那些龙头龙肩龙腰龙尾龙爪龙鳞,绝不仅仅是那些门楼院坪前厅后厅厢房横屋,更该呵护的是那些活色生香的气息啊!当年轻的一代代弃旧居如敝履,一门心思奔着现代建筑而去,奔着钢筋水泥鸽子笼而去,这一座座旧居,不但需要修身,复原建筑的面貌,更需要修心,重新凝聚人气,重现当年那活色生香的气息。这,该是传统村落保护的应有之义,也是眼前,这一座座门楼的期盼。

伫立花溪畔,久久,恍然自己,也站成一座期盼的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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