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萌：狗看星星一片明

                      ——追溯杨焕婷《往事如歌》人物命运轨迹

（15年前旧稿）

读完杨焕亭长篇小说《往事如歌》，我心情久难平静，突然想起一个话：“狗看星星一片明”。这是关中人常说的一句俗语，形容懵懂无知，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不会看清楚。掩卷细思，正如田黎明为卢新华这句话辩解时说的那样，面对历史长河，我们谁不是一只狗一颗星星呢，谁又能把世界把自己的命运看得清看得明呢？所以顺着这句话，便不难追寻书中人物的命运轨迹，从而领略小说所蕴涵的哲学和人生的意味。

类似这样的话在小说里大约出现过四次。第一次在大学一次讨论会上，卢新华发言结束时，冷不丁说道：“……（我们）如果不抓紧学习一点知识，将来到社会上岂不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么！”；第二次在报社，主任对工农兵大学生表示不屑，程林即兴做诗并配画讥讽，而主任却一点也看不懂，于是程林就在心里窃笑道：“去你的吧，狗看星星一片明！”第三次是在监狱门口，残疾人作家王丽萍看到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冯晓白被押上刑车时的一番感慨，“她觉得人从降落在世时起，几乎终生都在寻找一种未知。……”第四次是小说结尾，三十年后，当林媛媛和任小霞领着同父异母的姐弟站在卢新华坟前时，书中有如下描写：“任小霞于是就很伤心，就觉得林媛媛还是没有真正地读懂卢新华，而一个无法读懂男人内心块垒的女人，是不可能走进对方世界的……”

很显然，芦新华的这句话反映了他当时焦虑和担忧的心态，同时也有意无意地为自己的命运和小说基调做好了铺垫。九年，只短短九年啊，这句话就被现实生活所验证，也给他的生命画上一个残缺不全的句号。他没看清自己，更没看清生活的本质。生活就是满天“星星”，他为此充满热望，充满激情。他日以继夜地采访、写稿、救灾、跑资金、修桥，也获得了美好的爱情。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桥，这爱情，居然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两个绞索。一方面，同窗好友程林夺走他的所爱他的妻子；另一方面，塌桥事件造成多人死伤和引发出一场腐败案。而这一切自己全然不知，反而为之倾情爱怜和高唱赞歌。他出庭作证只是出于正义良心，直到殒命法庭，他也未看清杨耀民、黄书记和刘副县长的真实面目，更别说看清社会和社会不停运转的齿轮了。这不正如他九年前说的“狗看星星一片明”吗？

程林的话可以说是强者的抗争和张扬，也代表了工农兵学员不甘沉沦、自强不息的精神特质。他是政治运动的得益者。他被发落到黄原县劳动锻炼时结识了报社刘总，并相濡以沫长达半年。后来刘总得而复出，他的命运随之发生转机。但后来的几次提拔机会，都因他工农兵学员身份而被淘汰出局。在爱情上，他一直把对他追求无期的张玉琴拒之门外，却矢志不渝地暗恋林媛媛。当将为人妻的林媛媛拒绝他的非礼时，他便暗自和卢新华较起了劲：“看谁笑到最后。”他虽然笑到了最后，并夺走卢新华之爱，但他却不知林媛媛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调回省城……对自己钟爱的女人尚且如此，包括他的回城受宠、提拔告吹等等，他不也和那位主任一样“狗看星星一片明”吗？

冯晓白可算是幸运儿，不但留在省城，后来还当上交通局副局长。他的命运线隐藏着两大危机，一是爱情婚姻受挫，二是事业连连败北。王丽萍的致残对他来说，既是感情的残缺，也是人性扭曲的根源。他就这样在表面夫妻的面纱下，一方面寻求婚外恋的人性复归，另一方面又把兴奋点转移到仕途上。为了凸现政绩，他收购名家书画敬献交通厅长，因此而争得跨河大桥项目。然而正是自己千辛万苦搞起的这个所谓政绩，却无情地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直到被推上被告席，直到每天趴着铁窗凝望满天星星，他也没读通读懂人生与社会这部大书啊！

他们三人不同的命运轨迹，既是一代工农兵大学生的典型代表，也是这部小说创造的第二世界的有力支撑。还有其他人，如：李波的挨批、坐牢、治沙，直到后来当镇长和律师；叶子为追求李波的爱情，舍弃大城市来到塞外，以殉道的精神把爱情和肉身一起埋葬于茫茫沙漠；王丽萍因救人致残，意外地回到省城，从此爱情和婚姻便成了一个漂亮的空壳；而张玉琴则像一台乱了频道的收音机，在爱情和工作中苦苦挣扎，却一直选不准频道找不回自我；以及林媛媛把九年宝贵青春献给山区，最终为进城而弃夫别女，留下终生的愧疚和遗憾；比较而言，田黎明显得平淡无奇，但他屈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以及妻子下岗等生活的种种重轭，又使他忍受着怎样的无奈和幽怨呢？……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轨迹，是一组工农兵学员的群像。他们短暂的人生经历，无不充满着艰辛和曲折，充满着变数和未知。短短九年，在历史和人生的坐标上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今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变数和未知呢？过去没人看清，将来也无人看清，一切都处于变数和未知之中。这样一来，王丽萍的“未知”论和任晓霞的“未读懂”说就顺理成章而不难理解了。

诚然，无论作为天上的星星，还是作为地上的狗，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位置，都按照自己的轨迹而生存和运行。狗看不清星星，星星也看不清狗，眼前都是一片明。明就是朦胧，就是无限，就是大气象，就是绚烂多彩、千奇百怪的世界和人生。但关键是都要活着，而且都要好好地活着。人活得都不易，包括杨耀民、黄书记、刘副县长，以及定娃子等鸡鸣狗盗之流，他们也没能看清社会和自己，不然为什么要“自杀”和千方百计掩盖自己的罪孽呢？

这便引出老子“无为而治”与“祸福相倚”的哲学话题。我想，大概杨焕亭自幼生长在老子设坛讲道的楼观台下，又精于哲学历史，所以他的小说始终贯穿着这一主导思想——单从人物命运的轨迹就可感受到其间意蕴的深邃和哲思的悠远。这分明是一种大智慧和大境界的无端彰显。无怪乎连书名也起为《往事如歌》，难道那往事，那歌，不正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狗吗？而作为自然人的我们，有谁不是这样存在和生活着，又有谁能把这一切都弄清弄明呢？