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牟伦祥的头像

牟伦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4/15
分享

回忆祖母

回忆祖母

祖母离开人世三十年了,坟茔上野草密布,满目凄凉。我每年清明节前去祭奠,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那是思念的种子在发芽、生长。爱得越深,承受的痛苦越大。三十年来,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疾走,并没有冲淡我对祖母的想念。相反,时不时闯进我梦海的,是她慈祥的面容、温柔的举止和亲切的话语……

<一>

祖母姓王,名叫王先珍,出生于我老家相邻镇上的一个贫寒人家,相距八九公里。祖母5岁开始缠脚,除大脚趾母外,其余脚趾硬生生被缠到脚掌下,当初,我不知道祖母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折磨和撕心裂肺的叫喊,最终成就了一双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自我有记忆时看她走路,都是杵着一根拐杖,一颤一颤的走,但她仍颤颤巍巍赶鸡鸭,颤颤巍巍浇菜园……,只是从未跑过。跑,会疼得她要命。

祖母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自从嫁给祖父后,祖母很少回娘家,除了行走不便这一层原因外,因她妹妹嫁了一户有钱人家,旧社会富与穷的距离不是亲情可以替代的,何况祖母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乡下女人。

祖母是怎样嫁给祖父的?我不得而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苦农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靠住岩洞遮风雨、避露气,以耕种地主土地勉强果腹。生活寒酸,难以言说。更要命的是,祖母嫁了一个没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注定她一生不幸。

祖父娶了祖母后,为生活所迫,到川江当起了船工,往返于四川的万县至湖北的宜昌之间。那时是木船,全靠人拉,川江自古滩险水急,浪高漩大,处处险象环生,行船如履薄冰,祖父唱着船工号子,踏险滩、穿恶浪,随时有葬身鱼腹之险。因此,今朝有酒今朝醉成为祖父的人生信条。据父亲讲,川江的每个码头,祖父都有一个相好的女人,他挣得的钱,没有一文用到妻子和儿女身上。每次回家,看到祖母不顺眼,还要毒打。解放后,祖父拖着一身病魔回到老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命丧黄泉。记得1980年祖母去世前,父亲征询她的意见,“老后”(死后)是否与祖父合葬一处,祖母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们的感情可以想象有多差。祖父的绝情与伤心,一辈子也得不到祖母的原谅。

祖母是一个认命的人,为了儿女,她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祖母一生共生育三女两男。大姑在四五岁时,外出讨饭失踪了,祖母十分伤心,但身为弱女子,走路又不便,她根本无力寻找,是生是死,全凭命运决定。好在大姑被人收养,只要有口饭吃,大姑忘记了回家的路。大姑10岁那年,收养的那家要为她举行婚礼,原来是要大姑做童养媳,幸好邻居的一位好心村妇知道祖母的大概住处,将大姑送了回来。

大姑回到离开几年的家里时,祖母正在一个人推石磨磨面。大姑见状,上前帮着祖母推,祖母甩开她,不要她帮忙,祖母以为这个小姑娘是附近哪家的来讨饭吃的,自己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哪有多余的饭给别人吃呢!三番五次要撵大姑走,大姑说:“妈,是我呀,我在这里住嘛。”此时,祖母没认出眼前这位小姑娘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大女儿,祖母定睛仔细看后,一把搂住大姑,喜极而泣。后来,大姑有过两次婚姻,无子,她对祖母很有孝心,我小时候经常陪着祖母到大姑家住上一段时间。大姑在1990年离开人世,终年75岁。

二姑在四岁时上山打猪草,坠崖而亡。那时正值大姑下落不明,祖母心里是何等伤心。为排解心中思念,祖母请来通阴阳的“观音婆”(迷信传说)与女儿对话,询问她在阴间过得好不好?冷暖是否可知?拳拳慈母之心,天地日月可鉴。

幺姑出生在父亲之后,是祖母亲手把她送到婆家。上世纪六十年代伙食团期间,幺姑一心为集体,结果遭长舌妇暗算,说她感情出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为证清白,幺姑无力抗争,选择了上吊自杀。祖母心如刀绞。

伯父大父亲四岁,很早的时候,祖母给他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童养媳,那就是伯娘。伯娘到祖母家来时只有13岁,后来与伯父结婚后分家另住,生于四女一男。

父亲生于1929年9月27日,是祖母的幺儿。按我们渝东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老人与幺儿居住。祖母不例外,一直与我们住在一起,直到养老送终。

<二>

父亲的童年是在艰苦中度过的,自从来到人世间,从未享受过父爱,整天为吃饭发愁。由于祖父弃家不顾,家里租不到土地耕种,全靠祖母给地主家洗衣裳挣点钱,或者炸萝卜丝粑粑卖赚取微薄收入勉强度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很小的时候,就与伯父外出讨饭,至今手背上、小腿处都还留有恶狗撕咬后留下的疤痕。稍大些,他又挎着竹筐,走村串户卖粑粑,但经常遭到恶少欺辱。每每这时,祖母显得无可奈何,爱莫能助,只是淡淡地对儿子说:“老天爷有眼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要计较,也不要与人比吃穿,吃得苦才会过上好日子。”

儿子是祖母眼里的希望,伯父十一二岁时,祖母送他去给人放鸭子,长年在野外风餐露宿混口饭吃,顺带还可替家里增加一点点补贴。日子稍稍有所好转,她决定把父亲送进私塾学堂念书,一年半后父亲辍学时,认得了一些汉字,能给死去的先人写“福祗”(迷信中死人用的钱)。接着,祖母又将父亲送到云阳县的乡下,找一个剃头师傅学了两年手艺。后来,父亲担任生产队出纳二十多年没出过差错,他凭借理发手艺也挣得了一些零用钱补贴家庭,使我们一家熬过了艰难的岁月。很多年后,伯父还在责怪祖母,没让他读书和学手艺,既大字不识一个又无一技之长,抱怨祖母偏心。祖母笑而不答,显得有些愧疚。其实,伯父怎不知道,大儿、小儿都是祖母手背手心的肉,之所以那样做,是为生活所逼!大的多付出,是理所当然。伯父与父亲的关系非常要好,及至晚年时,伯父仍叫父亲“老弟”,父亲尊称伯父“哥哥”。

家穷,穷得有志气。这是祖母坚持的人生信条。“一个鸡蛋吃不饱,名声背到老。”她教育后人要不偷不抢,不赌不贪。“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她告诫儿孙要与人为善,和睦相处。正是这样,祖母的口碑很好。在为伯父处理婚事后,祖母又张罗给父亲说媳妇。

我母亲三岁时父母双亡,全靠年长10多岁的兄嫂抚养。长嫂当母,在母亲19岁那年,她嫂子(也就是我舅妈)领着母亲来相亲。走进祖母家,其实那算一个什么家呀?就是在岩洞外搭了一间窝棚,家里什么也没有。舅妈看见的屋里非常干净整洁,祖母、父亲、伯父、伯娘虽然穿得破旧,但很干净周正,就凭这一点,舅妈决定让母亲嫁到这户人家。

那年,父亲25岁,母亲19岁。时间是1954年冬月。

<三>

对于穷人来说,新旧社会两重天。解放后,祖母搬了几次家,政府最后从我们牟家祠堂分出一间半瓦房给祖母及父母居住,结束了住岩洞窝棚那种风雨飘摇、担惊受怕的日子,祖母感到心满意足。如今,当年地主的土地已收归集体,父母在生产队挣工分分粮吃饭,何况每人还划有一块自留地可以种植蔬菜。祖母认为,只要解决饥饱,幸福的那一天就到来了。

祖母思想守旧,盼望父母生个孙子传宗接代。可是,父母结婚几年后不见动静,祖母慌了神,从邻村捡了一个女婴来“压生”,这就是我的大姐。两年过后,母亲果然生了一个儿子,因那时医疗条件所限,不到十天得病夭折了。又过了三四年,母亲生下二姐,祖母得知是个女孩,便拿脸色给月子里的母亲看。

父亲37岁时,祖母66岁,那年腊月,我降临人间。后来听说,母亲分娩时,祖母不闻不问,依旧做她的家务,她以为,母亲又是生的女儿,所以表现不冷不热。父亲轻声对祖母说:“妈,生的是个儿哟!”祖母喜上眉梢,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颤颤巍巍走过来,将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我的小鸡鸡确认后,才高兴地去给母亲煮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在我之后,母亲又陆续生了两个妹妹。我是独儿,因此成为祖母手心里的宝。

我家住在我们牟家的祠堂,那时祠堂基本没破坏,照祖母的理解,祠堂即“池塘”,那里面有鱼肯定会快乐成长,于是给我缝了一顶鱼儿形状的帽子戴在头上,祈望我顺利长大。这里顺便介绍一下这个祠堂,祠堂有大小两个四合院,解放后分别开办过酒厂和学校,后来分给来自两个村三个队的9户村民居住,还有一些公房(属国家的)空着,面积宽敞,成为孩子们“躲猫猫”的乐园。祠堂很大很气派,大厅矗立着几根高大的木柱,不知是什么树木,反正需两人才能合抱;石灰粉刷的墙体上方画有人物、鸟兽、山水等图案,五颜六色,栩栩如生;祠堂门口各有一对石狮、石马凳,祠堂门叫做楼门,是柏木,两寸多厚,晚上一关,盗贼休想进入,里面安全保险。

祠堂门前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缓缓而过,河堤就是万县通往云阳的大道。1968年夏天,“文革”武斗正酣,一支近千人的派系队伍从大道上打了过来,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乱飞。此时父母地里在劳动,祖母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顾,拖着我就往后面山上的岩洞里躲。在她眼中,只要有孙子在,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在岩洞里躲藏三天三夜后,我们才平安回家。祖母的脚走平路都困难,那天拖着我爬波上坎,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和力量。

<四>

寒来暑往,时序更迭。岁月在清风中一天天溜走,我在岁月中一天天长大。真正记得祖母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的时间,是在我四五岁以后。

祖母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身上穿着清朝满族的服饰,头上戴一顶没有帽沿的黑色毡帽,脚上穿的是她亲手做的尖尖布鞋,满头银丝,牙齿全掉光。一粒豆子或一截咸菜,在祖母嘴里要反复咀嚼大半天,我常常歪着头好奇的问:“奶奶,你吃的什么啊?”祖母笑着回答:“吃的香香!”我那经得住这句话的诱惑,急忙用小手掰开她的嘴,发现了事实真相,嘟起小嘴说:“唬我。”看到我上当受骗,祖母感到很高兴。

我家八口人,全靠父母每天起早摸黑要到队里挣工分分口粮,年逾古稀的祖母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喂猪、煮饭、砍柴……一切干得井井有条。

家里每餐煮什么饭,全由祖母说了算。但祖母精于安排,柜子里的粮食保持均匀下降。农历三四月叫荒月,正是农村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祖母将一小碗米用水浸泡,然后放进石碓窝里舂成米面,再把米面倒进锅里熬成还能照出头影的糊糊,从干菜坛子里抓出一大碗萝卜叶子做的咸菜放在桌上,八口人围成一圈,糊糊喝得呼哧呼哧响。祖母把全家口积牙存下来的粮食,在荒月借给亲戚朋友共度难关。

我记忆当中,祖母很难煮上一顿干饭。当然也有例外,每年秋天,田里的稻谷成熟了,生产队社员收割稻谷后,田埂的泥缝里掉进一些谷粒。第二天天不亮,祖母便拿着竹刷和撮箕去清扫。我一步不离地跟在祖母身后,只见她双膝跪在田埂上,用竹刷将掉进泥缝中的谷粒一粒一粒地掏出来。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祖母那饱经岁月沧桑的脸上,汗水直淌,祖母一点不顾。一天下来,泥巴中夹杂着的谷粒竟有满满的一撮箕。祖母端回家后,拿到塘里用水淘尽泥巴,放在太阳下晒干,再找碓窝把米舂出来,筛子筛尽。次日一早,当孩提的梦魇还在我脑海中萦绕时,祖母便把一碗香喷喷的干米饭送到了枕边,然后轻声将我唤醒。闻到新米饭的香气,我来不及睁开惺忪睡眼,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有一年秋天,祖母正在清扫谷粒,队上几个大姑娘从田埂上疯跑而过,一个姑娘一脚不幸踩在了祖母的右手背上,从此,祖母右手指伸不直了,再不能去清扫谷粒。我长到五岁,祖母给我身上系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笆篓,让我跟队里20多名同龄孩子一起,跟在收割稻谷的大人身后,去拾掉在地上的谷穗。我人小机灵,一季稻谷收割完毕,拾得的谷穗用碓窝舂出来足够让一家人品尝一顿新米饭了。这时祖母会特地炒几个黄瓜、豇豆之类的素菜,再从山上采回野蘑菇烧个汤,像犒劳从前线归来的立功将士一样首先给我盛上一大碗新米饭,然后当着家人的面把我夸奖一番。此时此刻,我的手脚被谷桩刺伤的伤口尽管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却感到无比舒坦,埋头只顾吃着香甜的干米饭。

我小时候性情顽劣,家里家外惹是生非后还不知道错在哪里,性格粗暴的父亲不讲缘由就是一顿暴打。每每这时,祖母总是把我从父亲的棍棒下解救出来,拉进她的怀里庇护起来,嘴里责怪父亲“心太狠”。对祖母极为孝顺的父亲无可奈何,直叹道:“黄荆棍子出好人,竹子靠不住还靠笋子?”父亲离开后,祖母给我指出错误根源,析事明理,让我分清是非。

相比之下,祖母对我的教育要讲究“艺术”一些。一次听小伙伴讲,腊瘦肉烧来吃很香。我想试试。那天祖母去给猪喂食,让我给灶孔里添柴烧火做晚饭,我迅速找到菜刀割下一块瘦肉用火钳夹着烧,很快瘦肉表面吱吱冒出了油,香气弥漫整个屋子。这时祖母回来了,她一下意识到我在干坏事,不紧不慢说:“一个鸡蛋吃不饱,名声背到老。养成好吃懒做、小偷小摸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哟。”我羞愧难当,赶紧承认了错误。祖母要我快点吃下瘦肉,免得被姐妹看见。

祖母也打过我一次,至今还深深记得。那时家中的副业主要是喂猪,一则猪粪做生产队的肥料,根据猪的大小折抵工分;二则过年时能杀一头百余斤的过年猪就算体面人家了。其余副业就是养几只鸡,靠下蛋拿到集市变卖后称盐买油。如果再有其他副业,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时代是绝对不允许的,一定会被大队或公社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祖母在我们家庭中有一个“特权”,那就是她单独要养一只鸡,当然她也会给自己的那只鸡多给点秕谷方面的照顾,所以下的蛋比那些鸡的大且多,祖母就靠这个积攒零花钱。当父母手里急需用钱而没钱时,祖母会及时伸出援助之手,但必须如数奉还。印象中,那年冬天特别寒冷,为御寒,祖母十分舍不得的用零花钱买了一只“烘篓”(竹器,烤火用),我看着感到异常新奇,手里正玩耍着一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将石头从“烘篓”上面的孔中丢了下去,结果砸碎了下面盛炭火的瓦盆,祖母气得朝我一阵猛抽。幸亏我跑得及时,祖母追不上我,口中直骂我是败家子。

气消后,祖母还是一如既往疼爱我。

家贫出孝子。父亲对子女虽然脾气暴躁,但对祖母非常孝顺,在她面前从不说气话,甚至有时母亲发点牢骚父亲也要责骂她。不仅如此,父亲还会说些幽默、俏皮、诙谐的话儿,逗祖母开心。饭桌上有点什么好吃的,先是父亲夹到祖母碗里,祖母考虑父亲活路苦,她又夹给父亲,如此往来推让,最后祖母将食物落到了我的碗里。祖母重男轻女,是不会给姐姐妹妹她们的。

平时我与父亲睡觉,祖母与姐姐睡。当轮到父亲晚上去给生产队照仓屋时,我一个人不敢入睡,因为平常听到的鬼故事太多了,给我幼小的心灵投下了可怕的阴影,生怕黑黢黢的房间钻出一个鬼来。这时祖母就让我给她睡,被窝中,躺在她的怀里很温暖,她那干瘪而下垂的乳房,是我生命的来处。祖母用手轻轻挠痒我的后背,哼着催眠曲伴我进入梦乡。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

<五>

祖母做的咸菜很有名。每年立秋刚过,她就会到自留地去翻土、施肥,尽可能多的栽上品种不同的蔬菜,然后做成咸菜。“七分咸菜三分粮”,在粮食不充裕的那些年代,祖母的咸菜让我们全家充饥果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饥荒的岁月。

家里大大小小有10几个坛子,泡菜、干咸菜分门别类,色香味俱全。儿时我在外疯跑饿了,回家抓起一把干咸菜往嘴里塞,津津有味。团方四邻办大情小事蒸烧白扣碗,有的就来找祖母要干咸菜去垫底,这样蒸出的扣碗香气扑鼻,众人赞不绝口。正是如此,生产队许多乡邻每年都要请祖母去做咸菜,祖母从选菜、洗菜、切菜到码盐、拌作料、揉搓,直至装进坛子,一丝不苟。祖母行走不便,一干就是数日不回家,几天没看见,我真的很想念她,便跑到院子里寻找。祖母见到我后自豪地对乡邻说:“我孙找我来了。”于是乡邻便把核桃、花生拿出来供我吃。

祖母勤劳、善良,乐于帮助别人,极富同情心,这与她出生寒门和苦难的人生经历有关。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家乡的生活水平稍有好转,因此来讨饭的人特别多,远方的、本地的、残疾的、健康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络绎不绝,祖母在向来者问清乞讨的缘由后,都会资助一碗米或两碗包谷,天晚了还让对方食宿我家。有的乞丐看见祖母仁慈,不久又来了,三番五次,祖母发现了端倪,她开始发脾气,特别是对健康的青年人会大声训斥:“要勤爬苦做,不要好吃懒做,天灾人祸值得同情,你以为人家的粮食不是汗水换来的?”经她教育,有的乞丐真变好了。

祖母虽不识字,却心细如发。在家里家外看到发票之类的字单,绝不毁弃,她交给父亲看有无用途。祖母的这种良好习惯,还真的让我家免除了一次赔偿之责。父亲是生产队的出纳,一次不小心将一张100多元的发票当废纸揉成一团丢弃在门角,恰好那天生产队做账,眼看要赔偿,须知那时每个工分日才8分钱呀,父亲很着急。哪知祖母头天在扫地时拾到了纸团,她从衣兜里掏出问父亲是不是这个。父亲一看正是,解了急难。

童年往事萦怀心间。我与祖母形影不离,成为她的“跟屁虫”,不论祖母到大姑或者其他亲戚家玩,还是偶尔赶一次场,都把我带在一路,这除了她慈爱孙子的缘故,还源于我有几分机警聪明,几次在路途遇到危险,我及时提醒,都化险为夷。

老家门前那条河,水不深,清澈透亮,给我童年带来无比欢乐。热天一到,七八个同龄小伙伴光屁股全天呆在河里打水仗、摸鱼虾。祖母怕我淹死,又见越来越难管束,强烈要求父亲把我送进学校。六岁半那年,我开始启蒙念书。入学后,我对学习产生兴趣,无论刮风下雨、落雪打霜或者走访亲戚、节日盛典,我绝不会耽误学习一天。当那些小伙伴找各种理由逃课贪玩时,我却养成了自觉学习的良好习惯,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因此,我的成绩在生产队15个同班同学中,一直名列第一。祖母为此感到骄傲。

读初中二年级时,我被乡完小选进尖子班,虽然离家不远,但学校要求住读,每星期才回家一天。祖母心里有些不舍,表面还是很支持。周末我回家,她在煮饭时偷偷往锅里放一个鸡蛋,煮熟后悄悄塞给我。第二天下午要离家返校,祖母早早抓了一罐干咸菜,用腊猪油炒过后让我带到学校和着米蒸来吃。临走时,她还要煮两碗渣肠子糊糊或下一碗面条给我吃。殷殷之情,可见一斑。

<六>

1980年农历9月16日,是祖母八十大寿生日。四面八方的三亲六戚前来祝寿,祖母乐呵呵招呼亲友,她身体康健,精神饱满。彼时,正值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一两年,生活水平逐步改观,大家以为,祖母至少还要活十年,大家期待下一次再热闹庆贺。

然而,人愿不如天意。不久,一向健康的祖母突然一病不起,茶饭不思。以往,祖母遇到这种情况,拒绝看医生、拒绝服药,在床上躺两天就会把病养好。可是这次病魔太顽固,父亲和我们全家人都急了,不顾祖母反对请了几个医生来家诊治,病情反反复复,不见彻底好转。祖母在床上经常叮嘱我:“要好好学习,知识多了强盗都偷不去。”其时我正读初二,也明白了一些事理,忙点头应承。望着祖母日渐枯槁身体,我心里有些难受,祈祷菩萨保佑。

时间熬到次年4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满以为祖母的病会随着季节的复苏而康复,可是她却丢下我们,独自踏上西去的路。她走的那天早上,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出嫁的大姐一早回来了,祖母要父亲把她抱到凉椅上,父母和姐姐围在她周围询问需要什么,祖母轻轻摇摇头,小声说:“你们把我围到,我怎么走啊?”姐姐闪开,祖母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详闭上了眼睛。

得知祖母去世的噩耗,我正在教室上第三节课,是邻居赶到学校来报信的。我听后泪如泉涌,不相信这是真的,在给老师请假后一下冲进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往家跑,一路跑一路落泪,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跑回家中,看见祖母的棺材停在屋中央,灵前烧了三炷香,烟雾缭绕,父亲、母亲、伯父、伯娘身披孝布正料理后事,我悲从中来,当即嚎啕大哭,悲伤至极。伯父过来劝我,说祖母如此高寿走算喜事。他打开棺材盖子,我看见祖母穿着青布寿衣,神态安详仰卧其中,就像跟平时睡着了一样。我幻想,祖母会醒来的。

夜晚,父母请人到祖母灵前唱孝歌,调子低沉,歌声伤感,伴随特有的悲怆锣鼓声,引人怀想起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前来守灵的乡亲说起祖母的为人处世,无不挥袖擦泪,泣不成声。

下葬那天,赶来为祖母送葬的队伍达五十六人,经幡飘飘,哀乐声声,队伍缓缓移向墓地。道士先生把墓穴选择在一处山坡上,干燥、通风、向阳,祖母一生居无定所,这里成为永恒的居住地,况且再也没有了人世间饥饿寒冷的担忧,我真希望老人家好好歇息。当棺材落入墓穴,第一锄土洒落下去的时候,人们发出最后呼天抢地的哀号声,那是对死者的依恋不舍和深深的缅怀,这也证明了祖母生前的人格魅力具有何等影响力。

死者长已矣,在抵达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生者悲戚戚,不知心中的忧伤几时能消?后来我上学、工作走出了家乡,但时常怀念起祖母,每年春节、清明节都要回家清理一下她坟上的杂草。往后,父母一起随我到城里生活,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清明节才到祖母坟前去放一串鞭炮、挂一束纸幡、添一抔黄土,以表达思念之情。

岁月弹指一挥间。如今我早已步入不惑之年,女儿也长大成人,那些曾经的亲情往事在我脑海中非但模糊,反而日渐清晰起来,促使我提笔含泪写下以上文字。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黑首白发,亲情不移。祖母是我一生永远的怀念!她的音容笑貌永远印刻在我心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